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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穷碧落下黄泉……”
明军大牢内传出低低的一声呢喃,火把照亮土灰色的墙壁,光影随着寒风的轻拂摇曳。大牢内无守卫,因为尚未有战俘,因此侍卫只是站在牢门口守着便罢。因此,她低吟的这一句谁都没能听见。
周卓儿双手枕在脑后,跷着二郎腿平躺在冰凉的石床上。身上只合一件青色单衣,理应冷得发颤才是。但她看起来却悠然自得得很,半闭着眼一副欲睡欲醒的慵懒模样。如此安然的姿态何以吟这么一句凄凉哀怨之词?
她闭上眼,眉间轻皱。
进来已经三天了,好吃好睡,除了有些冷和没有自由之外,其他都挺好。可以不用看人脸色,不用给人端茶送水……唉,到底还是进了大牢,不过运气不错,不是天牢也不是死牢。该偷笑了不是?
她躺在那里闭目养神,心里想的事其实和那句“上穷碧落下黄泉”一点关系都没有。什么穷什么碧她一点都不懂,心里也不觉得有什么悲凉……
“两处茫茫皆不见……”
“你有完没完啊!”周卓儿大叫一声跳起来。
“……我只是吟诗。”
“吟你个头啊!都被人关进大牢了还吟诗?又没人欣赏你吟个屁啊!”
“……”
“我告诉你!今天我会躺在这里乘凉都是托你鸿福!早叫你不要跟着朱皞天你偏不听!说什么身体是你的,有本事你现在出来啊!”
“……我出不来。”
“呸!你出不来?根本是你不想出来!”她气得一脸通红,怒火恨不得烘干这牢房中的潮湿。
“……”
“你哭!你敢哭我就……”
“王爷请!”牢头打开牢房大门,大声喊了这么一句。
周卓儿急忙住口,两手往脸上拼命地擦,想擦掉那不知是谁的泪水。
侍卫开了她的牢房门,一身白衫的朱皞天走进来。而此时的她,脸上白一块黑一块,白的是泪水洗过的地方,黑的是她手上的污垢在抹眼泪的时候抹上去的。头发因睡姿不雅而乱如杂草,青色侍童的衣衫已变得脏兮兮,原本一直清亮有神的眼也被突然的泪水糊了一层朦胧……整个人看起来委实落魄可怜。
看得朱皞天不禁抿唇,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如果他早来半炷香时间,他决不会产生这种感觉。当然,半炷香之后,他也彻底消失了这种感觉……
“你来干什么?”周卓儿冷冷地说道。
“告诉我事情的始末,我放你出去。”朱皞天说道。
“等你听完了,估计我们两个已经在这里相守终身了。”周卓儿冷笑。
“你的故事这么长?”朱皞天扬眉。相守终身……这不是周卓儿会说的话。
“我的故事,”周卓儿顿了顿,低声说道:“不长……很短,很短……”很短,她的存在也不过三年而已,即使将过往的每日每日重复一遍也不过三年。一开始并不存在的东西,终有一天也会消失的吧……相守终身?真是个笑话。
朱皞天看着她若有所思的脸,那脸上竟瞬间浮现凄迷。
“本姑娘懒得讲,去问上官灵。”切!她在干什么!竟然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事失常。她即刻回复方才的孤傲,冷笑着说道。“自然问过上官灵,然而审讯犯人需对峙,难道周姑娘不晓得?”朱皞天想了想说道。
犯人!她是犯人?!
周卓儿惊讶半晌,吸入的气久久吐不出。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唇边滑过凉凉的笑意。
“犯人?呵……无妨,犯人就犯人吧。你想知道什么?”她没有抬头,只是将两脚也蜷缩上石床。
她这种奇怪的行为和表情,朱皞天完全看不明白。那句“犯人”不过是他随口一说,上官灵是何等身份,怎可能是犯人?且这几日他跑得无影无踪,根本无从问起。为何她突然转了性子愿意回答?为何她愿意回答了,他却并不宽心?为何,她那句“无妨”让他看起来那么不舒服,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很熟悉、很熟悉……
曾经在一个有阳光的日子,似乎也是这样一张脸,这样一双无神的眼……
回王爷,卓儿姓周。
这句话突然窜过朱皞天的脑海,不禁令他一怔。是了,是那个时候……和现在一样揪心,一样不舒服。
“咳,你与周卓儿是何关系?”朱皞天轻咳一声,继续问话。
“她是我,我是她。她是她,我是我。”她抱膝坐在床边,仿佛诵诗一般摇头晃脑地笑看站在床前的他。
“什么意思?”他皱眉。
“你问我答,明不明白是你的事。”她扬眉冷笑,显得不羁。
“周卓儿!”她在耍他!
“杀了我啊。关我进牢房起不到威胁的效果,也许对着尖刀利刃,我就会把实话说出来了。”她一边嬉笑着一边将手伸向他腰际,在即将碰触他的一瞬间,他大退一步。
“你干什么?”朱皞天眯起眼,这是他发火的预兆。
“勾引你啊,你们这些王公贵族不是很吃这一套吗?我勾引你,你放了我啊。”她笑着起身,立在他面前,伸手欲攀他的脖子,却被他一把挥开。
“你!”朱皞天首次气得说不出话,恨不得一剑刺过去,“不可理喻!”
他喝了一声,继而大步走出她的牢房,没有锁门便离开了。
“哼!谁媳你理来着。”周卓儿回到冰冷的石床上躺下,没想要逃跑。只见她依然是那个睡姿,依然半闭着眼。只是眼角,多了些泪光,是方才未能抹净的吧……
她如是想着,心里却沉沉地痛起来。
“瞳,对不起……”一个声音喃喃地说道。
“……卓儿,算我求你!只要你别哭,就算你对得起我了,好不好?”她讨厌眼睛鼻子和脸都湿漉漉的感觉,更讨厌那泪水流出来的同时胸口的刺痛!
“好,我不哭……”
“卓儿,你究竟为何要跟着朱皞天来江南?”姓朱的人呵,都是她的克星啊。为何她还是不明白?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想要伴在他身边。只要伴在他身边就好。”那个轻柔的声音说道。
“哼!真是个好理由。”声音立刻便得低沉而冷酷,仿佛藏了无尽冰雪风霜。
过了半晌,无声。
“瞳,你在生气吗?”
“没有。”
“哦……”
又过了半晌的寂静。
“卓儿,你刚才心跳很快。”那个冷酷的声音带着戏谑。
“呃?我……”
“你喜欢朱皞天,所以我靠近他的时候,你心跳很快。”
“……”默认啊
“呵呵,真可笑。我竟然是为了成全你的幸福而存在的东西……真可笑。”那声音越发阴冷残酷,仿佛刺骨的冰尖深入脊背一般。
“瞳,我的幸福不比你重要。除你之外,我已无法跟任何人说话了。朱王爷,也只是朱王爷而已。但你不同,你是……”
“行了,我要睡了。”
“瞳,你在哭。”
“闭嘴!”
这一次,过了许久再无声音。朱皞天靠在她那间牢房墙壁的外面,缓缓低下头闭了眼,深深地蹙眉……
《魂灵百言录》
“……皞天,你还好吧?”上官灵立在朱皞天桌前,仿佛试探一般轻轻地说道。《魂灵百言录》!他什么时候对这种东西感兴趣了?
“托福。”他并不抬头,依然看他的古籍。想要从上官灵口中问出什么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他只会在把你耍个够后摇摇扇子走人。“清夜,看茶。”
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清夜七帆,转身走到一旁倒茶,面无表情。
“托我福?那你完了,我最近都比较倒霉。”上官灵索性拎着衣摆绕着朱皞天转,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半天,没发现什么异常。
“哦?上官公子竟也有倒霉的日子?”他笑,抬头看他。
上官灵定身,回看他一眼,继而板起脸自袖中拿出一个金黄色卷轴。
“平南王朱皞天接旨!”
朱皞天顿时一怔,继而起身,掀起前摆单膝跪地。其实心里很想揍人,他进来房间闲晃半天,现在才拿出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倭寇已于三日前侵入国之邻邦朝鲜,东线应无战事,御诏平南王朱皞天即日回朝。钦此——”上官灵没等朱皞天说那句“谢主龙恩”便将圣旨放在朱皞天手中,继而摇着扇子坐在一旁笑着看戏……
果然,朱皞天的脸色很难看。只见他打开圣旨又看了一遍,确定是圣上的笔迹,顿时眉间皱得像麻花。上官灵欣赏着他难得多变的脸色。
“你做的?”朱皞天冷冷地问,微眯了眼。没有人唆使皇上,皇上不可能下这样一道诏书。这几天一直寻不着人,原来是回了京城。
“我没那么缺德。你一定是得罪了哪个奸臣,不然就是碍了谁的眼。”上官灵似笑非笑地说道。
东线无战事?谁保证倭寇进了朝鲜东线就无战事了?朝鲜乃国之邻邦,攻下朝鲜何愁进不了大明。大明援朝在所难免,但放着已经入国的倭寇不管,那便是星火隐患。不在前线的皇帝弄不清实际形式,看着倭寇人马进入浙海沿线,在战事一触即发之际却下了这样一道莫名其妙的命令。
难道他撤军倭寇也会跟着撤吗?朱皞天火上心头,却一脸笑意。
他静静地看着上官灵那精致玲珑的脸,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别陷害我!圣旨我已经传到。”上官灵看着朱皞天不正常的笑脸,急忙说道。深怕他来个假装没接到圣旨。
“呵,你想哪里去了。圣旨本王接了,打点一二便启程。”朱皞天说着,将圣旨放在桌上,继续低头看他的《魂灵百言录》。“对了,周卓儿去哪里了?”他看了清夜一眼,无辜地问道。
“大牢。”朱皞天应道。
上官灵一怔,一直摇着的扇子也停了下来。片刻又回复常态,扬眉说道:“怎么?得罪了平南王?”
“你可以去探监。”朱皞天眼看着书籍,眼角余光却始终注意着上官灵的举动。自然,也没有放过他脸上那一闪而逝的失望。
这时,清夜将茶水端了上来,一眼也没看上官灵。他将茶水放在桌上,上官灵没等他松手便一把抓起来喝了一口,继而恶作剧般地冲清夜眨眼睛。清夜吓了一跳,立刻退开一步,抿抿嘴角便站在朱皞天身后,始终一语不发。
“免。本公子没那么闲,皇上等我回去复命呢。”上官灵说着起便身走了出去。
这人,临走了还要贪口茶。
朱皞天看着他的背影,微微一笑说道:“清夜,上官公子如何?”
清夜七帆顿时一僵,然后才说道:“很厉害。”
“是呵,很厉害……”朱皞天扬眉笑着,翻了一页书,云淡风轻地说道:“清夜,自己的路要自己选,且莫勿了终生。”
清夜七帆深吸一口气,却久久吐不出……
“冬,一夜梨花瑟瑟飞。茫茫路,哪处是归途。风,划破晴空冷冷啸。无人泣,耐过待春回。”卓儿清丽的声音在牢房中轻扬,此刻的她蹲在地上,手拿一根枯柴在地上写着。
“好词呵卓儿。”上官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面前。
她不抬头,依然蹲在地上画着。不过现在画的都不是字了,而是一圈一圈乱七八糟的东西。
“唉,这世道,一个清净如此难求。”她抬头一笑,索性坐在地上,背靠石床。
“朱王爷知道你的存在了吧?”上官灵笑眯眯地蹲下身,任那锦衣华服拖在地上,长发如瀑。
“白痴都看得出来吧。”她回答得不拘。
“也对,否则他不会去看什么《魂灵百言录》。不过瞳啊……你破坏了我们的约定哦。”上官灵笑得眉眼弯弯。
“上官公子,卓儿或许有点笨。但瞳不笨。”
“哦?”他依然笑。
“我帮不了你什么忙,烦请给我个清净。”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声音很冷。
“姑娘何出此言?我不过是乐见鸳鸯成双罢了。”上官灵的笑容褪了几分。
“呵,上官公子,明人眼里不说暗话。从你认出周卓儿才是正牌王妃到现在,你做过什么你心里有数。卓儿单纯,认不得狼子之心。不巧的是,我一直都看着,而且看得很清楚。”她定定地看着上官灵,眼中尽是锋芒。最末那句,她说得一字一顿,满是暗涌的波涛。
上官灵掩去脸上的笑意,那张玲珑俊美的面孔瞬时变得冷酷,眼中盈满浓浓的杀意。
“好个七窍玲珑心。连朱皞天都没能看到的一切,竟入了你这丫头的眼。”上官灵说着将手缓缓伸向身后,腰际是那把铁扇。
“所以,我不碍你事。也请你别打我的主意。”
“哈哈,瞳。如果你再聪明一点就好了,说不定本公子会娶你回家哦。”铁扇随着声音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