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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修槿心不在焉地拨弄着膝上的仲尼式瑶琴坐在水榭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一脸倦怠的绿影着聊天。
绿影是她刚回到钦国府时沐夫人送来的贴身丫鬟。
初见那日,小姑娘穿了身湖水绿的袄子,躲在管家婆子身后怯生生地睁着大眼睛望着沐修槿。沐修槿觉得自己的心软了一下,看着那双干净的眸子,她突然想到了当年无忧无虑地还爱着那个人的自己,可是如今早已物是人非。那个人用黑齿一族人的性命换得了泼天荣耀,而自己则独自咽下亡国之痛隐姓埋名地苟活着……
想到这儿,她冲小女孩微微一笑:“你叫什么名儿?”
“绿影。”声如其名,脆脆的清亮的嗓音就如同春日初生的嫩草一般,干净得容不下一丝尘埃。
她当即便鬼神神差地决定留下绿影,哪怕前一刻她还觉得身边带着一个累赘恐妨碍自己的大计,想着用什么法子将这丫鬟推脱了。
可人生就是这么无常,谁也不知晓你上一刻所想与下一刻所做是否会一致,也不知晓下一刻将会发生什么。就如此刻正在调弦的沐修槿并不会想到正浩浩汤汤地路过燕郊班师回朝的北燕军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一样。
管家婆子一路慌慌张张地跑进沐修槿所在的水榭:“二小姐,侯爷班师回朝了!”惊慌失措的样子把正抱着团扇昏昏欲睡的绿影给吓得一激灵,登时便不困了,她揉揉睡眼惺忪的眼睛站起来给管家婆子倒了杯水,恭敬地立在沐修槿身旁。
沐修槿抬头瞥了眼满头大汗的管家婆子,复又低头拨弄琴弦:“是我爹回来了,又不是土匪下山了,你这摆出这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做什么?”
管家婆子一时语噎,倒真觉得自己方才似乎是太慌乱了些,跟自己侯府管家的身份有些不符。她赞赏地看着正慵懒地倚在蒲团上拨弦的沐修槿满意地点点头,自家“二小姐”自月前那日夜里突然回家后,像是变了个人似的,整个人成熟了不少,遇事总是少了几分急躁,多了些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从容,这才是一国之母该有的样子。可她随即意识到自己偏离正题了,连忙纠正:“二小姐,侯爷这次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了个年轻的姑娘同行,坊间皆传言说侯爷要纳妾。”
“哦,是吗?”沐修槿轻轻一笑,将琴递给绿影,“可这事你不该说与母亲听吗,讲与我又有何用?”
“夫人已经知晓了,只是夫人素来性子温顺宽厚,对于纳妾之事,即便是不高兴,也只会逆来顺受。侯爷带回来的女子是番邦之人,性子剽悍,十分野蛮。老奴恐日后夫人受委屈,这才来知会小姐。”
“番邦之人又如何?”沐修槿拿着一个白得晶莹的骨瓷杯子放在手中把玩,低着头叫人看不清她的表情,“嬷嬷好生糊涂,北燕上下皆知我母亲为黑齿国长公主,莫非我母亲也性子剽悍,十分野蛮?”话音刚落,只听“啪”的一声,刚刚还洁白无瑕如璧玉一般的骨瓷杯子此刻却化成了一堆无用的碎片。
沐修槿抬起头,笑得无辜且艳丽,眼中却十分冰冷:“哎呀,手滑了。”
管家婆子看了沐修槿的样子吓得一哆嗦,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虽说是草长莺飞的四月天,可她背脊上却出了一身的冷汗。连忙跪在地上请罪:“老奴该死,老奴失言了,望二小姐恕罪。”
沐修槿微微一笑,却并不说起来,也不说跪着,而是抬脚直接向自己的院子走去。绿影看了眼跪在地上的管家婆子,虽心有怜悯,但也不敢逆了自家小姐的意思,只好抱着琴亦步亦趋地随着自家小姐离开了水榭。
沐修槿侧过头,冲跟在自己身旁绿影轻轻一笑:“绿影,你说一会儿去门口恭迎父亲时我穿什么好呢?嗯……你会不会梳十字髻?”声音平静,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刚刚那个声色俱厉的人不是自己。
绿影显然是被沐修槿吓到了,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一句囫囵话来,最后只是颓然地低下头叹了口气。
看到绿影叹气,沐修槿止不住地笑了起来:“你这才十三岁便唉声叹气的,若是等到日后有了心上人还不得愁死了?”
绿影闻言一愣,恶狠狠地朝自家小姐跺跺脚,羞得满脸通红地抱着琴跑远了。
可是谁又能想到,沐修槿竟一语成谶,多年之后,眼前这个心思纯净的小姑娘终是没有逃过情劫。
沐夫人带着敕造钦国府众人整整齐齐地站在门口,安静地等待着凯旋的沐侯爷。沐修槿一脸温顺地站在沐夫人身后,看着母亲站得笔直的身体在阳光下微微地颤抖着。设计繁复的华胜与朱钗在阳光下闪烁着夺目光泽将沐夫人头上厚重的假髻固定住,一品诰命夫人的金玉十二钿牢牢地将她那一头青丝束出了个翠眉惊鹤髻。
沐修槿看着那母亲头上那复杂的头饰,总觉得母亲细弱的脖颈下一刻便会被那厚重的朱钗玉饰压断。可她的担心显然是多余的,母亲显然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束缚,虽有些体力不支,但并未有何不适,不仅姿态优雅就连汗都未出一滴。反倒是从小无拘无束惯了的沐修槿还未站一会儿,浑身便像是猫挠一般得难受起来。
街角处,传信的小厮策马匆匆赶来,到了府门口翻身下马行礼:“请夫人稍安勿躁,侯爷已到了街口。”
沐夫人点点头,声音温婉却又不失主母的风范:“知晓了,你先下去吧。”
小厮打了个千,站到了人群之中。
沐修槿偷偷望向母亲妆容精致的侧脸,发现母亲已经保持这个微笑的样子有半个多时辰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腮帮子很疼。她低头微微地叹了口气,看来母亲初到燕国时一定受了不少的苦,单是教导嬷嬷这一项就够自幼如大漠中的雄鹰般自由生长的母亲喝一壶的了。
正想着,远处街上突然传来了马嘶声。沐修槿注意到母亲的眼睛随着这声马嘶亮了,整个人就像是傀儡戏中化身成人的木偶般活了过来。看来,母亲对父亲感情确是如传言般情深意重。只是为何母亲对父亲深情如此,父亲还不满足仍要纳妾呢?看来,男人这种东西都是一样的,喜新厌旧,朝秦暮楚。
可是,她很快便不这么想了,因为她看见了父亲带回来的女子。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那马背上一身胡服打扮的女子微微一笑,露出了一个好戏开始了的表情。
那被沐侯爷带回来的女子并未注意到沐修槿犀利的目光,而是与沐侯爷一同翻身下马,走到了迎接他们的人群面前。
看那女子走过来了,沐修槿不动声色地往母亲身后挪了挪,与沐修槿一同站在沐夫人身边的乳娘注意到了沐修槿轻微的动作,虽不知自家小姐为何要向后躲藏,但她还是悄悄地挪过去,挡住了沐修槿。
被沐夫人与乳娘挡在身后的沐修槿掩面一笑,心里开始盘算自己该如何出场才更引人注目。
沐侯爷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地走到夫人面前,伸手为她遮阳:“你怎么不在府中等待,外面日头这样毒,仔细晒坏了。”
沐夫人娇柔一笑:“我哪里有这般金贵,侯爷休要小题大做了。”
沐修槿看着父母这般琴瑟和鸣的样子,突然忆起当年在北漠时,那个人也曾这样为自己遮阳,甚至连说出的话也与父亲如出一辙。如果后来他没有带兵灭了黑齿族而是上门提亲的话,自己与他如今是不是也是父母这般鹣鲽情深?只是,世间之事根本没有“如果”,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无法更改,无法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