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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并没有留下来。
看着再次恢复冷清的屋子,吴桂兰唇角噙着的笑一直无法敛去。他走得有些狼狈,看得出,他有心动,如果不是她有身孕,也许他会留下来。他是个体贴的男人。
这样就够了。抚着已经开始隆起的小腹,吴桂兰对自己说。她不是一个自卑的人,但是还不至于认不清现实,不然也不会明明打定主意送他回去,却还要向那个阿森讨要报酬。她被现实逼得已经没有骨气了。
“妈妈。”顶着锅盖头的小荆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林修乔所坐的椅子上,小手托腮,做若有所思状。
吴桂兰已经习惯,并没吓到。虽然没打算让他当自己的孩子,但是不可否认那小大人的样子实在很可爱,也不可否认听到那两个字时她的心仍会不自觉变得柔软。
“恢复记忆的成功哥哥是不是看起来比较聪明?”放下手,小荆又是一脸孝子沾沾自喜的神气,自以为这件事做得极好,“这样你就不用那么辛苦地养他了。”
吴桂兰看着他闪耀着光彩的大眼,闭了闭眼,为突然多出一个喜欢自作聪明的儿子感到头疼不已。
“你有没有想过,投生在我这里,不仅没有好日子过,还会没有爸爸?”她的条件这么差,真不明白这孝是怎么想的。
小荆嘻嘻地笑,“我知道啊。不过妈妈会疼我的,是不是?”别看她经常凶巴巴的样子,其实心软得不得了,不然怎么会收留成功哥哥。她明明有办法将他从此地驱离,却没做,只是这一点已足够让他做下决定。
吴桂兰眯眼看着眼前“天真”的孩子,撇嘴,冷笑道:“那可不一定。”自己的孩子自然会疼,可是若这孩子是一只野鬼投的,而且她还清清楚楚地知道,那就很难说了。
小荆闻言有些委屈地垮下了脸,泫然欲泣,“我生前的爸妈也很穷,两个都还是酒鬼,他们只疼弟弟,又喜欢动不动就打我……”原本是想博取同情地叙述自己的不幸,不想回忆起往事心中仍然大恨,他原本明亮的眼眸浮起深刻的怨毒,小手紧攥成拳,身体周围的空气瞬间冷寒诡异得让人心中发怵。
吴桂兰心中一悸,无法言语。
“你知道我是怎么死的吗?”小荆阴森森地笑了起来,“那天因为洗碗时打烂一个碗被两个酒鬼打得起不了身,然后就开始发烧,一直烧,一直烧……他们却带着弟弟去收破烂,让我自己躺在床上管也不管。看家里的大花狗津津有味地吃着他们放在狗碗里的剩饭,那时……我就觉得自己比一条狗还不如……嘿嘿……”
吴桂兰脸色有些发白,手不自觉放上了小腹轻轻地抚着,像是想抚平周围空气中那份强烈的怨气。
“……好冷……不,好热……好渴……”小荆眼神开始变得迷离起来,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痛啊……脚站不稳,只好爬了……没有水,没有水……呵呵呵呵……”清脆的童声发出成人的狂笑,让闻者不由毛骨悚然。
然后笑声倏止,屋内陷入死一般的沉寂,与外面不时传来的热闹鞭炮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外面下着雪,白白的一片。”过了好一会儿,小荆冷静下来,幽幽地道:“池塘里有很多水,喝也喝不完……”
终于,吴桂兰向对面椅内的孩子伸出了手,将他扯进自己温暖的怀中。“也许……我可以试着当一个好妈妈。”她低声喃语。突然之间她明白了,穷或许并不是最可怕的。
小荆怔忡地偎在她的怀里,“我很冷啊,妈妈。”他轻轻地道,小小的身体颤抖起来,脸青唇紫,一如被浸在寒冷的湖水中那样。
吴桂兰不由收紧了手臂,轻轻拍着孝瘦小的背,柔声道:“不怕,不怕,一会儿就暖和了。”就在那一刹那,她体会到一个妈妈心疼儿子的心情。
“塘里有好多好多水草,把我缠得紧紧的……”小荆终于像一个孩子那样“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他们不要我了,带着弟弟们搬了家,又生了一个妹妹,他们就只……不要小荆……”
吴桂兰叹气,她是从一个还住在此地的老人那里打听得知小荆的事。事实上小荆是他妈妈当姑娘时带过来的,不是他爸爸的孩子,所以在家里极不受重视,还是大人的出气筒。也许是怨气太重,又或者是有心愿未了,小荆才会在丧生之地徘徊十数年不肯去。
“其实我也不想吓人,可是那些孝看我穿得不好,都不肯跟我玩。大人更加坏,把我当野狗一样嫌弃……”
那样的眼神,那样的嫌恶,吴桂兰深有体会,不自觉抱着小荆安抚地前后轻轻摇动着,“没有关系,没有关系……”她微微地笑,眼角却有晶亮的泪光闪动,“各人有各人的路,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不用去管别人。”人啊,过好过坏,也不就一辈子么,怎能计较那么多?
小荆渐渐收住声,神色开始恢复正常,小手试探着怯怯放上吴桂兰的小腹,一丝满足的微笑浮上他脸,“妈妈,你和成功哥哥一样好。如果成功哥哥能做小荆的爸爸,那小荆一定会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孝。”终究是孝子心性,前一刻还哭得昏天黑地,下一刻又马上异想天开起来。
吴桂兰摇头苦笑,没有回答。
红灯。
林修乔坐在驾驶座上,脑海中不停地浮起那日吴桂兰涨红的脸,无法否认,那一刻他的确有为她直接的邀请而心动。幸好及时想起女人还怀着身孕,不然,恐怕真会留在她那里。
思及此,他自嘲地一笑,然后看到绿灯亮起。
竟然留在一个娼妓兼拾荒者那里吃饭,还吃得那么自然,这对有轻微洁癖的他来说,简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前面就是御园,离女人的地方只有几分钟车程。虽然飘着雪,但是仍有很多吃过晚饭的大人陪着孩子在公园空地里放烟火。那冲天而爆的绚烂烟花让他不由想起女人小院里那简单而寒碜的鞭炮响声,一丝莫名的阴郁与苦涩悄悄浮上他的心间。
吃饭的时候家里来几次电话都被他找借口避过了。按理就算他想从女人那里探听出自己失忆时发生过什么事,也可以另找时间,没有必要选在除夕家人团聚的重要时刻。何况在那里耗了半天,他根本是一无所获。
摇头失笑,转动方向盘,他将车驶进御园大门。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会有如此莫名其妙的行为,只是看着素颜的她眼中的期待,竟然无法拒绝。
也许在失忆时,和她相处得应该还不错吧。他如此猜测。
“乔,你倒底有没有听我在说什么啊?”耳边传来沈嘉微恼的问话,他一惊,这才想起嘉嘉还坐在旁边。
有些抱歉地笑了笑,他侧脸询问:“对不起,你说什么了?”看到沈嘉嘟着嘴不理他的恼怒样子实在像极一个闹脾气的可爱孝,他心中一软,空出右手拧了一下她的鼻子,笑道:“好了,我跟你道歉还不行吗?乖,别生气了,生气会长皱纹哦。”
沈嘉爱娇地哼了一声,脸色稍缓,“你这两天是怎么回事,一会儿傻笑,一会儿又皱眉,让人看得心里着慌。”
林修乔哑然,他并没察觉到自己的异常,经沈嘉这样一提醒,他才蓦然想起,这些天脑海里总是那个娼妓的身影,对于身边的人,包括嘉嘉,似乎都疏忽了许多。
犹记得那天回到家面对父母和阿森的责怪时,他竟然一点悔意也没有。而在次日见到嘉嘉,对着这个自以为喜欢了很多年的女孩,他竟然有些恍惚,感觉到自己似乎一直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没什么,只是……有点累。”好半天之后,他才喃喃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
沈嘉眼神微黯,没有戳破他的敷衍。
穿过一排光秃秃的樱花树,一座日本和式建筑风格的宅子出现在视线中。林修乔将车停在大门口,侧头面对沈嘉的疑惑,“我想起还有点事,就不进去了。代我向沈叔和倩姨说声新年快乐。”
沈嘉蹙起了眉,有些不悦,“一点诚意也没有,我才不说。”推门下车,在“砰”地关上车门后,她想了想觉得有些不甘,又回身弯腰对着车内问:“你是不是想去找那个妓女?我就知道你肯定还是对她念念不忘。”
降下车窗,林修乔为沈嘉无意中透露的信息心中一震,反倒是对她语气里明显流露出来的醋意没什么反应,“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还是念念不忘”是什么意思?而且妓女两个字为什么会那么刺耳?
“难道不是吗?那天如果不是你偷溜出去找她,又怎么会被车撞?”沈嘉被嫉妒冲昏了头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是吗?林修乔怔然,他难道会喜欢上一个粗俗的娼妓?
“她有什么好?不过是一个打扮俗气,满口脏话的婊子而已,四五十块钱就能跟男人睡……”沈嘉心中气恼,越说越口不择言,甚至忘了那个被她说得一无是处的女人曾经救过她。
林修乔平静地看了眼车外容貌娇美的女孩,然后慢慢地将车滑离她的身边。那一眼中流露出来的陌生让女孩倏然住口,心中升起莫名的寒意。
车驶出御园大门。
林修乔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人,虽然外表给人斯文无害的假象,但是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宁可惹火一头狮子,也不要轻易招惹他。只是,为什么刚才会觉得满口妓女婊子的嘉嘉,脸嘴让人生厌?他不是喜欢她喜欢得可以付出一切吗?为什么会因为她说出一件事实而产生那样陌生得让人担忧的感觉?
前面出现一条小巷子,他甚至连犹豫也没有便将车转了进去。没有路灯,两边都是破旧的危房,仍然有人在住,点点灯光从糊着报纸的破玻璃窗中透出来。而在危房的另一边不足五十米处,却是林立新建的住宅楼。
没开两分钟,吴桂兰租的小院出现在前面。将车停在围墙边,他并没有下车,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
为什么会来这里?真是如嘉嘉所说的那样,对那个女人念念不忘吗?
容貌普通,打扮俗气,满口污言秽语,四五十块钱就能买……
这样的女人和他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中的人,如果初识那夜他不是因为心情不好,又喝了点酒,这一辈子他都不会碰她这种女人。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会在这里?
脑海中不由浮起那日她垂头认真剖鱼的样子,几缕枯黄微卷的发丝耷拉在有些苍白的颊畔,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吐出口气,他从衣服口袋里搜出烟,叼了一根在嘴上,打火点着。
没理由,他怎会为一个只要有钱、什么人都可以上的娼妇动心。
没理由……
正当林修乔努力说服自己的时候,迎面走来两个人。都是又瘦又矮,即使光线不好,依然可以看出其中有一个是吴桂兰,另外一个是个男人。
林修乔皱了下眉,没有动,只是大大吸了口手里的烟,然后吐出,在弥漫的烟雾中看着两人慢慢走近,停在大门外。开门,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嫖客?他眯眼,手放上方向盘,劝说自己应该马上离开。但是下一刻他已经摁熄了烟,走下车。
不是说有孕在身,起码要一两年不能接客的吗?抿紧唇,他走到那大门前,缓慢却使劲地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