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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
“清程!冷静点,不要这样!”一名男子从门外冲进来阻止。
“碰”!这是一把板凳俐落将短刀的行刺路线给打歪、短刀打飞,并将持刀的纤细少女给顺势扫偏,朝另一边倒去,几乎撞墙所造成的声音。
幸而后来的男子身手极好,将那少女给搂个满怀,没让她在被板凳打中后,又不幸撞到墙,狼狈到所有的面子都丢光。
“清程,你还好吗?有没有怎么样?手有没有伤到?”抱住行凶女子的男子忙不迭地追问,像是恨不得好好将女子给仔仔细细检查一番,来确定她果真没事。
行凶女子完全不领情,也顾不得被板凳挥打到痛麻的右手臂,整张脸气得发黑,柳眉呈倒竖状,用力将那男子推开,又想上前给自己挣回一点面子!
杨梅站在周枢身边,全身戒备,手上那把板凳仍然抓得牢牢的。她的态度很明确——如果那女子敢再上前行凶,板凳就会再砸过去,绝对不跟她客气。
情况如此危急,但周枢突然觉得很想笑。而沉闷了大半天的心情.霎时烟消云散:心中复又升起一抹软软暖暖的感觉……她在护着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她总之是这么做了。
杨梅那毫不客气的一下,到底仍是让行凶的女子有所忌惮,再不敢不管不顾地冲上前恣意砍砍杀杀,只能恨恨地瞪向杨梅,然后先被杨梅脸上那两道毫无遮掩的长疤给惊到了,女人的容貌等同于她的命,而这个毁容了的女子,竟然敢光明正大地以素面示人而不觉得羞?这是何等的……勇敢。
接着,因着这伤疤,女人总算想起杨梅可能的身分,竟是嗤笑出声。
问道:
“你是沈云端是吧?那个不幸在上山礼佛途中,因马车滑落长坡而跌出车外,被尖锐的树枝给伤了脸,再也治不好的那个沈家千金是吧?”
杨梅没有回答,安静地看着这个叫“清程”的女子,眼神深沉,闪烁着难以言说的异色。
“也是,像你这样遭遇的人,也只能紧紧护住你身边那个唯一个娶你的人。谁教他倒霉地在你破相前就交换了庚帖,为了保有好名声,亲事自然抵赖不得。但,他肯娶你又如何?不过当娶回一个摆设罢了,如果你在他身上寄托了幸福的期望,那就太傻了!他不可能对你好,他们周家都不是好东西!我恨不得他们周家——”
“清程!”男子紧张上前,拦在女子面前,想要说服她离开。“这会儿李大哥就快赶到了,如果他知道你擅作主张,想要对周家的人行凶,他不会高兴的。我们劫了他来,不是为了逞一时之快的!”
男子提到的李大哥,想必在女子心中很有分量,至少女子脸上的狠色是消退了些许,虽然还是愤愤然,却不再那么冲动了。不过仍然止不住在周枢面前耀武扬威一番,就算不能动手,至少绝不让他好过。而且,也不能让那个冒犯她的女人好过——
“沈云端,这个男人你已经当成夫婿看待了吧?可是你一定不知道,周家娶你的理由。赫赫周家,再怎么不挑剔媳妇,也不至于看中你这个门户破落的孤女。你虽然花了大力气经营起贵女典范的好名声,让教养过你的二十几个嬷嬷女师对你赞不绝口,一路将你的名声给传进京城贵妇圈,但这点儿虚名,还不至于让京城那些眼高于顶的高门大户因此将你这个乡下丫头当成一个理想的媳妇人选!”
“无论你怎么说,我已经是周家未过门的媳妇了。”杨梅一脸坚强而倔强的表情,看起来像在强撑着自己的脸面。
对于周沈两家的婚事,杨梅多少是有些了解内情的。周家图什么,她不知道,但沈家决定与周家结亲的理由,她却是知道的。当初沈家两位老人家攀上周家,巴望着的也不是什么百年好合的念头,心中八成还存着这位少爷只消活到给沈云端生下儿子即可驾鹤西归的美好展望……
沈老太君想要藉周家的势,让沈家荣光再起。沈夫人则是太了解自己女儿的德性,知道沈云端并不是真如外人说传的那样品性端淑到足以为全国贵女典范,她只是有些小聪明,却天真冲动鲁莽,将世上一切想得太容易,太过顺心如意的人生,让女儿几乎要不知天高地厚地以为这世界是围着她的需要而转动的,她应该要心想事成,所以给她找个身体不甚健康的夫婿,或许看在她不嫌弃他可能活不长久仍愿下嫁的分上,婚后日子会好过一点,并期望病歪歪的夫婿没太多心思力气去发现妻子的真面目……
“能不能过门,还很难说。就算过门了又如何?这周家只想从你沈家拿到一样东西,等拿到了,你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到时能不能活着就不一定了。”那名女子一张好看的脸满是恶意的笑,就想看着“沈云端”这个生来养尊处优的天真大小姐脸色大变,最好哭闹,朝周家三少撒泼逼问真相。
周枢随着女子恶意挑拨的话语而终于将注意力从杨梅转到她身上,开始猜测起这名女子的身分。这时女子也狠狠地瞪着他,冷笑道:
“怎么?憩反驳?周枢,你敢对天发誓你娶沈云端不是有目的的吗?”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父为在下定了沈家的婚事,于是在下便与沈姑娘有了婚约,何来目的一说?”他平和冷静地说着。
“哼!你敢说你娶沈家千金,没有不良的目的?”
“自是没有的。”周枢不明白这个女子为何如此不屑又愤怒。
“你有!你本就存心不良,如此欺一个孤女,你羞也不羞?”
“清程,即使你对周家有气,也无须在此与一个病人争论,这并没有意义。”一直努力在消灭女子怒火的男子,语气有些无奈。幸而他已经让人把无关紧要的杂人给远远打发出去了,在场的都是自己人。
“他们周家与皇家狼狈为奸,陷世家贵族于不义,都不觉得良心不安,我只是在此揭发他们的恶行,又怎么了?我等着看,看老天给他们报应!”
“这位姑娘,你口口声声辱我周家,敢问姑娘,我周家究竟怎样得罪了你?又有何恶行?还请你好好说个明白。”身为周家子弟,自是不能任由人无端诬蠛清誉,再怎么处于弱势,也不可失去傲骨尊严。
“你还敢做出这一副样子?你娶沈家千金,不过只是想夺取沈家的‘金书铁券’!你敢否认吗?当着沈云端面前否认!”
金书铁券?
这话一出,屋内所有人霎时都呼吸为之一窒,静默了下来。
“……沈家有金书铁券?”杨梅轻轻地发声问道。
“你竟不知道?沈家身为洪霄王朝开国功臣之一,当然有祖传下来的金书铁券!当年圣武太祖总共制了三十六张金言铁券赐与功勋最为卓着的三十六文武大臣,史上从未有哪个朝代的皇帝如本朝太祖一般慷慨,一口气发出如此多金书铁券,并言明富贵与国朝同享、爵位与国朝同存……而如今,所谓的三十六功臣,世袭罔替的荣光,又剩下几家幸存?又还有几家仍然袭爵的?你沈家,如今仅剩你一名孤女,若不是有那么一张护身符,又岂能安居于凤阳,而不被权贵给瓜分掉你孤儿寡母的财富?但也就这样了,当年你父亲过世,朝廷拒绝了让旁支过继袭爵,于是沈家的爵位,理所当然就被搁置了,等同于收回。但皇家想收回的,可不止是爵位,最重要的是金书铁券——不惜一切代价。而周家,正是为皇家为虎作伥的人,丝毫不顾念这三十六世家五代的情谊,当年过命的交情!真正是狼心狗肺!”女子像是积郁已久,满腔的话蓄了经年,而今好不容易找到抒发口,竟滔滔然如溃堤状,快意倾倒而尽。
但她的主要听众却没有回馋她该有的正常反应。
杨梅——女子以为的沈家大千金,脸色有点诡异,定定地看着这名叫清程的女子,像在思索她怎么会有这样鲁莽的个性?不管不顾地说出这些并不应该轻易教敌方明白的事情,就为了自己高兴,或者为了想看到敌人脸色大变……这也,真是,太蠢了。
难道每个千金小姐都是这样天真的吗?
就算这侗清程认定了周三少定然逃不出她的手掌心,在利用价值殆尽之后,必然是一刀了结了他,不教他有活路,也大可不必跑来跟他说明白前因后果,好教他当个明白鬼吧?
杨梅突然有抚额的冲动,更想深深叹一口气,并且,打心底深处涌上一抹羞愧感……
而另一个听众周三公子,则平静地看着女子,并不为她说出惊天的消息而动容或急于否认。如果眼前这名姑娘就是他此次遇险的主要对手,那他真可以高枕无忧了,这样的智力等级,真的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就算下一刻,他被这个冲动的女子给砍杀了,也真的于大局无碍。
“你是棠城白家后人,或者远定城的刘家后人?”周枢问出声后,见女子脸色大变,心中便有答案了。真是,好猜。
当年三十六功臣,太祖定下爵位世袭罔替、与国朝共存,一同共享江山荣华的承诺。然而,五代下来,因重罪被夺去爵位的有二分之一,而罪行重大的几乎都被灭了满门,在他印象中,这十五年来,共有两户因谋逆大罪被抄家夺爵,并且是由周家人执行,所以也只有这两家的后人会憎恨周家。皇权如天,一般世人敬畏如神鬼,不敢轻易有怨恨,于是便把听令执行的人当成仇恨目标,认做是遮蔽天听的奸佞之臣,人人得而诛之以伸张正义。
“我叫白清程,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今日好教你知道,我便是十一年前,被你大哥周森带兵抄家灭门的白家大小姐!我堂堂定远公白家,无端被冠上谋逆大罪,家族一百三十六口人全都一夜之间被砍头、被流放、妇孺不是发卖为官奴,就是没入教坊司,从此沦为下贱的卖笑卖艺人,受尽人世苦楚,但我仍然活下来了,从地狱里爬出来,就为了亲眼看到你周家的下场!你们一个一个,我都不会放过!”说到激动处,竟然又冲动起来,抄起短刀,就算不能让周枢一刀毙命,至少要让他大吃苦头!
“白姑娘,你做什么?快住手!”这时一道大喝声远远从门外传来,当话说完,那声音竟已近在眼前,疾速地挡在女子面前,并轻易将女子手中的凶器给夺下!
“碰”!
由于男子行动得太快速,并且注意力只在白清程身上,并没有来得及发现他的站位正在杨梅挥板凳的轨道上,所以,当他才夺下短刀的一瞬间,一把木制的板凳便已重重招呼上他的后脑勺。
男子甚至来不及痛呼出声,便已昏迷倒地。而行凶女子则成为一只肉垫,被牢牢压住,动弹不得。
由于一切发生得太快,造成的结果也太出乎意料,于是整间屋子里的人全都惊得呆了,待能发出声音时,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算了,不用说了,赶紧救人吧!
“啊!李大哥!”痛彻心肺地尖叫。
“大夫呢?跟来的大夫呢?快找过来!”
有人奔到门口大吼,有人冲过去扶起地上的两人,有人还在发呆。
杨梅悄悄将板凳放下,然后安静而不引人注意地坐了下来,缩头缩脑地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周枢右手虚握成拳,挪到唇边抵着,轻轻咳着。好不容易咳完后,同情地看着那名被砸了脑袋的可怜男子,忍不住也摸摸自己后脑已经消退许多的肿包。摸着摸着,终于将目光投向一旁表情很路人的杨梅。
杨梅很小声,且像是宣誓似的低喃:
“你那个包,真不是我打的。”
“本来我也觉得不是你,但现在听你这么说,却又不确定了。”他低笑。
“你怎么还笑得出来?”杨梅出声问。
“这样的对手……很难不笑。”他幽幽地道,语意分不清是庆幸还是哭笑不得。
哄闹闹的一群人将昏倒的男子,以及被压在地、不小心也撞到头的女子给扶到另一间空房去治疗了。他们这边一下子清静起来,只有两个手下守在门外。
“如果他们没杀掉你,你脱身后,不会放过他们吧?”杨梅轻问。
周枢眼色奇怪地看向她。一时没有回答。
“怎么这样看我?”杨梅疑惑问。
“你似乎很在意他们,为什么?”
“不过好奇罢了。这些人……看来很难成事,也很天真。”
“所以你就同情心大起?”周枢扬眉。
杨梅本想说些什么,却又没说出来。闭嘴,低下头,再不肯说了。
近半年的相处,周枢对扬梅最基本的了解就是她是一个很凉薄的人,对什么都不在意,对自己也不放在心上,所以大多时候无悲无喜,给人难以下手的无力感。
所以此刻她的反应很不正常。
不正常到她甚至忘了掩饰自己的不正常,就这样直白地呈现在他眼前。
莫非……这些人里,有她认得的人?
不出两个时辰,周枢就发现自己的猜测很可能成真。
因为,杨梅居然放弃在当夜逃跑,白白放过那个大好机会,留了下来。并且开始尽心照顾他,在他开口说话时,不再是爱理不睬,反而显得热络起来。
周枢心中感到有点呕,为着,她怕是为着什么目的、什么人,于是对他和善起来。
对他而言,他周枢,就只有可利用与不可利用的差别罢了。她一点也不在乎他,不在乎他对她的在乎。
因为不在乎,所以聪敏精明如她,才会“不知道”他对她有着一些隐隐的情愫。她这样的人,向来只知道自己在意的。至于其他不在意的,如果对她没用,她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一点脑筋也不肯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