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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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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逼着自己,才能举止正常。我完全迷糊混乱,不知道该读什么,该写什么,该做什么。我只知道我渴望着……某种东西。

──《安妮的日记》

晨光悄悄溜进室内,点点光辉在地上、被上嬉戏。听着冷气嗡嗡运转的低鸣,筱芙有半晌搞不清自己置身何处。

直到移动身体拉扯僵直的肌肉引发一阵酸疼,前一夜火热美妙的回忆在脑海倒带,她才想起自己身在何方。

还未睁开眼,嘴角就先挂上微笑。她从不晓得原来彻夜狂欢后慵懒地在床上醒来,是一种几乎可以称之为幸福的感觉。

全身泛着甜蜜的酸痛,尤其是腰际和……两腿间。红晕爬上她的脸,一半因为难为情,一半则是因狂野的回忆。这种全然崭新的感受,让她既想歇斯底里地大叫、大笑,又想登上喜玛拉雅山向全世界炫耀她兴奋的情绪。

她知道这独特的欢愉并非每个男人都能创造。难道他说的是真的,做爱这种事得和特别的人才能得到快乐?若真如此,为何不是别人,不是从前那些男朋友,而是他?

追根究柢,他充其量只是个陌生人,她能在陌生人的怀里获得高潮,却无法和名正言顺的男朋友达到欢愉,这背后代表什么意思?

她是哪儿出错了吗?从前那些男朋友,不曾像范原彻这般轻易就能打动她的心,甚至看穿她的思想。和他在一起,空气磁场瞬间变得不一样,比如现在,不用转头看,她也知道他并不在身边,因为她没有全身紧绷、寒毛直竖的感觉。

为什么?

叹着气,她拉开棉被懒懒地起床,才发现搁在床头的一张纸条。

有事要办,看你睡得熟,不忍吵醒。

取消回台湾的班机,给自己放个假。

晚上一起晚餐。

范原彻

没有开头、没有任何甜言蜜语,甚至一个赘词也没有。简单、明了充满命令,这根本不像给刚度过一夜春宵的情人的信笺,倒像极了老板给员工的工作指派单。

他说有事要办就可以留一张纸条,拍拍屁股走人啊?只写句「晚上一起晚餐」就要她把班机取消,他以为他是谁啊?只靠一张薄薄的便条纸就想叫她取消班机,只为了等着跟他一道晚餐?哼,想得美!

她随手把便条纸往床上一丢,转过头,一抹微笑不由自主地挑起,阳光悄悄跑入眼底,点亮她的眼睛。反正最近她手上的案子几乎都已完成,只剩一些琐事,也不急着处理。

她的确可以趁这时候好好休息一下,相信晨星应该不会反对才是。打定主意,她捞起电话拨回公司。总经理晨星还未进办公室,接电话的是夏桐。她委请夏桐替她填假单,并交代了几项公事后,对于夏桐关切的询问,她简单地说明昨晚婚宴的情况,就以国际电话为由匆匆挂了电话。

她心里有些庆幸接电话的是夏桐,而不是晨星或雪湖。因为以他们的个性作风,一定非得问个彻底明白不可,哪管是不是国际电话。到时她不只要实况重播昨夜的一景一幕、一字一句,恐怕连她和范原彻发生的一切都得和盘托出。

突然得到一整天的悠闲时光,筱芙奢侈地发起呆来,放空的脑袋里莫名地飞旋着许多开心的、兴奋的气泡。她彷佛踏在云端,久久找不到楼梯回到地面上。

无力地又倒回床上,她心满意足地叹气,开始期待晚上快点到来,因为她已经开始思念那个高大强壮的身影了。

一记轻盈的门铃响起,筱芙迅速坐起,转头看看床头柜上的手表,十一点二十分。

不会吧?他等不及晚餐,打算提早吃午餐了吗?心跳不由得又狂又急地跳起来,她随手套上饭店提供的浴袍,眉开眼笑地跑去开门。

「你等不及了吗──」

她兴奋的调侃句子断在半空,因为等在门外的不是她预期的高大身影,而是──高纯玲。

她身着一袭亮橙色的洋装,勾着金色亮片包,双手抱胸,一脸不耐地站在门口瞪她。她轻蔑的目光从筱芙那头乱糟糟的发、随意包覆的浴袍到光溜溜的脚丫,眼底泛出酸得发臭的嫉妒。

「看你这骚样,昨天一定和那男人厮混到天亮吧?」

筱芙原本的好心情在见到她的瞬间一扫而空。

「不关你的事吧?你这个新出炉的林太太,一大早不陪老公吃早餐、赶飞机去度蜜月,跑来这儿干么?」

高纯玲眼中的妒意瞬间化成怒火。「拜你昨天出现闹场之赐,你以为我们还能甜甜蜜蜜地去度蜜月吗?」

筱芙挑高一道眉。「我从不知自己有这么大能耐,别把所有功劳都推到我身上,我承担不起。」

「哼!你少跟我耍嘴皮子。怎么不请我进去,他应该不在吧,不然你刚刚也不会把我误认成他了。」高纯玲说完,不等筱芙答应,马上推门而入。

筱芙心知若不奉陪到底是很难打发她离开的,于是只是站在原地看着高纯玲高傲地踏入房间。

「挺不错的房间嘛!看来你这回又钓到一个不错的男人。」高纯玲将包包丢在古典高雅的沙发上,目不暇给地打量着宽敞、气派的起居室。

筱芙不解地望着她。「你到底想说什么?不用拐弯抹角地浪费彼此的时间。」

听到筱芙直接地点破她的交际辞令,高纯玲的脸倏地扭成一团。「你问我想说什么?我倒想问你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平?从小到大,一样学钢琴、学芭蕾,你却总是赢得所有人的目光掌声。什么都跑在我前头,处处出锋头,偏偏我们又是该死的远房堂姊妹,在同一个社交圈打转。你永远得到别人的称赞,我却被忽略在一旁,就连男人缘也比我好,为什么?你总是可以钓到好男人,而我却只能捡你不要的?」

看着高纯玲,筱芙感到好气又好笑。至此她终于明白,高纯玲的大小姐心态又在作祟了。一定是因为昨晚看到范原彻后,激出她变态又幼稚的比较心理。

她就像永不餍足的任性孝,总是不满足自己拥有的,觉得别人手上的绝对比自己的好。她像嗜血、饥渴的野兽,不停地掠夺──尤其是筱芙的──等得手后,就失去新鲜感和兴趣而抛到一边。

曾经,她不懂高纯玲的心理,被她残酷无理的行为所伤,甚而挺身和她奋战周旋。直到这种争夺、比较、唇枪舌剑的情形一再上演,筱芙渐渐了解她的心态,也才领悟自己实在无需随她起舞。岂料她却执迷不悟,一早跑来对她发飙。

筱芙苦笑摇头。「高纯玲,你何时才能从那可笑又可悲的自大中醒来?你以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为了赢过你,跟你一较高下吗?你未免太抬举你自己了吧?」

「你什么意思?」

「拜托你醒一醒,这世界并不是绕着你转动的。我也不是为了和你竞争才存在的,如果你想找个假想敌,麻烦你另找他人,我实在懒得被你当成沙包般攻击了。我活着只为我自己,不是为了和谁比较,再说,当初是你千方百计抢走阿Ken的,怎能说是捡我不要的?」

筱芙的一番话非但没有点醒她,反而像一巴掌打在她脸上般令她难受。一直把她当成敌人竞争那么久,如今却被说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奋战,教她如何承受?

「你闭嘴!你不要以为自己钓到Riti的执行长,就嚣张到瞧不起人。早知道你已经钓到别的男人,我就不会跟Ken结婚。哼,什么蜜月旅行,那男人一见到你有新欢,就露出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也不想想他已经和我结婚了,居然还对你念念不忘,你一定很得意──」

「等一下!你说什么?!」筱芙开口截断高纯玲那如机关枪般的抱怨。

她想听的不是他们夫妻彼此不忠的指控,而是──「Riti的执行长?!你怎么──」

「你以为你不说,别人就不知道吗?Ken的父亲好歹也是香港有头有脸的人物,当年Riti开幕时,他曾受邀参加开幕酒会,和Riti的执行长有过一面之缘。你到底是去哪钓到这么好的男人啊?」高纯玲又叨叨絮絮地说了些没内容、纯属抱怨的话。

但筱芙都已听不见。她脑海里不断飞旋高纯玲刚才所说的事实,关于范原彻的真实身分像颗震撼弹在她眼前爆炸,炸得她不能听、不能看、不能言语也不能思考。

她觉得自己的膝盖开始发软,地板开始旋转。她踉踉跄跄地跌进沙发,喉咙像被人紧掐着一般无法呼吸。

怎么可能?高纯玲说的是别人吧?范原彻明明是她在台湾找来演她男友的男公关,怎么可能是她所说的什么执行长?

执行长──前晚checkin时的柜台经理,还有饭店派来接机的司机,他们见到范原彻时露出的惊讶及敬畏表情,还有那脱口而出却没说完的话──不是话,是称谓。

再者,以高纯玲的个性,若范原彻的身分不实,绝不可能激得她一早跑来跳脚。

震惊已不足以形容她目前的感受。她头痛欲裂地瞪着聒噪不休的高纯玲,知道若想冷静思考,让她在眼前消失绝对是必要条件之一。

于是她想也不想就抓起她,不顾高纯玲吓得呆若木鸡、花容失色地尖叫她有多没礼貌之类的话,用尽所有力气把她撵出去。

一得到安静的空间,惊恐随即压迫而来。她不自觉地开始在室内踱步,在相信与不相信中挣扎、徘徊。

怎么办?她该怎么办?筱芙不停在心里重复这问句,彷佛多问几次,答案就会自己蹦出来似的。

冷静!冷静下来!高筱芙,惊慌失措没有任何帮助,深呼吸。她命令自己,想起雨夜曾教她的瑜伽呼吸法。吸气、慢慢吐气,幻想她正置身广袤如茵的草原上,紊乱的心绪渐渐平缓,头脑也变得清晰。

当务之急是先搞清楚事实真相。打定主意后,她又拨电话回台湾公司。这回她直接找到雪湖。

「什么都别问,先帮我查一个人。」

本来还想问她一堆问题的雪湖听出筱芙语气中的不寻常,于是勉强按捺强烈的好奇心,说:「什么人?」

「范原彻。」

「咦?范原彻?这名字好熟。你等一下。」一阵敲打键盘声传来。「有了。他是全球连锁五星级饭店Riti的执行长啊,你怎么突然对他感兴趣?你该不会走狗屎运碰到这个全球最有价值的单身汉之一吧?」

雪湖的答案让筱芙整个人虚脱。她的确是走狗屎运,才会碰到这种莫名其妙、既悬疑又离奇的情况。

如果范原彻真的是「Riti」的执行长,那他为何假扮成男公关陪她演这出荒唐的戏码?他又是如何冒充男公关把她耍得团团转?如何得知她和对方约在饭店?一连串无解的问题让她头昏脑胀。

「对了,有件事我要跟你道歉。」雪湖的声音唤回她的神志,她才发现自己还没挂掉电话,呆呆地拿着话筒瞪着空气。

「嗯,什么事?」她心不在焉地答。

「关于那个牛郎,我今天才知道他居然没有赴约,因为他陪一个女客人玩通宵,累到爬不起来,直到今早才打电话跟我告罪,我知道后当场把那只臭牛骂成死牛。呃……你还好吧?」雪湖颇有罪恶感,声音也变得心虚。

毕竟当初是她拍胸脯保证会找一个超优的男人陪筱芙参加婚礼的,如今她推荐的人居然出包,教她怎么对得起自己的好姊妹?

「你那天没等到人为什么没打电话来?我还以为一切都进行顺利,没想到──」

「雪湖。」筱芙现在实在无心听好友说那些有的没的。「我现在一时讲不清楚,等我回台湾后再说。谢啦!拜拜!」

不等雪湖抗议,她按下结束键,周遭再度陷入寂静。筱关内心奔腾杂乱、怒海狂涛般地刮着十级飓风,但外表却如僵化的雕像动也不动地瘫坐在大床上。

这张床,昨夜两人还在上头缱绻缠绵、浓情蜜意,想不到才几小时之隔,她同样在这张床上,心境却已大不相同。

此时此刻,所有混乱的心绪变成滚滚怒火,狂野地在胃里燃烧、吞噬她。

她抬起头,看见立在床边的梳妆台镜中的自己,她的身上还残留着与他欢爱的证据,如今却发现令她得到人生首次高潮的男人竟是个大骗子。

稍早她还觉得置身幸福的云端,一下子,她已跌入冰冷的深渊。阳光离她很远、很远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

踏着轻快的步伐,范原彻走在饭店明亮的长廊,正要离开饭店的管理楼层,回到他的房间。

好不容易赶在六点前结束会议,他不顾所有高级干部诧异的眼光,形色匆匆地收拾物品离开,就连干部提议要和他一起吃饭,都被他婉拒了。

因为他的一颗心早飞回饭店房间,满脑子想的都是筱芙。

他从来不曾被一个女人迷到这样疯狂的地步。一想起昨夜火热的缠绵,他的身体就不由自主地兴奋起来。

他不确定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是什么,只知道他对她的「着迷」并没有如他预期的,在一次火辣的性之后逐渐熄灭变冷,反而变得更深而且更加不受控制,这不是一个好现象,心里有个声音警告着他。

但想再见到筱芙的热切和期待淹没了那些声音。有什么关系,他心想,反正再荒唐、着迷,也只有今天了……

一想到此,他的心没来由地抽紧。烦躁使他心情变得恶劣,一想到过了今晚,他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取而代之的是猛烈的恐慌和不愿意。

原本他觉得为期三天的工作期限是绝佳的安全网,不论如何荒唐、冒险,也只不过三天。如今期限已到,他才发现他根本不想结束。可是,他非结束不可。

再怎么说,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建立在正常的基础上。她以为他是男公关,以为他只是受雇前来为她「工作」的男人。如果当初他们认识时,他以「范原彻」的真实身分出现,或许他们之间还有继续的可能。但对「男公关」的范原彻而言,一旦回到台湾,一切就代表真正的结束。

除非他继续伪装,或者向她表白,说出这场「误会大乌龙」,否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各自离开,最后形同陌路。

他不想就这么结束他们的关系,他想……

想什么?他的心一惊,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

他想和筱芙继续的关系,并不是他这些年来和某些女人维持的那种短暂、冷漠、各取所需、世故成熟的关系,而是……更古老、持久、传统的。

套句莎莎曾说过的:「浪漫的承诺」,他觉得那才配得上筱芙,她值得认真的对待及浪漫的承诺。

但他要如何开口呢?就在他一边伤脑筋的同时,他已站在房间门口了。

算了,等吃完饭再来伤脑筋,或许还可以在用餐时找时机开口。他希望她不会气太久,虽然她生气时很可爱,但他更喜欢她开心的笑容。他想彻底地宠坏她,把世界捧到她面前,只要她不要太气他非恶意的欺瞒。

他刷下房卡,开门踏入房间,一室寂静。

不会吧?她睡到现在?范原彻露出宠溺的笑,迈开大步往卧室走。「筱芙?起来喽,晚餐──」

他的声音被空荡荡的卧室截走。望着干净整齐得可怕的房间,一股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他迅速打开衣柜,里头只剩下他的行李孤单地散落一角。他的喉咙锁紧,转身想寻找一线她遗留的蛛丝马迹,却什么也没有。

梳妆台没有她凌乱的瓶瓶罐罐,单人椅上没有她随手抛下的毛巾、浴袍,甚至连一根头发都不留。

他不死心地又冲进浴室,终于,他找到她留下的唯一痕迹。在大面的镜子上,用玫瑰红的唇膏写着斗大、潦草的字迹:

可恶的大骗子!下地狱去!

没有指名给谁也没有署名,但范原彻知道这是她给自己的留言。

他动作迟滞地坐到马桶上,呆呆地望着那充满愤怒和绝望的字。

这下他不用烦恼如何开口告诉她事实了,她已经知道了。而先前祈祷她别太生气的心愿,并没有实现。她不但气,而且气炸了。

或许,这才是他们两人最后的结局。他应该庆幸事情结束了,一如他当初评估的,他没有半分损失,就获得一段与众不同的冒险。日后,他跟家人朋友说起曾被误认成男公关,进而顶替别人身分的种种,一定会招来大家的嘻笑怒骂,或许他们会觉得这一切都只是他编出来的故事,为的只是取悦大家。

只有他才知道,这一切有多么真实。也只有他才知道,自己曾多么卑劣,隐瞒身分冒充别人,只为了自私地寻找冒险的刺激。

天啊!他怎么会以为她不会气太久?如果今天角色互换,有人隐瞒身分把他耍得团团转,他非把对方碎尸万段不可。

她只是留字骂他,很仁慈了。

他放松背脊的力量,斜斜倚着旁边的墙,好让他能直接看着镜子上那如火一般的涂鸦,一抹若有似无的柑橘花香窜过鼻尖,他想嗅得更多,那香味却消失无踪,直到他再度恢复那颓丧的姿势,香味才重新回到他的嗅觉中。

嗅着熟悉、清新的香味,筱芙的倩影清晰浮现──她打开门,他第一眼见到她时,脸上同时闪着怒焰和活力;透过玻璃窗,看见她肆无忌惮地打量他;在飞机上酸溜溜地望着被空姐大献殷勤的他;当他的手指滑入她时,她脸上闪过的惊讶和欲望;还有,她在婚礼过后自责的模样是如何深深触动他的保护欲;她的眼被欲望燃亮,轻声却坚定地说「好」时,他心脏掠过的狂喜……

最后是她在他怀里达到高潮时,她尖叫他的名……那一句呼唤,已深深蚀刻在他的脑海里。

这场冒险,他真的没有损失吗?他感觉心像破了个大洞,灵魂和情感不断地往外流失。或许表面上,他的确没有损失,但实际上,他失去了尊严、正直和良心。

最重要的是,他当初始料未及的,他失去了──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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