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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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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通告,庄心妍就按时按候的到了电视台。

她像平日一般的沉默寡言,我行我素,她知道今天可能只是开会,讨论一下剧本或角色,开镜礼之后才会正式拍摄。

她提不起劲的坐在角落。

她不是第一女主角,也许轮个第二、第三,她也无所谓,在这圈子里她野心不大,得也好,失也好,反正她在外面也找不到另一份工作,何况另外的工作未必有电视台这么高的薪水。

能赚多一点钱,这是她的目的。

很多人都围在一起叽叽咕咕的讲着、笑着,她发觉唯有她是被大家忽略的,这不打紧,她又不会去争、去抢,她只做自己份内的事。

心妍是不讲究穿着的,完全不像明星。她往往是一条又旧又白的牛仔裤,一件松垮垮的T恤,一顶扁扁的却颇帅的帽子遮住没去发型室整理过的头发,还有就是一个大大的帆布袋装着衣物。

她又不化妆,脸色有点苍白,眉宇间带着些漠然,又显得没精打采,什么事不在平似的。她不但不像明星.艺员,甚至在电视台也没什么朋友。

像现在,大伙儿都在又讲又笑,热闹得很,她却缩在角落半打瞌睡,她永不会参加那些人的!

有人转头看她一眼,她根本不知道,她和任何人都没交情,电视台艺员只是一份工作。

那看她一眼的人是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是这部电视剧的男主角何思宇,目前相当红,相当有演技的男艺员。

平日思宇很骄傲,对看不上眼的女孩子他理也不理,他只喜欢和男同事,和记者们开开玩笑。言不及义的。对一些漂亮又有名气的女孩子呢?就口花花的,显得轻浮,有点玩世不恭。

没有人真正了解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把真正的自我藏得很深、很深,他似乎是故意造成在别人面前那个花花公子形象,是!他是故意的。

他年轻,但他深沉。

他又转头看心妍一眼,这一次,清清楚楚见到他眼中光芒一闪,眉心微蹙。

他知道心妍,大家是电视台同事,不可能不知道,只是互不相识而已!

犹豫一下,他终于慢慢的,不露痕迹的走过去,他装得不为任何人而过去,却真是为她过去的。

“喂!庄心妍,会都快开完了,还不醒吗?”他压低了声音,半开玩笑的。

心妍呆怔一下,慢慢抬起头,俏丽而带点苍白的脸上一片愕然。

她其实并没有睡觉,只低头在那儿神游太虚,突然间看见何思宇在面前,她不知道为了什么事。

她当然认识思宇,他是红小生,演技好,电视台许多花旦都喜欢跟他合作,希望借他的名气扶自己一把。

心妍没这么想过,她甚至讨厌这个口花花、不负责任的男孩子。

她冷冷的哼了一声,把脸转过一边,根本不理他。

思宇当然觉得没趣,讪讪的转身走开,走到一半,又转头看她。

“在戏里你要追我!”他故意说。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十分可恶!

心妍背起大背袋,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出录影室。

思宇很意外的,这个女孩子怎么回事,他得罪了她吗?或是——她讨厌他?他摸摸自己翘得有点像欧洲人的下巴,不明所以摇摇头。

回到叽叽喳喳的人群里,他左拥右抱着两个女艺员,半真半假的调笑着。他就是这副调凋儿,所有人都见怪不怪了,也接受了他并不太过分的油腔滑调,拒他于千里之外的,大概只有一个庄心妍吧!

他当然不在意她,她算什么呢?漂亮是漂亮,但电视台哪有不漂亮的女孩子呢?以他的名气与地位,许多女孩子投怀送抱还惟恐不及呢!有几个记者进来,思宇当然是他们的目标,一下子就把他围起采。他的手臂还是放在那两个女艺员身上。

“何思宇,新剧中你又演花花公子?留学生?”一个记者问,一边又忙着拍照。

“不是,你们知道任何角色派下来,我何思宇都能演。这次演个风流骗子!”他眯着眼睛笑。

“风流骗子小记者问:“导演,导演,是不是真的?”

导演和制作人在一边笑,没正面回答。

“那么是反派了,是不是?”记者问。

“不自诉你们,自己猜厂他望着身边的女孩子,颇为自满的笑了。

“这些女孩子是你们骗的对象吗?”记者又问。

“我只是想骗到一个,庄心妍。”他说完自己也愕然,怎么这样说呢?庄心妍——关他什么事?

“庄心妍——对,她也是女主角之一,怎么没见到她呢?她没来吗?”记者感兴趣的张望着。

“何思宇,你是表示已经忘掉费婷?把目标转移到庄心妍身上?”记者尖锐的问。

提起费婷的名字,思宇的脑就沉下来,黑云密布的放开两个女孩子,转头就走,一句话也不肯再说。

记者们见怪不怪,何思宇就是这样子,不高兴的就翻脸不认人。何况——费婷的事也不伤了他,这花花公子大概第一次付出了真感情,而且是全部的。但突然之间,费婷和一个亿万富翁订婚,思宇虽然极力想表现得不在乎,但他的伤心失意是任何人都能冒出来的。

这个的候提费婷,难怪他翻脸。

思宇走出录影室,看见心妞就坐在走廊的木椅上,半低着头的神游太虚。

这个女孩子不只美,而目冷傲,她那一脑孔的倔强和不肯妥协,她将在这个圈子碰得怎样的头破血流?

这一刹那,思宇有帮她的心,只是一霎那就过去了。他想帮她,看样子她未必领情呢!他犯不着。

他慢慢的经过她面前,看见她纹风不动的坐在那儿,面前走过的仿佛是个透明人。

刚走过,听见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回头望一眼,啊——记者们居然包围了庄心妍,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事端由他引起,庄心妍是无辜的。

只见心妍瞪大了惊愕、意外的眸子,却神情漠然的对着记者——她对记者也是这样子。

“你是不是何思宇的新女朋友?他刚才这么说的厂一个女记者问。

“你不承认也不行,他当着我们每一个人说的。”另一个记者急忙补充。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不是因为这部戏?”

“如果何思宇不说,你是不是一直保密下去?”

“你对他有信心?他的罗曼史那么多!””你不担心他只是玩玩?”

“你不怕他拿你采代替费婷?”

“你不怕破坏形象?”

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弹似的轰向心妞,她的神情从惊愕意外变成了愤怒,这简亘太——岂有此理!无风也起浪!她跟何思宇连话也没说过呢!

她愤怒的站起来,推开面前的记者,不顾一切的大步而去,经过思宇身边,她连眼角都没有扫向他过,只剩下发愣的记者和眉心深蹙的思宇。

“这算是什么?”首先发问的女记者说:“这么不给面子,这么不合作,给我们下马威吗?”

“还没有礼起采就未红先骄,我们一起杯葛她!”另一个记者愤愤不平的。

“她以前不是这样子,今天怎么好像吃了火药?”又一个说。

“当然以为有了靠山啦!”刚才那女记者说。”何思宇?不知道那花心大少几时甩开她呢!记者们都笑起来。

心妍听不到这些话,思宇却听见了,他觉得歉然,他随口一句开玩笑的话,谁知给心妞惹下这么大麻烦?记者们如果真的杯葛她,半年内不在报上提她的名字,她不就惨了?

他犹豫一下,迎着记者走过去,他脸上又有了笑容。

“各位,刚才是不是太残忍了?怎能会审一样的逼问庄心妍呢?”他说。

“这是娱乐版头条新闻!怎能不追问?”女记者说。

“说良心话——”思宇用手指轻抚眉心:“庄心妍并不知道这件事,这只是我心里所想的!”

“啊——”记者们都哗然。

思宇是一个非常会保护自己的人,他永不把内心的事表现人前,他总以玩世不恭、吊儿郎当来掩饰——今天他说的可是真话?

“是不是真话?庄心开不知道你想追她?”记者问。

“有骗你们的必要吗?我犯不着为保护一个不相干的人而出头,是不是?”他潇洒的摊开双手。

不理他是真是假的,是做戏也好,是剖白也好,记者们完全接受了他的话,他是何思宇,不是别人。他的外型.神态、笑容,足以融化大多数的人。

“你是想借我们记者之笔,向庄心妍示意,是吗?”一个自以为聪明的记者问。

“还要我讲明吗?”他微微弯身,又一个漂亮的笑容。

“好,一定帮你这个忙,”女记者笑了:“追到了之后记得请我们喝茶。”

“一言为定!”思宇说得跟真的一样:“不过——不要写得太过分,我是有自尊的,女孩子也会怕看。”

“放心,我们有分寸!”几个记者都笑起采了。

得到了满意的消息后,记者们一哄而散,他们各自要打电话回报馆,这条消息无论如何要明天见报,而且务必要写得精彩,不能输给其他报馆!

何思宇长长的透一口气,总算替心妍解决了难题,也算做了件好事!

正想回录影室,看见心妍慢慢走回采,满脸委屈,仿佛哭过,后面跟着的是艺员联络组的人。

什么事呢?才短短十分钟呢?刚才发生的只是小事,不值得她哭的,她——

她经过他身边,快步走进录影室那位跟着她的艺员联络组的人却停下来。

“这女孩子真难搞,”他摇头:“通告都已经接了,刚才她居然跑来告诉我想辞演!”

辞演?思宇心中一凛,是他意的,他知道。想不到的只是电视台里还会有这么倔强、刚烈的女孩子,她是宁为玉碎!

思宇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要对心妍口花花的开玩笑,她不是那种随便的女孩子。

“你批准了吗?”思宇问。

“怎么行?她的戏今夜就开拍,叫我临时到哪儿去找人代替?”联络的人气冲冲的:“公司给她机会,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要?不想红,来电视台做什么?”

思宇皱眉,为这件事,心妞也得罪了联络组的人,她实在太不会做人了,以后还想不想混?

“组长,算了,别放在心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一手包揽了所有的事:“庄心妍是被我惹人的。”

“你?”组长眼谓一转,笑客已浮上来:“原采是这样,怎么不早说呢?思宇。”

思宇有些暖昧的笑起采。

“才开始嘛!”他微笑说:”以后你多关照。”

“当然,当然。”组长笑着离开。

他也以为心妍是新对象了。

思宇等人都走光了,才耸耸肩,大步回到录影室,他能做的已全部做了,他也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话而已,这件事该结束了吧?

走回录影室,看见有些演员已经离开,只有几个人留在那儿。

“思宇,快些去化妆间吧,我们今天要拍晚班戏。”导演大声对他说:“第一个镜头就是你!”

“哦!我还以为今天不拍戏。”他笑。

“我们赶着‘出街’”导演说。出街即播出的意思。“不多录几集存货怎么行?”

“总是赶,为什么不早点儿开工呢?”思宇说。一瞥间,发觉心妍不见了:“庄心妍不见了?”

“心妍?导演笑:“化妆去了,什么事?她好像受了委屈一样。”

“谁知道呢?”思宇不在乎的耸耸肩,心妍没有一怒而去,他一心些。

但是——他怎么会无缘无故的不放心她呢?

他不会再对任何女孩子动情,他自己很明白,费婷的事已经令他筋疲力尽,心力交瘁,他想再用情——怕也榨不出一丝感情了。他已麻木。

“思宇,这部戏你务必投入些,剧本写得不错,我们盼望你能掀起另一个高潮。”导演说。

“另一个高潮?”思宇冷冷的笑起采:”只怕演对手戏的激不起我的戏中情。”

导演明白。

思宇和费婷曾是荧光幕上最好的搭档,谁都认为他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他们演技纯熟,再合也没有了,荧光幕上下的感情也一致,谁知道——

“试试吧!你是我们的支柱。”他说:“或者——庄心研呢?她有外形,有潜质。”

“庄心妍?”他自嘲的走出去。

化妆间的一角,心妍坐在那儿化妆,她不是一流阿姐级大牌,曾通的一个化妆师替她在脸上打完底,就让她自己动手画眉,涂唇肤。她是显得苍白冷傲,即使涂上了浓浓油彩,她也赚清淡了些。

或者说,她的气质并不像一些电视台里的女孩子,她看来卓然不群,满身都是尖锐的棱角。

思宇不经意的看心妍一眼,在另一边坐下采。他是大牌小生,化妆主任亲自为他动手,上下子就把他变得光芒四射起来。

有些人是天生的明星,像思宇,只要淡淡的收,他已那样的与众不同。

心妍提了她的帆布袋往外走,思宇犹豫了一下,也跟着出去。他没有企图,真的,他只想对她说一句话。

“对不起,庄心妍。”他低沉而真诚的对她说。

心妍呆怔一下,想不到他会如此。但她——也只不过着他一眼,绝然而去。

她不领他的这个情。

心妍的家很远,在基隆,每日往返不方便,为了拍戏,她搬到电视台附近,在别人家中分租了一间房子住。房子只有一百五十尺的大小,除了一桌、一床、一柜外,只有她和一些拍戏的衣服。

她当这儿是宿舍,不是家。拍晚班戏,收工回来倒头就睡,第二天起来洗了脸又开工。屋子里只放些干粮,肚子饿了用来充饥,她从来不讲究饮食,做了电视艺员,连衣服也不讲究,总是随随便便一条牛仔裤,一件又大又阔的T恤,人是十分漂亮,却从不化妆。

房东太太对她相当不错,看得出来她是个好女孩子,跟那些进电视台不在演戏的人不同。有时叫她一起吃饭,或留点好汤给她,她心中十分感谢,却又是不善表达的人。房东太太也不在意,只是有时见她工作得晨昏颠倒,便善意的提醒她多休息,身体要紧。

可是电视台忙时忙死人,闲时闲死人,赶起戏来,通告排山倒海,管你艺员捱不捱得往,戏先拍出来再说。心妍试过三天三夜没回过她的小房子,只抽时间在没有她的戏时倒在化妆间小睡一刻。

她们这行有好多“惨状,若不是大牌,戏自然不算多,往往等一天才拍三、五个镜头,人却不能离开,随时随地可能拍到你。心妍还算不错,说什么也是第二女主角,但也得视电视台为家的常要STANDBY!

她刚在化妆间一角的沙发躺下,估计两个小时内不会拍到她,却见何思宇吊儿郎当的走进来。

“嗨!兄弟,”思宇眼光飘向她,却对一个化妆师说:“替我补补妆。”

思宇是一流大牌,化妆师焉有不肯之理?

“这一组戏没有你?”化妆师搭讪。

组组戏都有我的话,我何思宇不死也全身散了,”他笑了,又为自己点烟:“你就收工了吧?”

“补完你的妆就走!”化妆师笑:“不过你喜欢的话,我可以陪你聊聊天!”

“下次吧!我想睡一会,”思宇打个哈欠,突然之间转向心妍:“庄心妍,你占了我的床!”

心妍并没有睡着,虽然她疲倦得要死。何思宇在那儿大声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很顺,这个人——有点阴魂不散,刚才分明又在看她,他是什么意思?存心作弄?她决定不理他,她是个十分倔强、固执的人。

“你没有睡着,我知道,”何思手又在那儿嬉皮笑脸:“你自己看看,你的眼皮还在动呢!你骗不了我!”

心妍就是不理。除了演戏,她和思宇不是朋友,他再恶作剧,也不能把她拖起来,她从来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庄心妍,帮帮忙好不好?”思宇竟已经走到她旁边:“让我睡一阵,一小时后让给你,我真的倦得要死。”

心妍的固执、顽强比他想像中更厉害,她就是不肯睁开眼睛,无论他怎么说。

“庄心妍,”他威胁着,听得出来是开玩笑:“你再不起来,我就躺到你旁边啰!你不怕别人说闲话?”

心妍纹风不动,充耳不闻。

思宇又站了一阵,凝视她一阵,竟转身去了。

他是那么容易罢手的人?

心妍完全不在意,她开始真正要睡了,她实在太累、不倦,从清晨四点捱到现在快十一点了,快二十小时没合眼,铁打的也支持不住——正朦胧欲睡中,突然听见一阵日本音乐,是西城秀树唱的“罗拉”,那种声嘶力竭的喊法,配上那么强劲的音乐

心妍心中涌上一阵愤怒。这何思宇怎么回事?他有什么资格来骚扰她?明知她捱了那么久,竟故意让她不能休急?他真是那么可恶、可恨、可咒的人?

她想跳起采大骂他一顿,忍住了不中他计,化妆室里就这么一张沙发,她跳起来他岂不正得其所哉?她不上他当——

强忍住怒火,她还是动也不动的躺在那儿。她对自己发誓,除了拍戏,她永不跟他说一句话,她会永远当他是仇人,她——永不原谅他!

整首“罗拉”唱完了,她仍坚持着,大概何思宇知道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休想令心妍让出沙发来,他终于知难而退,静静的离开了。

心妍可算是胜利者,但——委屈的泪水却沉默的流下来,她真的觉得委屈。在电视台,一个孤单的女孩子想站稳脚步是不不容易了,她要忍受多少这类似的打击、挫折?她要勉强吞下多少冷言冷语的讽刺?观众永远只看见她们风光.繁华的一面,谁知道她们流了多少泪?捱了多少辛酸?

心妍喜欢演戏,醉心演戏,加上她念书成绩不怎么好,很自然的走进这一行。这一年多来,她觉得自己身心俱疲,伤痕累累,唯一仅存心中的就只剩那点倔强,和那天生的傲骨。

她吸一吸鼻子,睁开眼睛,她想找张纸巾什么的,可是一眼望到的竟是何思宇那对凝定的眼,那张严肃认真的脸孔,那抹深思着又有悔意的神色。

她吃了一惊,想闭起眼睛已来不及,她的倔强也不允许,她就那么冷冷的盯着他。她想表示,她不怕他,她是不会屈服在任何威胁下的。

可是——可是他的神色并非她想像的那么可恶,他那严肃的脸上线条却是柔和的,他那么友善的望着她,就像戏里面英俊.漂亮的男主角,他——

正不知如何是好,思宇竟先开口。

“对不起,心妍。”他沉着声音却十分温柔的说:“我现在才知道,你不是我恶作剧的对象!”

她皱眉。为什么这样说?因为她的眼泪?

她吸一口气不出声。无论如何地是不会原谅他的,他伤害了她的尊严。

“我很抱歉!”他再说。

他转身大步走出了化妆室,留下呆怔的心妍。

他一再的道歉,难道——是真心的?何思宇这如假包换的大浪子,他道歉?

这么一来,她反而睡不着了,连倦意都不知道溜到哪儿去,胡思乱想的就听见剧务来叫她入场。

她连忙对镜子望一望,化妆并没有变样,不必补妆,然后匆匆忙忙奔出化妆间。

可是——走廊的那张小藤椅上蜷伏着一个人,看那衣服,知道必是何思宇,他竟缩在这儿睡了?

心中一条细微的神经抖动一下,或者——他并不是真的那么可恶的?

好在这场戏不多,对手只是两个女孩子。如果这场戏要面对思宇,她这不会假装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最糟的是她在这部戏里暗恋何思宇,还要对他诸多纠缠,这一一这实在太为难了。

结束了这场戏,她离开录影室,在门边遇到睡眼惺忪,神志似乎也不清的思宇,他只看她一眼,很特别的一眼,却连招呼也没打。

心妍也见怪不怪,电视台就是这么奇怪地方,可以发生任何难以想像的事,可以容纳古灵精怪的人,唯一不能的,就是得到友谊。

电视台是没什么友谊的,名利当前,谁也不肯让谁,只要稍有利害关系,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心妍还要等,她还有一场戏,大概要半夜四点才能拍到,这次可以睡一下吧?不过拍完这场戏天也亮了,明天全组员都体息,晚上有个提前庆功宴,因后天就可以拍ENDING戏了。

她又躺在长沙发上,她不像其他女孩子,没轮到拍戏就聊天,她没那么好的精神,而且聊天之中总多是非,她不想招惹。

明晚的庆功宴她是会去的,不去监制会不高兴,她不敢得罪人,下次不用她岂不糟糕?

这个监制对她不错,有戏总派她一角,虽不是第一女主角,她也满意。演戏是渐进的,她一点也不想一夜成名,那样精神负担太重,又怕渐走下坡,又怕观众对她演技不满。像现在,一步步往上走岂不很好?

她又想到何思宇。

他这个人就差点,演技可真是一流,和他演对手戏时可以学到很多东西,最主要的,他可以带领她进入角色,进入戏里。她知道演这部戏她进步很大,除了导演外,何思宇的功劳最大,或者——她可以对他友善些?

哦!不,不,不能对此人友善,他会得寸进尺,看他和那么多女艺员的绯闻,她觉得害怕。她不想自己也变成绯闻中的人。

糊里糊涂就睡着了,又糊里糊涂被剧务叫醒。

“轮到你了,庄心妍,”剧务笑得莫名其妙:“这场是和宇哥演对手戏。”

宇哥N思宇?

她一下子就清醒过来,跟何思宇演对手戏,这可马虎不得,免得——被他那可恶的人笑话。

回到录影室,思宇已站在那儿等着,一边嘴里还念念有词的背对白。

对白她是早背好的,立刻拿出来复习一次,导演又在控制室吩咐了几个要点,就开始录影。

不知道为什么,再面对思宇时,她心中有个好奇怪的感觉,仿佛——他们已是很熟的人,是——朋友!

朋友?怎么可能呢?

他们都很专心,很投入的录了这场戏,虽然如此,也重录两次,一次导演要求的,一次是思宇要求。大牌就有这好处,他可以要求重拍,心妍就没这优待了。

果然,拍完之后天日亮了。

何思宇不知往那儿一溜烟就不见了,心妍还是回到化妆室,洗干净脸上所有化妆,拿了自己的大帆布袋,这才慢慢走出电视台。

天都亮了,还急什么呢?明知现在回家也睡不着,不如就在附近散散步,等房东太太起床后才回去,免得又吵醒了人家。

迈出电视台大门,看见何思宇的车停在那儿,他正坐在里面若有所待。

“嗨!”一看见她,思宇就招手:“心妍,请过来一下,好吗?”

他不只语气好多了,神情好多了,也听得出声音中的诚意。

心妍犹豫了一下,以她的个性是绝对不会过去的,连犹豫也嫌多余。但是——她自己也不怎么明白,她竟慢慢的走过去,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脑。

“有什么事?”她冷硬的说。

她这女孩子长得那么柔,那么美,声音却硬绷绷的,四四方方打得人都会痛。

“昨夜的事——真是抱歉。”他再一次这么说,晨光中看得真切,他是诚心诚意的。“原本我只想开开玩笑,谁知一一你不像她们!”

“你已经道过歉了!”她说。

“是!但我心中总觉不够!”他摇摇头:“我平时口花花的乱说惯了,但你——心妍,反正时间还早;我们先去吃早茶,然后才回家休息。”

“不,谢谢,我没有这习惯。”她想也不想的摇头。

“我只是想表达一点歉意!”他凝望她。

“我已告诉你,你道过歉了!”她冷冷扯一扯嘴角,好漠然。冷傲的一丝笑容。

他却看呆了,这个女孩子——竟然那样的与众不同,她怎么会属于电视圈呢?电视圈是鳄鱼潭,她怎么应付那许多吃人不吐骨的大鳄鱼?

他的心竟隐隐作痛,她——该是好好被保护在家里,送到外国去念书,嫁一个有学问又温文的丈夫,她——怎么竟沦落到电视圈了?

他是想到沦落两个字,心妍的确给他这种感觉。

“但是一一你没告诉我,你接受了没有?”他说,有一点心神不属。

“对你,这重要吗?”她又冷笑,转身就走。

“心妍——”他又在背后叫:“晚上去庆功宴吗?我来接你好不好?”

她站在那儿好半天,才冷冷的转过头来。

“何思宇,你找错人了,恐怕你会白费心机厂她说,大步扬长而去。

庆功宴是热闹的,这一部戏所有工作人员都来了,幕前的。幕后的,有的还带了男女朋友、带了妻子儿女,把餐厅中被隔开的这一半弄得好热闹。

何况,有记者在场,许多明星、艺员们就更活跃了,争取见报率啊!

当然,也不是任何人都那么开心的,坐在一角的心妍就冷清清的在磕瓜子。她没有朋友,甚至没有可谈天的伙伴,她注定是孤单、冷清的。

但是她习惯了,总是这样的嘛!在一角磕瓜子,看众生相也是件很不错的事。

那边的思宇却不同,他被许多人包围,又讲又笑的好不热闹,尤其女主角进来时大嚷“老公、老公,我老公在哪里?”立刻吸引了所有的视线。在这部戏里,女主角是演思宇的太太。

思宇立刻越众而出,和女主角来个热情的拥抱。记者立刻拍照,许多人都笑了。

电视圈里的人就是这样,在人多的地方要尽量想办法突出自己,像女主角,她不是成功的使自己成为全场的焦点人物吗?

心妍是无动于中,真的。

她进了这圈子自然也想红,也想名成利就,完全说为兴趣是假的。但——叫她像思宇,像女主角一样的自我推销,无论如何她是做不到的。自尊和傲骨当然是原因,最主要——她若因此而红、而成名,她会觉得痛苦,终身都不安乐。

笑笑闹闹中也到了开席的时候,思宇和女主角拥着坐在一起。这个人,早晨还邀请她一同出席,大概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如果她真的傻得答应了他,这才是天大的尴尬呢!

她把视线转回同桌的人,多半是幕后人员,她并不很熟。她也不在意,这样不是更好些吗?省了她花精神.花唇舌。

席间又闹酒、又胡乱唱歌,思宇总是领头分子,加上女主角的附和,使得整个晚宴愉快又圆满。

心妍冷眼旁观,她倒很佩服他们。不是人人可以这样笑闹起哄的,先要有这个身分地位,然后还要有点天才!要不然换个道具部的小工去试试,那后果是不难想像的,是不是?

吃完饭,大家也都陆续散了,主要的是明天有通知,大部分都要拍最后一天戏,这才大功告成。

这一组人等戏拍完也就散了,各人又到不同的组去工作,直到监制开拍下一部戏,再重组班底,但——是不是这原班人马呢?恐怕很难了!电视台里的一切,就像多变化的人生。

有个女同事好意邀心妍同行,她婉拒了,餐厅就在电视台附近,离她住的地方很近,她走几步就到了!

下了楼,她独自朝回家的路上走,台北的治安比以前是变坏了,但大多数的时候,晚上走在大街上也不必怕什么。心妍早已习惯这独行的生活。”楚留香”电视剧里郑少秋不是唱“独行,不必相送,不必相送”吗?

她听香港的朋友说过,这套“楚留香”不是香港最好的武侠剧,有一部奉为电视经典之作的该是“倚天屠龙记”。又说几个主角主是一时之选,更加影运在巅峰,那部戏非常非常出色。不过不知台湾观众有没有一看的眼福!

不过“楚留香”那首主题曲倒是好听的,尤其歌词填得好。“湖海洗我胸襟,河山飘我影踪,”多有气魄、多潇洒?心妍最喜欢里面那两句“情沾不到心间,尘沾不到此心中”,怎样的两句话?为什么中文程度较高的台湾,没有人能填出来?或有此修养的人不屑填词?于是哥哥、妹妹、情啊,爱啊,春花秋月的充斥币场?是这样吗?

但是那两句“情沾不到心间,尘沾不到此心中”的意境,谁又能真正达到呢?

想着,想着,一辆汽车停在她身边,思宇伸出头。

“我可以送你一程吗?”他问。

“我家就在前面!”她指一指,言语之间已没有早上的冷傲.生硬。

“你非上来不可。”他笑得顽皮而孩子气:“前面有个大色狼!”

她皱眉。

这顽皮和孩子气不同于以前的吊儿郎当、玩世不恭,她分辨得出。而目他对她也不同于他对女主角——很奇怪的,她喜欢这种不同。

“你吓不倒我!”她摇摇头,并不停步。

“真话!我吓你有什么好处?他的汽车跟着她走。

她沉默着走几步,见他没有离开的意思。

“很高兴你会庆功宴变得热闹。”她说。

“逢场作戏,在电视圈四年,令我至少有半打面具,在不同的场台戴上。”他笑。

“现在你戴第几副?”她看他一眼。

“是真面目。”他认真的说:“我以后再也不敢戴了面具到你面前来。”

“因为我有对透视眼?”她问。

“不,因为戴了面具见你,我也有无所遁形之感。”他摇摇头。

“我——这么可怕?”她忍不住问。

“真的。”他坦白直率:“在电视台里,我没有见过第二个像你的人!”

“人人像我,电视台没有女主角了!”她冷笑。

“是不是女主角并不重要,”他立刻说道:“重要的是你是否把握了你的机会,交出来的东西准不准?”

“什么准不准?”她不懂。

“你对你的角色了解多少?投入多少?是否尽了全力?”他说。

“我不理那么多,但求问心无愧就是。”她说。

“你做得很不错,真话,”他笑起来:“只是——对我的感情戏差不多,生硬一点。”

她一下子就脸红了,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对着他就蹙扭,她有什么办法?

“所以我们应该熟一点,下次再拍对手戏就不会有这种尴尬了!”他又说。

“下次未必和你演对手戏。”她下意识的说。

“这么肯定?”他笑:“我已经接到另一个剧本,看到名单上有你!”

“真的?”她不禁开心起来:“我怎么不知道?”

“明天回电视台的监制会交剧本给你,”他望着她:“这次要我追你,追得好辛苦、好辛苦!”

“为什么我们的戏总是追来追去,要不然就是上一代恩怨,几时才会有进步呢?”她感叹。

“别失望得这么早,这部戏出乎你意料之外的好,”他立刻说:“是监制特别请了几个香港编剧写的!”

“是吗?是吗?”她眼睛亮起来。

冷傲一去,她露出了孩子气。

“当然是,”他还是望着她,车开得极慢,他不担心会撞上人。“喂!心妍,你今年多大?”

“十九!”她说。

“难怪,你才这么小,”他笑了:“你知不知道这次在戏里扮什么角色?”

“女学生?我总是逃不了的!”她说。

“错了!一个二十四岁的女律师,”他笑得沾沾自喜:“是第一女主角!”

“什么?”她以为听错了,第一女主角?她?

“是!因为监制觉得你气质吻合,你那种倔强、冷傲别人学不来的!”他淡淡的笑。他完全没说出在这件事上他出的力,他几乎是强迫监制这么做的,他担保她一定行。“他相信你做得来!”

“啊——”她有如做梦。

她正在想,她还要做多久第二女主角呢?她还得捱到几时呢?想不到——想不到幸运立刻就到,她怎能不像在做梦呢?

“现在可以上车了吗?”他问。

她果怔一下,发现已站在她家楼下。

“不行,因为我到了!”她笑起来。

这笑容是灿烂的,没有保留的,几乎——从没有在她脸上出现过。

“你住在这儿?”他好困难才移开视线,她的笑容竟那么眩目。“地方很不错。”

“我只租了人家一间小房子,我家在基隆,拍戏不方便!”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告诉他。

“哦!喂喂,我们的话还没讲完哦!你就这么回家了?说不过去吧!”他不想让她就此离开。

“但是——我不想上你的车,”她摇摇头:“至少——今夜。”

他眯着眼睛看她半晌。”明天一早我接你开工,嗯?”他说。

“不必!我往得很近,走三分钟就到了!”她还是摇头。看她神情,没有转弯的余地。

“那么——明天拍完戏我送你。”他说。

“有这必要吗?”她又笑起来,她似乎忘了永不原谅他的事。

“我觉得——我们可以是谈得来的朋友,”他想一想说:“很多事——我能感应到你心里的!”

“胡扯!”她又皱眉。

“不要常皱眉,十九岁就有皱纹是很可惜的,”他认真的说:“心妍,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

“明天我们会拍对手戏!”她说。

“啊哈!我几乎忘了,”他拍拍额头,一个十足戏里的动作,然后笑了:“你可知道最后那场戏拍什么吗?”

“那个男主角终于接受了追他的女孩子!”她说。

说得十分坦然,完全事不关己。

“这么简单?ENDING戏哦!不精彩些怎么吸引人?怎能令人永留回肠荡气的感觉?”他夸张的说。

“那——怎么拍?”她有点紧张。

那监制不会和他联合起来作弄她吧!

他想一想,摊开双手。

“事实上,我也不知道!”他笑:“明天编导自然会讲给我们听!”

“不讲就算吧!”她立刻沉下脸,转身就走。

“心妍——”他叫住她,并跳下车采:“你这么容易翻脸?或天生喜怒无常?”

“与你有关吗?”她傲然扬起头。

“你——为什么一直不相信我的诚意呢?”他站在她面前,紧紧的凝视她。

“我只相信我看见的事实!”她顽强的不肯退一步,虽然她是有点怕,他离地太近了。

“事实?”他眉心微蹙:“好!你要看见,我给你看见便是!庄心妍,在这期间,我不准你另有男朋友!”

“什么——话?”她听傻了。

这与男朋友有什么关系?

“我喜欢你,我要追到你,”他黑眸中一片动人的光芒:“你不相信我的诚意,你要我表现,那你就必须等我,明不明白?”

她呆住了。

他喜欢她,要追她,叫她等他,他简直荒天下之大唐,感情的事是这么容易的吗?只单方面喜欢就行?怎么不考虑一下对方的感受?何况一一何况——

何况谁都知道思手以前和费婷那段轰轰烈烈的爱情,他能忘了费婷?

“你开玩笑,”她终于退后一步:“你才说过,我不是你开玩笑的对象。”

“我不是开玩笑,”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你这可恶又骄傲的小家伙,你要怎样才肯相信!”

“我永远不会相信!”她再退一步,推开大门,一闪身就进去了:“你快走!你忘了费婷吗?”

大门关上,门外也寂然。

仿佛——只有费婷两个字在空间中回旋,其他的一切都静止了,连思宇——也沉默。

费婷两个字,真有那么大的力量?

心妍去拍摄尾场戏时,监制果然交给她一个新剧本,她迫不及待的翻开第一员,上面写着:“女律师,二十四岁,倔强、冷静、女强人型。”下面一个小括号里写着“庄心妍”三个字。

果然她是女主角,思宇并没有骗她。这女律师的角色将是她除了女学生外第一个形象上的突破,她兴奋的告诉自己,她一定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她一定会!

转头看思宇,他却口沫横飞和几个女演员胡说八道,看他那副吊儿郎当的自得状,心妍由心底里厌恶。这个人面具太多,会不会有一天连他自己都弄不清哪副真?哪副假?拍戏这行类似这种走火入魔的人还真不少,久而久之把荧光幕上角色搬到生活中,弄得真实生活也像电影、电视剧般戏剧化的人还真多。

看思宇,他有这顺向。好像昨天说的话会天已忘之类的层出不穷,谁要真信了他的话,不死也半残废了!

她要开始忘掉这个人,像几天以前一般的完全和他设有牵连,他是他,见到面连招呼都不打就最好。她害怕和这种游戏人生的人接触。

拍完她自己最后一场戏,她转身就走,新剧还有一星期才开镜,她可以慢慢在家揣摩角色。

女律师,二十四岁,真是个大挑战呢!

洗干净脸上油彩,她慢慢步出电视台。等会儿可以先回一次基隆的家,这阵子赶戏,好久没看见父母了,对!顺便去买一只他们喜欢吃的熏鸡。

主意打定了,她好开心的走回家,脚步轻松愉快。怎能不愉快呢?她要尽快把做女主角的事告诉父母。

她家红门外站着一个人,高高瘦瘦的,斜倚在那儿,很潇洒却又有些吊儿郎当。

何思宇?他也拍完了戏?为什么他还比她走得快?

“站在这儿做什么?”她白他一眼。虽然她想过不再理他,看见他却是很高兴的。

“等你。”他凝望着她。“当然等你!”

“有事?”她明知故问。

“问得多余。”他直率的:“我们都将有一个星期休假,所以我来找你作伴。”

“我没有空,我要——”

“你要回基隆的家,是吗?”他指一指不远处的一辆车:“何必搭公路局车呢?我送你去!”

“我不接受!”她颇强硬的。

“不行啊!我已经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这不是我的个性。”他微笑。

“我不理你的习惯,我没有答应过你!”她摇头。

她心里好笑,这何思宇对每个女孩都这么死缠烂打吗?他的脸皮何其厚?

“现在答应,好不好?”他很真诚的。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基隆呢?”她不答反问。

“只是猜的,”他指指脑袋:“人之常情嘛!”

“你——也是这样?”她问。

“是,我家住在三峡镇,”他耸耸肩:“比基隆更小的地方,只要有空,我常常回去看他们。”

“你的父母?”她似乎关心。

“只有母亲,”他皱皱眉:“当我开始红,开始成名时,父亲就过世了!”

“很抱歉,我不知道!”她垂下睫毛闭一闭眼,很俏的一个表情:“我不是有意的。”

“有什么关系?人都会死,包括你,包括我,死了就死了,有什么说不得?”他不以为意的。

她颇欣赏的望着他,至少,他的言语不俗气。

“今天你不回家吗?”她问。

“不,今天专程送你接你,我明天回去!”他这句话说得非常.非常有诚意。

她犹豫一下,她相信他的诚意,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他的话是真的。

“那你等我一下,我放下东西就立刻下采!”好甜甜的笑起来:“不过,我还要去买熏鸡。”

“我喜欢孝顺的女儿,你父母也喜欢熏鸡?和我妈妈一样。”他也笑。

她再看他一眼,心中充满了喜悦。说了几句话。她竟对他有亲切感!

他不但在荧光幕上吸引人,在荧光幕下也一样吸引人。

五分钟,心妍下楼,看见他姿式不变的还是斜倚在那儿。

“可以走了!”她换了一身运动装。

他看她半晌,突然从墙上弹起采。

“好!走。”他迳自往东走:“你穿运动装好看,你人高又瘦。”

“我不讲究穿衣服!”她摇摇头,从另一边上车。

“怎么行呢?你做电视艺员的!”他说。

“我给人看的是幕前的一切,幕后的只属于我私人的,我不想人知道!”她倔强的。

“但是观众喜欢的是明星、艺员的私生活,”他笑:“私下传闻愈多,那人愈红。”

“这样的红我不希罕。”她不以为然。

思宇又皱眉,好半天才说:“你这个性怎么适台娱乐圈呢?”停一停,又说“你不如去念书吧!”

“我考不上大学。”她说。

“可以去外国念,好多例子,不是吗?”他说。”外国?国内的大学都考不上,哪间外国大学肯收我?人家大学又不是专收垃圾的,”她很能自嘲:“叫我去读什么英语先修班之类的,我才不肯!”

“事实上我们的英语是不如人!”他说。

“不要,我是正式中学毕业的。我要进正式大学!”她不肯妥协。

“想不想再考台湾的大学?”他问。

他那么认真的问这些做什么?

“不想,在台湾已经有人认识我,电视艺员再念普通大学,免了吧!考不上还会被人笑死呢!”她说。

“脸皮太薄,怕什么人笑呢?”他说:“我何思宇已有金刚不坏之身,笑骂由人!”

“那是你的天才,我不行,”她摇摇头。

“所以我一直想,你怎么做这一行呢?你应该是好好的供养在家里,去留学,嫁一个博士丈夫。你演电视,我有沦落的感觉。”他说,很认真的。

“沦落?”她笑起来说:“我根本不是那么纯的女孩子,我也设有那种好家庭,爸爸只是个小公务员。”

他沉默半晌,忽然说:“我妈妈是耕田种菜的!”

“哦——”她好意外,好意外。他的气质像一个农家子吗?他甚至可以演留学生。

“我只念到初三程度!”他自嘲的:“可是我知道我有一天会成功,比所有的博士、超博士,什么专家的都成功,你信不信?”

“那要着什么方面的成功!”她冷静的。

他呆怔一下,冲日而出。

“当然是钱财,是名誉地位!”

“但是——我觉得成功是不能用钱采衡量的,”她说道:“那些博士、专家们对世界的贡献是无形的!”

“不!我不要无形的,我要实质,”他大声说:“没有任何东西比钱更实在了!”

她考虑一阵,犹豫一阵。

“我也很穷,但我不觉得钱这么重要!”她说。

“你穷?你父亲至少还是个小公务员,有正常稳定的收入,你可知道我以前怎样?我——我穷怕了!”他涨红了脸,显得很激动。

好在到了熏鸡店,她下车买鸡,回来时他已恢复正常,脸上有了笑容。

“对不起,刚才吓着了你!”他说。

她摇摇头,再摇摇头。

“我不怕,我知道刚才一霎那你是真情流露,”她淡淡的笑起来:“真的一切有什么可怕呢?”

他很意外的看她一眼,似乎好高兴。

“我实在没有看错你,你是我想像中的那种人!”他满意的说。

“不要把我想像成什么人,重要的是我真是什么人。”她说。

“你也只比我多念三年高中,怎么比我懂事得多?”他诧异的。

“我自己看很多书,”她慢慢说:“演员成熟成长不能单凭外表,那样的成功不会长久,我们必须充实自己的内在。”

“谁告诉你这些的?”他问得幼稚。

“有一次一间杂志的编辑对我说的,”她很有耐心的说:“他说我的眼睛看来空洞、迷茫,没有方向也没有目标,观众对我不会有信心,我必须充实内在,使自己丰富起来。不给人一片空白的感觉,这才红!”

“听来\有道理似的!”他说,若有所悟的。

“是有道理,所以我勤于看书,各方面的书,我也觉得自己有所不同了!”

“可不可以借点书给我看?”他突然问。”当然可以!”她点头:“但是,你有时间吗?”

“没有也得有,”他苦笑:“我并不满足目前的情形,我还想爬得更高.更高!”

“野心是没止境的,”她说:“你需要的是寻求突破,在演技和形象上!”

他想了半天,点点头。

“你说得对,我不能再演大学生、留学生.妈妈的乖儿子。风流但善良的花花公子,我应该有些突破!”

“新剧里你演什么?”她问。

“你一定想不到,”他精神一振,人也开朗了:”这次或可以是个突破,我演一个处身黑社会边缘,但终于卷进漩涡的善良人,我的沉沦是无可奈何的!”

“结果呢?”她很感兴趣。

她将是女主角啊!

“结果你演的女律师救了我,”他说,笑得有点可恶:“不但在法庭上或私生活里。”

“你胡扯的。”她不信。

“今夜回来你可以看剧本。”他说。

“今夜我没打算回来,我要住在家里!”她说。

他怪叫着几乎把车停下来,老天!高速公路上啊!

“你不回来我怎么办?”他吼着:“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我已经买好了票。”

“谁说的?我根本不知道的!”她笑。

她发现,外表吊儿郎儿的他绝不是真正的他,他是很孩子气.很幼稚、很不成熟的。

“我以为我已经跟你讲好了,你怎么会不知道?”他大声叫:“最好在你家吃完晚饭就走!”

“我也没请你吃晚饭!”她啼笑皆非。

无端端带大名鼎鼎的何思宇回家,父母误会了可不大妙呢!

“你不请我行吗!我诚心诚意的送你回去,”他说:“你不是这么冷酷的人吧?”

“我怕他们误会,这不大好!”她说。

“误会什么?我们是同事,是朋友,为什么我不能去你家呢?你父母是那么古老、保守的人吗?”他叫。

“你的名气太大,各方面的。”她笑。

“那又怎样?我又不是要娶你,他们不该那么紧张,现在社交已经公开啊!”他振振有词的。

“不必诸多理由,你要去就去好了,”她摇摇头说。他真是和想像中那个何思宇完全不同。

“这才像话!”他笑了,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非常动人,像阳光。

“为什么一定要去我家?”她问。

“表现诚意咯!”他笑得眼睛变成一条线似的。

“诚意?”她不明白。

“电视台那么多妞儿,包括上部戏的女主角,我没去过她们家,只要一个电话,她们就出来。”他不笑了:“我去你家是表现我的诚意。”

她当然懂了,也暗暗高兴,但她不表现出来,她不想那么快有所表示。

即使他真是那么有诚意。

思宇不是那么快就能相信的人,而且思宇以前的传闻实在太可怕。

她很小心。她不会在自己刚要往上爬时,被传闻拖累了,她真的需要小心。

虽然——她是对他颇有好感。

真的,当她发觉他根本和外表是两个人时,她已经开始对他有好感。

“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他问:“或是——你不相信我刚才说的话?”

“相不相信很重要吗?”她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我想,我只是有点受宠若惊吧了。”

“不要用这种语气对我。”他作状的叹息。演惯了戏,平日表请也都夸张了:“我会很伤心!”

“没有人能令你伤心的,”她笑起来:“若是你真伤心一次,倒是很不错。”

“残忍的女人!”他指指地:“你一定要我倒在你面前,让大众看见才甘心?”

“不,我没有这意思,我不是费婷。”她冲口而出。

费婷两个字一出她就知道错了,因为何思宇的神色变得很难看。

“为什么总要提她,你以为能刺激我?”他怪吼。

“我不是想刺激你,我这么说是没有意义的!”她很抱歉,却又不知该怎么讲:“我道歉!”

“不必道歉,”他横她一眼”庄心妞,我告诉你,迟早我会把这件事告诉你,你以为——是费婷先甩开我的吗?那你就错了!”

心妍不敢出声,她怕把事情弄得不可收拾,看来思宇是个极情绪化的人。

“你知道吗?是我自己想通、想透,是我自己明白了,”他吐出一口长气:“穷我一辈子之力,也永远满足不到她的要求,我何必自讨苦吃?”

“但是——据我所知,费婷并不是那么贪心的女孩!”她不以为然。

“她不是,可是她家人是!”他说得咬牙切齿:“而她——她自己留过学,她看不起我这个初三程度的人!”

“不——可能吗?”她怀疑:“谁都知道她爱你!”

“现在聪明女人的爱情要讲条件的,”他自嘲的:“没有一样她会抓另一样,但我两样都没有,而她的未婚夫,有钱有势有学问,我怎么比?”

“你们之间有爱情!”她说。在这方面,她固执。

“有些女人的爱情另有东西可以代替。”他不屑的笑了:“像她——我现在只觉得她很傻!”

“但是她未婚夫对她很好!”心研说。

“哦——”

“那是报上说的,”他似乎了解深切:“他那种男人会永远对住同一张面孔?”

“你难道不是那样的人?”心妍忍不住的说。

“我不是!”他肯定得无与伦比:“也许现在你不相信,过一段时间,你了解我多些时,一定会相信。”

“你一向给人花花公子印象!”她说。

“那只是形象,”他笑起来:“和你合作新戏时,我将以另一形象出现。”

“是吗?什么形象?”她好奇的问。

“你就会知道!”他眨眨眼,神秘的说。

汽车已到基隆,要心妍指路才能走,思宇竟完全不认识基隆的道路。

“你到台北一开始就拍戏?”她问。

对于他以往的往事,她开始好奇,她已感觉到他们是朋友了!

他也愿意她知道?

“有那么好的事吗?”他笑笑说:“我送报纸。”

他像在说名人的故事,也许过去了,他的心也平静下来。

“那——你今年几岁?”她问,做过那么多事,他的年纪一定不小了吧?

“二十四!”他自嘲的:“年纪还轻,你看看我的白头发,看看我脸上的风霜,我像三十岁。”

“不,你怎么会像三十岁?你大概像二十六、七岁,”她是善良的:“平常我们都看不见你的白头发!”

“我总算捱出来了。但想及中间捱的苦痛,随时可以痛哭三天。”他夸张的说。

“你的意志力很强。”她由衷的:“外表上,我们绝对看不出你的痛苦,也不容易感到你以前过的生活是如此困难。”

“不是我的意志力强,是我背后有更强的支持,”他肯定而严肃的说;“那是我母亲,她是我世界上最爱的人!”

她想像不出,一种田种菜的农妇,怎样给儿子更强的支持呢?

“你以后会看到我母亲,你会知道我没有扯谎,也没有夸大,她坚强有如磐石,她是我的靠山,”他强调说:“你一定会喜欢她!她是个伟大的母亲。”

心妍没有出声,她喜不喜欢他母亲根本无关紧要,她才不当她是一回事呢!这与她何关呢?

“哎——前面转弯,我家到了!”她叫:“对!就是这巷子,第三家,嗯——对了!就是这里。”

车子停在一幢小小的院落外,真的很小,古旧的日本平房,门窗也都残破了,徐门也是油漆斑剥的。

“这就是我的家,政府配给的房子!”她愉快的下车。

他跟着下车,接过她手上的熏鸡。

回到家总是好的,她人也轻松多了。

“不好空手而来,算我送的;我还你钱!他说道,他这样的人,还懂得这些规矩、礼貌,还真不容易。

心妍也没与他争。

大门打开,母亲迎在门里,一眼看见思宇,她呆怔半晌。思宇是大大有名的人,她当然认识,没想到的他竟然会随女儿回家,真是大出意料之外。

“是何思宇吧?”母亲神色颇特别;“请进,请进。心妍,你没说今天回采。”

“临时决定的,我很快会走,我已接了新剧本,是女主角,”心妍开心得像个孩子:“何思宇是男主角!”

“那真是好消息,”母亲看思宇,眼中有了戒备之色:“爸爸还没下班,等他回来才走好吗?”

思宇早已把熏鸡奉上,又叫伯母什么的很亲切。

“当然等庄伯伯回来,心妍是回来看你们的!”他说。

心妍在微微笑,她总是文文静静的并不太多言。

“那就好!一起留下来晚餐吧!”母亲送上茶。

“不,我们需赶回台北,导演要我们今晚开会!”思宇说得好像真的一样,也好像理所当然的。

是演技吧?要不然这么空口说白话就太可怕了]

心妍虽然在心中怪叫,思宇这人真是的,没有征求她同意;竟也自说自话起来了。

她虽然没有说过什么,但,她在旁微笑,母亲自然以为这是真的。

母亲一定不会认为这是思宇的演技。

“哦——”母亲有点失望:“下次吧!”

母亲又进厨房,这回是送鸡进冰箱。

“扯谎不眨眼,你去开会,我才不去呢!”心妞瞪他。

“不这么说难道说看电影?”他笑;“你母亲对我有戒心,难道你看不出吗?她会杀了我!”

“没这么严重,只不过看电影!”她笑。

“来日方长,谁知道以后的发展呢?”他眨眨眼。

母亲再出采,他们都不敢说下去。

“心妍,你真的要当女主角了?”母亲问。

“对,剧本已拿到了。”

“是什么角色?”母亲关心地问。

“是个女律师,很不错的角色,与以前演的角色完全不相似的,是一个新尝试。”心妍带着愉快又兴奋的心情说。

母亲也感染了她的愉快心境。

“用心演啊!”母亲不忘叮咛鼓励。

“心妍一直都很用心去演每一个角色,所以导演及监制都十分欣赏她。”思宇在旁说。

母亲望望思宇,也没有再说什么。

“妈,放心好了,我知道的,我一定会用心的。”心妍说。

他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母亲坐在那儿仿佛监视似的。

直到心妍父亲回来。

经过介绍,心妍父亲也下意识的微微皱眉,怎么?他们都对思宇不满?或是他以前的传闻太甚?

他们——会有一帆风顺的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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