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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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弥生在黑暗中缓缓应她话:“之之你是我至钟爱的小妹……之之,你是否在生气,可是哭过了……”

敏之温柔道:“那么,弥生可是喜欢她?”

但凡三角恋,她或者他,称呼情敌,总是一口一个她,或者他。不愿直呼其名,有着微妙的情结作祟。

弥生想了想,他要待想了想,才晓得,原来他竟想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有什么理由喜欢。

至昏暗中,他轻轻答:“也不是不喜欢的。”

那么,也是喜欢的。

他父亲不止一次地说,嗳,丹丹给我们家弥生做媳妇好啦,天天往这蹭饭的家伙,哈哈……

丹丹不止一次说,赵大哥,赵太太宝座我是坐定了,谁叫你小时候都知道美女要先预约的哩。

他当时还一本正经,是,赵太太。

说得多了,假的,也就成真了。

不喜欢也喜欢了。

弥生略微困惑,他分不清什么叫喜欢,什么叫不喜欢。只知道这个人一直在他身旁,连他眉毛动一动,她都知道他在想什么。多么多么熟悉的人,这样一直在身边,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况且,他们赵氏,和她们林氏,家族生意总是要有人接管的。他当医生是当定了,丹丹有了名分,可以理所当然地接管生意,他也少了后顾之忧。

原来,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弥生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最自私不过的,是他自己。

“也不是,不喜欢的。”敏之重复一遍,她抬首看牢弥生,眼睛里的火焰连眼泪也无法熄灭,“可是为什么,弥生要口口声声喊着‘之之之之’,之之同不同意这婚事,之之可是在生气,之之你别走开,我头疼得厉害……”她低低道,“要我不走开,你头疼得厉害,喝醉了的弥生,讲得话到底作不作得准呢。”

弥生听了,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在凌晨寂静时分,她的声音听来异样清晰,一字一句,明明白白。

他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这又是为了什么。

之之不过是他至钟爱的小妹,他爱之护之,将来要将她交由另一男子护佑,一想到这,他都嫉妒得无法言喻,只想把之之藏到无人处。

弥生良久才道:“不叫之之同意,我就是结了婚,也不安生。”

“喔,”敏之握他手,“我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吗?”

“怎么不重要,”弥生不假思索,极清楚道,“之之你自小依赖我,若我找女朋友,头一个也要你同意才行。”

原来,只是这样。

他与她,只是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

宿主与寄生的关系。

她不过,是这个家,一个长住不走的客人。

要到此刻,敏之才明白,“伤心”是形容什么样的人。

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踯躅,神情居然非常平静,在将明将暗的天色中,无法形容的,脸色惨白,轻轻道:“要我同意,我怎么会不同意,弥生喜欢最要紧了。”

弥生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好像悄悄地、悄悄地没掉了。他惶恐道:“之之可是在生气,之之我也是被蒙在鼓里的,我若是知道今晚同丹丹订婚,头一个告诉的,就是之之你,之之你别生气了,要怎么样,你才会对我笑呢……”他喃喃,紧握毛巾被,青筋暴突,多么用力。

这个时候,他还不晓得,那少女伤心难过的,是什么。只道她生气,是生她自己没被知会到的气。

弥生怕之之以为自己不重要,急着说明白,他越是这样,少女的脸色就白得越厉害。

忽然地,就轻轻伸手过去,敏之抱住他的腰,这是她所能做过的最大胆不过的动作了,少年僵了僵,到底还是任由她贴上来。

“以后,要抱一抱弥生,都得问人家同不同意呢……”

黎明来时,她轻轻的鼻息,像小时候靠他肩窝那样,睡着了。

然后,你知道的,并不是所有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都能尽如人意。

他是敏之的竹马。

敏之却不是他的青梅。

丹丹翌日清晨像走在自家里,推开弥生卧室房门进来,极其自然的,她说:“赵先生,可酒醒了吗?”

笑盈盈的,温软腔语,好不亲昵。

假寐中的敏之才知道,这个,才是他真正的青梅。

“嘘,”弥生别转身子,食指抵在唇上,嘘了嘘,“丹丹轻声点,莫吵醒之之。”

丹丹脸色大变。

她要到弥生别转身子,才发现床上躺着另外一个人。

她上前一步,见到白色枕头上尚且留有凹痕,他昨个夜里,可是同敏之睡在一只枕头上?

不是一张两张床,而生生是枕着同一只枕头!

就是亲生妹妹,也是不被她允许!

况且,还是不知从哪儿来的、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名义上远得不能再远的“堂妹”!

叫她如何不怒火中烧?

“赵弥生你跟我来。”丹丹冷笑,她没有大声,反而叫弥生自觉矮了矮身,迟疑地,他回头看了看背对他侧躺的之之。

到底还是上前,立在床畔,他替她掖了掖被角,无限酸楚温柔。

“我们之之长大了,到底长成大姑娘了,瞧,连睡在一张床上,丹丹都要开始念叨了……”

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弥生怔怔的。

本来,他想要伸出手,像小时候那样,抚摸她头发、脸。

本来,他想要像小时候那样,俯下身去,贴她额头,轻轻说早安。

但,但他只是缓缓转过身去,先丹丹一步,出了房门。

丹丹恨不得拿把铲子将那敏之铲下床。铲下她们家赵大哥的床,恨不得过去,揪她头发,切齿道:“下、去!”

但她只是冷冷笑一声。

敏之机灵灵打一个寒颤。

要有多大怨毒,才会连空气都那么沉闷,叫她都屏息。

房门“卡嚓”一声,轻轻合上。

丹丹声音已急不可待地响起:“赵弥生赵弥生,你给我解释清楚!”

……

“她是谁?她姓什么,她姓王!同你赵家什么关系,同你赵弥生什么关系,不过是你那远得不能再远的堂婶,从她前夫那带来的拖油瓶子!她亲生母亲都不待见她,赵弥生你倒好,当成宝,捧成个什么样子?若不是怕弥生你生气,我一早就要她走!”

……

住不长了。

敏之把脸埋在枕头堆里,良久良久都抬不起头来。

住不长了。

她有预感。

她一早就知道,不能够太幸福,有多幸福,就有多大代价。

那一日,敏之现在已忘记当初是为了什么折回家,不知是要取什么物事,还是落一本课本,她搭公交搭到一半,又折了回去。

那一日,有着冬日里难得因而显得特别珍贵的阳光,烘得人肩头暖暖的。

敏之走进家门,那自庭院老榕稀稀落落筛下的光影,叫她眯了眯眼,“呵”了声,笑起来。

她都不晓得,后来有多少次,梦到这一幕。

这一幕叫她驻足良久,良久。

不知今夕是何夕。

“敏之的房间跟她的人一样,简洁大方。”她卧室房门洞开,黄阿姨的声音,叫人听过一次,想忘也忘不了,只见她背对着房门,仍然是一件黑色长旗袍,柔和嗓音缓缓吐出,“咦,这人是谁?”

她对牢敏之书桌台上,一张彩照细细瞧着。

是那一张照片,敏之十多岁时,她母亲再婚那一日合的影。

母女看着镜头,头挨头,不知有多亲热。

旁边世军伯伯温柔应她:“是之之的母亲。”随手拉了把软皮椅子,叫伊莉莎白坐下。

“怎么,敏之母亲不是她,敏之不是弥生的亲妹子?”她还在惊异,不假思索道,“那是什么人,同弥生这么亲近,要住到什么时候?”

已经完全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那姿态,那口吻。

这个家,没有女主人之前,敏之的卧室房门不会被人打开,而没有经过她同意。

世军伯伯很温和,笑笑搭伊莉莎白肩膀,“又有什么关系,横竖不过多了双筷子……”

原来,在世军伯伯看来,她不过是多了双吃饭的筷子。

敏之站在楼梯口,听到这里,抓紧雕花栏杆扶手,那么用力,指节泛白。

她好一会儿缓不过神来。

什么叫“难堪”,这就是。

什么叫“自以为是”,这也是。

原来,她从来不曾是她心目中以为的那么重要。

“不不不,”伊莉莎白黄似是想起什么,大约是头一次见敏之面,她哭得蹊跷,叫她心里生疑,要等到她以一个女人的目光观察敏之时,才发现这爱恋叫她吃惊。

“叫敏之尽早搬走,叫敏之尽早搬走,”尚还是敏之口口声声叫唤的“黄阿姨”,这黄阿姨却这么畏她如虎,“太亲近太亲近了,怎么可以跟弥生住同一个屋檐下,这还了得……”

“伊莉莎白,你这是做什么,之之同弥生怎么会太亲近,怎么不可以住同一个屋檐下……再说,孩子这么小,十七八岁的年龄,‘谋生’两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你让之之往哪里搬去……若是碍着弥生,大不了叫弥生搬出去住,再说弥生现在上大学都不住家里,有什么好顾忌的,到底伊莉莎白在顾忌什么呢?”

世军一连迭声下来,仍是含笑看着伊人,涵养功夫算是到家了。

伊莉莎白霍然起身,却仍保持和缓口气:“怎么不顾忌,是我亲生儿子,我当然要护他周全,敏之喜欢弥生你居然看不出来,你更看不出来,我们家弥生对王敏之也是有几分情意……敏之怎么没有去处,她大可投靠父母叔伯娘舅,怎么没去处……世军世军,我最钟意林家那丹丹,学识相貌年龄家世都跟弥生再相衬不过了,再说孩子也定了亲,可别生什么节外枝……”

这一番话……这一番话下来,没有什么比那一句“是我亲生儿子”更叫敏之大骇了。

她趔趄一步,差点没滚下来,搂着廊柱,敏之止都止不住颤抖。

“你好些了吗……”

她只觉得这人叫人好不欢喜,只想对着她一直看下去。

原来,是有原因的。

她的额头和眉毛眼睛,无一不跟弥生相似。

难怪她无端地想要亲近她。

她是弥生的亲生母亲。敏之尚是头一遭深切明白,什么叫“世事难料”。

世军闻声,也骇了骇,且扶着伊人肩膀,迭声道:“真有这事?伊莉莎白你不要跟我玩笑说,之之她可是弥生堂妹……”

这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敏之这个时候,还顾忌彼此脸面,不想叫长辈难堪,只得强忍着眼泪,放轻步伐,不让他们听到她回来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下楼去。

从来不知道,赵家的楼梯这么长,这么长,没个尽头似的,敏之深一脚浅一脚踩至最后一层阶梯,像是耗尽所有力气,忍不住跌坐在地上。

大理石阶梯刺骨冰凉,穿深蓝色校服的少女,单薄外套下的瘦削肩膀一耸一耸的,一颗头颅埋在臂弯里,半天没有一丝声息。

要到赵家老妈子出了厨房,手里还沾着白面粉,老妈妈吃了一惊,“小姐怎么坐在地上?天可真个冷,冻坏了怎么办……”

见到这个情境,她也不敢大声,光看那一抽一抽的肩膀,不明白也得明白了。

虽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但老人家也知道,这不是说话的时候。

那老妈子只敢远远看着,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叫也不是,装哑巴也不是,急得双手搓满身粉。

直到好一阵子,敏之才抬起头来,带着些微鼻音,唤了声:“孙大妈。”

孙大妈眨眨眼,又眨眨眼,细细瞧她脸,忙不失应一声:“嗳。”

那少女一张脸干干净净的,若非眼睛鼻头红得厉害,谁也料想不到,她刚才哭得那么伤心。

性情已那么沉默的敏之,耐力这么好,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只见得她衣襟上湿一大片,敏之要待爬两爬,才趔趄起身,稳了稳身子,她头发那么长,遮住面颜,只听得她声音很是温和地轻轻道:“请不要告诉任何人,我回来过。”

尚还是两手空空的,连要取什么东西,也都不重要了。敏之就这样直挺挺地,走出了大门口。

院落是这样长,好像没有尽头。头顶依稀间,还能感觉到阳光的温暖。现世安稳,这大千世界。

春季开学时,敏之同世军伯伯说:“我搬到宿舍住。功课重了,晚上还要自习。世军伯伯你说这样好不好……”

怎么不好,黄阿姨听了头一个暗暗鼓掌。

敏之也不小了,十七八岁,本来就早熟得厉害。

她再不知趣,陡然招笑。

自她黄阿姨住了进来,搬到赵家主卧室。

她已然明白,不能再住下去了。

一件事,什么理由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达到了。

管她功课重不重,至要紧她搬出去。

世军伯伯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他们之之是多么敏锐,触觉锐利得叫人吃惊,她是不是意识到了什么。

“我们之之,嗳,住宿舍也好,处几个知心朋友,不然老是一个人。只是,唔,伊莉莎白你不晓得,之之要是不住家里,咱家门口就少了人站岗,哈哈……”他尚且笑,笑到最后,见敏之一直沉默,世军伯伯居然湿了眼眶,“之之,我们之之住到外面,不晓得惯不惯,能回来尽量回来。”

他伸手过去,抚摸之之的脸,那么爱惜。

敏之还来不及背过身,眼泪就飞溅出来。

她轻轻道:“世军伯伯别担心,住不惯还由得我赖在家里,不去上课得了。”

“敏之,随我来。”黄阿姨柔柔笑言,“要到敏之走时,阿姨才想起,都没给过之之见面礼。”

她给敏之的礼物,是几句忠告。

“我忠告之之,”那女子脸容手足无一不白,一身黑衣服,背光站在窗前,声音极清晰,“之之别怪我太无理,之之尽早对弥生死心,假使他爱你,也不会有这可能叫你们一起,他都分不清楚,什么叫妻子,什么叫妹妹。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他最爱的,是他自己。

她说的,都是金玉良言。

叫敏之都无话可说。

良久,她才轻轻唤一声:“黄阿姨。”

她还记得那一日,她扶着她胳膊,极柔和极柔和地问:“可要我帮你忙?”

她有什么不好?

她没有什么不好?

她只不过,是要护她儿子周全。

室内好一阵子静默。

黄阿姨看向窗外。窗外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双手伸向天空。

“我本来叫黄伊莉。伊莉莎白,是世军建成他们给取的英文名,当时是在英国伦敦学院。”她缓缓道,很是温柔,“多少年来,改不了口。也只有他们,才会叫我伊莉莎白。”

刹那间记忆倒带,刷刷刷往后退,在她还是少女时,留学在英,穿着蓬蓬裙大草帽,同两个大男生交好,她跺跺脚,他们的世界也要番两翻。

这中间,少年的她,和他,发生了什么,错过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不消说,只听她叹息,敏之也知道,这又是一个长长、长长的故事了。

外国人总是名字在前,姓氏在后。伊莉莎白黄,由此而来。

敏之温柔看她。

“为什么人年少时,总要叫深爱的人受伤。之之长痛不如短痛,我也是为你好。”她言尽于此。

敏之咀嚼着这一句“为什么人年少时,总要叫深爱的人受伤”,无端端地,觉得凄凉起来,为什么,最爱的人总是不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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