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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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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翅膀午后暴风雨中的落花

直甸甸摊

(好重……散

好重……委

好重——)地

于焉堆积成

漂浮着天空与影子

不断蔓延涨大的一洼水

连心都湿透了

by严开

隔着铁门,严开冷眼打量今早第二个不速之客。

他的脸色一定不算太好,眼眶里满布的血丝勾射出两道足以杀死人的电光,凌乱发丝上还斜挂眼罩、甚至几乎一丝不挂仅着内裤的狼狈情状……

一切一切,在在显示铁门外的人应该切腹谢罪!

因为他浅眠、低血压,一旦被吵醒就很难再入睡,尤其在他熬了一夜仅仅两个小时前才沾到睡枕连梦都还没孵出半个的时候,按电铃的人最好有十足充分完满的理由,否则在这即将来临、万分疲惫但仍无法睡眠的白日,他会用尽所有的念力来诅咒这个人,借以打发那等待睡意的漫漫流光。

“你好,我叫梁善善,是隔壁屋主李太太的新房客,这是我亲手做的星星饼干,很高兴认识你,请多指教!”

女孩素着一张粉里透红的娃娃脸,黑白分明的大眼水灵灵闪动着清新舒洁,胸前简单斜搭了整齐辫子;个子很小,使得身高将近一八五的严开必须弯腰才能完整看到她。

“是吗?”严开扭开门,随意拎过纸袋,本来张口欲出的愤怒不知为何,在看到梁善善清澄明爽的笑颜后弭平殆尽。

撞邪了吗?他暗忖。

“饼干有两种,白色的是柠檬口味,带点褐色的是全麦杂粮,我没有放很多糖,如果你喜欢甜口味的话,可以涂点果酱或枫糖,味道会更好……”

没留意严开脸上的复杂表情,梁善善继续热心解释。“你可以当早餐吃,要不然当下午茶点也不错,我自己是习惯当早餐吃啦,因为星星饼干能让人精神百倍地度过每一天喔!”

“呃,梁小姐,饼干我收下了,不过……”严开好不容易从那魔法般的笑容间恢复神志,终于想起原先台词;但他自然而然回收了恶毒诅骂的部份,只漠然沉道:“下次想敦亲睦邻的话请‘晚’,我是个夜猫子,禁不起早晨电铃的摧残。”

哐啷……

铁门称不上友善地迅速关闭了,连给她解释的时间都没有。

梁善善对自己笑笑,心无障碍地朝电梯走去,虽然她是因为晨跑回来正好看见隔壁有人推门而入,这才临时起意把晚上的拜访改在晨间。

“至少他收下饼干了,没那么糟……”她有对自己说话的习惯。

大楼外,晨光明晃晃洒落中庭,和风宜人。

她突然兴起,将路上一块块黑色石板当成跳房子嬉戏,长辫子落在身后轻飘舞弄,柔细发质透着刚才在大楼长廊上见不到的熠熠光泽。

直到中庭外红砖道上,梁善善一边喘气,一边继续自言自语:

“走吧!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

无意识地,关上门后的严开竟站在自家窗前注意楼下女孩的一举一动。

还不及诧异自己这般莫名举措,身后悄悄搭上的温热女体便让他瞬间回到梁善善按铃前的诡谲气氛。

罗起,他曾交往七年,但分手三年来一直理性维持词曲创作者和行政主管关系的前知名艺人……

就在一个小时前,赤身露体钻进严开被窝,亲密挑逗地将他吻醒。

“罗起,”他将她微微推开,看清楚她已穿上蔽体衣物,放心续道:“不是说好下午我会自己到公司去交货的吗?怎么现在就来?”

“想抢第一个听你的新作啰!”罗起顾左右而言他,斜睨着眼看着严开掌上手工扎装的饼干。“新的仰慕者?”

“不,新邻居,”猜到罗起所为何来,严开知道自己今天是注定无法入睡了。

“我加件衣服,你自己在冰箱找东西喝?”

“行了,”她挥手,就像当年她还住在这屋子时一样。

然而时移事往,他们都不再被对方熟悉了。

***凤鸣轩独家制作******

“开!你看,唱片公司帮我们做了这个!”十八岁的罗绮跨过篱笆而来,手上拿着两件黑色T恤。

小院里,严开正抱着解剖学课本猛K,之前为陪了她参加歌唱比赛,学业荒废不少。

“还有,制作人要我把名字改成罗‘起’,走中性前卫路线。”她腻来,直接挤掉他课本位置。

“咦?当罗起‘欲’上严开,”严开念着印在T恤上的字迹,不禁皱眉:“打错了吧?”

“才不呢,”罗起偷吻他一口,然后啃他颈子。“这样才耸动啊,一出这就能造成话题。”

“小……小绮……”他呐呐,罗绮(起)近来变化好多,以前那个纯情羞怯的小绮到哪儿去了?

“嘘……”牵引他,轻轻按揉自己胸脯,无扣V领的罩衫歪斜了一个弧度,衣内高挺呼之欲出。

这活色生香的第一次接触,教严开又惊又臊,几乎弹跳起来。

罗起压住他,以身。“你忘了制作人上次说的吗?你的创作好归好,只是缺乏激情……”

“小绮……”严开僵直如柱,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激情有许多种类;他喜欢罗起,希望彼此的第一次是名正言顺,至少……

“你们在做什么!”

严开的父亲严仲恺晨跑回来,正好撞见两人逾越礼法的荒唐举动!

“爸,你、你回来啦……”尴尬间,严开还是记得将罗起藏往身后。

“我不回来行吗?再晚点不就连个娃娃都蹦出来了?”严仲恺连声闷哼。

“爸!”他急辩。

“我和小绮可是认认真真交往的,你别……”

“哼,我当然知道你是认真的,”严仲恺瞥见罗起不成体统的坐姿,语气不由得尖刻严峻起来,“至于你那位小绮到底怎么想,我和她素不相识,又怎会知道她是不是存心来骗你这纯情郎来着?”

“爸!你这样说太过分了!”严开动气了,“小绮从小跟我一起长大,老在我们家进进出出的不说,妈以前逢年过节时还常做些应景小点叫我给她家送去呢!你怎会和她素不相识?”

“喔!我想起来了,原来她就是巷口那家戏子和婊子的女儿喔!果然颇得真传,生来就是一副狐狸精模样!”

年轻的罗起终于受不住,哭着跑出严家……

“小绮!”

严开慌忙欲追,却被父亲的话硬生生拦下。

“你敢追!你敢追出去我就跟你断绝父子关系!”

严开不可置信地回转头来,看着暴怒的父亲;他焦躁无理的态度让人心寒,或者陌生。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悬狸精到底在外面搞些什么!”严仲恺从书房里拿出一本剪贴簿,碰一声摔到他面前,“你自己看,有没有遗漏?”

严开捡来一看,是罗起和自己从歌唱比赛以来的种种报导,原来这些日子刻意隐瞒的努力,早落在父亲眼里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证。

严仲恺看着几乎是一手拉拔大的儿子,语气不觉放软了。“孩子,我知道你够聪明,课业或学位对你而言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但,交女朋友这档事不是儿戏。想想,你一个堂堂医学系毕业的准医生,她不过是个身家不清不白、连五专都念到退学的小歌女,将来你们真要是结婚订终身了,传出去可不是落人笑柄?更何况那种女孩的心机不是你这种纯情的傻孩子可以招架的,听为父的一次,别跟她鬼混了……”

严开必须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抑住自己抡拳直击的冲动;他简直不敢相信,如此令人发指的陈旧思想居然是从这任职大学、他一向好生敬重的父亲口中吐露出来的。

严仲恺并未察觉儿子脸上异样,他滔滔不绝说着。“其实你也的确到了该交异性朋友的年纪了,这样吧!我介绍几个同事家的女孩给你认识认识,大家年龄近、家世背景相似,怎么说都比那个什么绮的强……”

“够了!”严开捶上房门,咚一声将门板打出几条裂缝。严仲恺惊愕望着眼前整整高了他一个头的儿子。

“你让我觉得好、好恶心!这个家,我再也待不下去了!”严开迈着大步,冲动转身离去。

严仲恺这才恢复神志气极大吼:“好,你有种!敢走就永远不要回来!我就当作没生过你这畜生,我们严家就算绝子绝孙也不要你这种孽子!”

“随你!”

严开突然转过身来跪在地上用力磕了三个响头,使劲的程度让他额际顿时撞出一片青紫。

“就当还你养育之恩!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你……”他看着因盛怒而颤抖的父亲,无法分辨其中有多少老迈伤心,把心一横,“你保重!”

当年严开听到最后一句来自身后父亲的话是:“你会后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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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了吗?他苦笑。

这问题已经好几年不能……也不敢想。

回忆不小心叩门而来,严开花了点时间,整理好了才推门出去。

顺便绕到工作间取出原先准备下午交件的新作给罗起,三年来一贯公事化的态度。

“这两首是公司要求给那组新人的主打歌……”他说:“不过,根据我前两天和他们实际接触的印象,我觉得公司有必要重新考虑他们的包装手法,还原他们本来的样子或许比较讨喜,然……”

罗起打断他,笑着,“你何不自己去说?红牌创作人的亲口要求比起我这小小行政主管的转述可是有份量多了,不是吗?”

严开厌恶摇手,“不,我已经决定不再插手公司的事了!做个签约的创作人,虽然必须把自己当成机器一样为订单交货,但,比起从前那种不知为何疲累的日子,两年来这样的工作模式,我并不想改变它。

“对于音乐,我并没有像你一样的企图心,会走上这条路,你最清楚,完全是种种阴错阳差、回也回不去的不归路,现在的我只求糊口,继续过这样的安逸日子。况且,有你在公司帮我打点一切,我很放心。”

“是吗?我劝你,还是别太相信女人的好……”罗起的声音带着自我解嘲式的质疑,而这样微妙的情绪波动,严开要到好几个月后才能恍然了悟。

罗起的轻松在看见一张空白的乐谱后倏然止息,她颤抖而尖声问道:“为什么?这首曲子你没有填上词?你真的这样不念旧情?”

该来的还是要来,严开并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将那首署名罗起的Demo带和一张年代久远的外国唱片同时用两台音响放出来;虽然调性上稍有不同,然而乐音起落间确是无可置疑的吻合。

再度走至罗起面前,看见她一阵青一阵白的神色,严开小心不带感情、掩着心内的沉痛说:“你直接翻译歌词不就好了?何必要我挂名?”

受激的罗起不顾理性吼叫:“你不说有谁会知道?开,你明知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为什么?你不肯再帮我了吗?”

严开面无表情的看着她,那种神情,好陌生。

罗起扑向他前胸,哭得梨花带泪。“开,我承认,我不像你一样有才华,当年若不是有你和我一起参加比赛,没有人会注意到罗起这号人物!

“和你拆伙后的这些年,我仗着年轻貌美在影剧圈混的还算有些名堂,但是,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如果我再不能重新在歌坛闯出名号,我……我没有学历、没有专长,这辈子……我这一辈子就得这样无意义的老死终生了!

“开!求你再帮我一次吧!只要是你写的词,我愿意放弃挂名作曲,只要是你写的词,谁不知道就是票房保证?好不好?开!”

“你的心被名利蒙蔽了!”严开有些嫌恶的推开她,“走吧X去好好想想你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罗起死缠不放。“你再听听嘛,其实没有完全一样吧!求求你再听听……”

“罗起,我有我的原则,请你走吧9有,请你转告公司,最近我想放个长假,短期内不想接case,或许我也该考虑不再续约了,为了你好,我们应该拆伙,真正的。”

“你好狠!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受创的罗起放开了他,削瘦而单薄的脸上露着讥嘲,不知是对自己还是严开,“你变了!变了……”

“你不也是?”严开静静看她,“现在有谁会相信你就是十年前的罗起?”

“我……”原来准备反唇相讥的罗起突然全身颤抖起来,急急拎着自己的皮包便狼狈而失态的冲进浴室。

严开不知不觉再度燃起已经成功戒了两个月的烟,在吐出层层烟雾的同时,他自我厌恶地看着落地窗前的自身倒影。

和罗起没有两样,如腐尸般了无生趣,没有光。

罗起从浴室走出,神情比清爽方才明白许多,她试着问最后一次:“你真的不再考虑?”

严开只是叹气,“你该学着自己照顾自己了!”

罗起不再说话,默默收起桌面上的乐谱音碟,十年后的罗起或许已被生活现实折磨得不成人形,但至少,在严开面前,她必须保持一份骄傲,她与生俱来谁也夺不走仅存的骄傲!

严开默默看着她动作,心下是明白的,毕竟相识了一辈子,纵然两心渐远,某些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了然已成为一种无可替代的惯性了。

“罗起……”

他唤,“离开那个人吧!这样下去没好处的。”

“别说了!”罗起打断。“你又比他好到哪去?至少,我们只有交易,没有爱情;我不用提心吊胆的怕受创伤!那种痛,一生一次就够了!”

“当年是你造成分手的!”严开沉痛的说。

“不,那是公司政策。”

“真的只是一种权宜吗?”严开质疑。

虽然六年前,唱片公司在决议让罗起单飞,并尊重严开意愿让他转向幕后制作之时,为了造成话题曾空放谣言两人因感情生变而拆伙。

但,当罗起越来越习惯在人前否认甚至诋毁两人关系,当罗起逐渐为了争一口饭碗而必须和某些演艺圈的种种陋习妥协后;严开和罗起,就如同在双岔路口分道扬镳的行旅,再也没有交集了!

“你变得,连自己都不认识了……”严开扳着罗起的肩,语音诚挚,“回头吧!别走上绝路!”

“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罗起冷冷看他。“至少我从来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至少我想要的每件事情都会不顾一切去争取!不像你,一路走来尽捡最便宜最方便的事情做,严开,只有你我最明白,你只是个最聪明的懦夫罢了!”

陡然面对内心脆弱之处,严开脸色一沉,再也不顾情面,反唇相讥。

“是吗?原来你所谓的不顾一切就是指卖弄你那已经乏善可陈的风情,原来你今天早上投怀送抱的温存只是为了需求交易C啊,你不是很想让我替你写词吗?既然我是个专挑便宜事情做的懦夫,那就用你的身体来换,让我占占这种便宜,就像你那些干爹、恩公一样,就和给你这个的那个人一样!”

他暴戾撩起她衣袖,手臂上密密麻麻布满扎痕,令人不忍卒睹!

罗起惊赫又愤怒地抽手,顺道甩了严开一巴掌,她是如此用力,以致将自己的下唇咬出一片血晕。

临走前,她忿恨吐句:“我、恨、你!我好恨你!”眼底激狂而挫伤,像只失怙小兽。

“罗起……”他不忍,轻唤。

然而,罗起只倒退几步,停在客厅那排面东的落地窗前;她笑得凄厉诡异,但当时他只能见她一面背光而模糊的脸——

“严开,别怪我无情,是你伤我太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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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近十点,梁善善终于结束当日的家访工作。

这原该是几个实习老师共同分担的差事,但不知怎地,每回这种自由心证的任务,到头来都只剩她一个人勉力撑着!

拖着疲惫身子,梁善善好不容易在大楼后方寻到适合车位,才刚停好机车,眼前突然一黑——

她抓下不知为何突然落在她安全帽上的一件旧T恤,努力辨识上面已经有些不明确的字迹和两个半身像;循着它落下的方向上望,是在自家大楼的最顶处,女儿墙上,隐约有个黑影,屹立但孤单单地。

“善善……”室友林栗喘着气跑来。“唉,真的是你嘛!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叫你好久了!”

“真的吗?在哪里?我没听到啊?”

林栗不好意思说是在巷口水果行看见梁善善的机车正好经过,贪图有个便车可搭一路追将而来。可叹梁善善一骑车就像老惜入定,只能注意到方圆一公尺内的车行路况,当然不会发现抱着西瓜死追的林栗啰!

两人一同往家门方向行进,梁善善有些累了,而且正想着手上T恤,所以沿途只听得林栗不住喳呼,实在不像她平时的冷漠为人……

“唔,对了,我上的英文班正好下礼拜开新课喔!你之前不是说有兴趣吗?一起来试听看看吧。”电梯里,林栗扯东扯西,终于切入正题。

“真的吗?唔,我想是想,可是台北的路我还不熟!”梁善善坦白招认,这半月来,她几乎每作一次家访就迷路一次。

“没关系,我可以带你去,”林栗说着,努力把窃喜表情藏在西瓜后:“我自己有安全帽,你只要下班时顺便回来接我就可以了,而且上课时间是七点半,时间来得及的话,我还可以顺便带你认路喔!”

“林栗,你真好!”梁善善由衷说着,完全没想到自己可能被林栗利用了。

“还、还好啦。”林栗被夸得有些心虚,正好电梯门开,像个解救。“呃,我们回家吧……咦?你要去哪?”

“嗯,我还有些事,你先回去吧。”

电梯门关,直通楼顶。

“我想,这是你掉的……”大楼顶部,梁善善找到了水塔后的黑影。

那人动了动,似乎听到她的话了,但他并未有任何进一步举措,梁善善只好继续说:“你是罗起还是严开?上次见面,你并没有介绍自己。”

原来严开和罗起已经没落至此?严开微讶,但仍不动声色维持原来姿势吞吐烟圈;他忽然记起梁善善的长相,十分清纯年轻的模样,如此倒也有些释怀了,想必当年罗起和严开当红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学唱童谣的小学生吧!

“我是严开。”他淡淡说,并未回过身去。

两人静默一会儿,梁善善正想重提T恤之事,严开突然开口了。

“第一次来台北?”他问。

“嗯,我六岁之前是住台北的,不过已经很久很久没回来了;台北变了好多,小时候的记忆都不知道消失到哪里去了!”

“或许,你那些儿时记忆都是假象,现在的你不过是在面对现实而已。”严开有些讶异自己突然想与人闲搭的兴致。

“可、可能吧……”她的情绪似有波动,很轻约,但他不知为何感受到了。

“来台北读书还是找工作?”他转身面对梁善善,顺便转移话题。

“我刚从师院毕业,现在正在附近学校实习。”

“什么学校?”严开惊讶,原先猜她顶多二十岁,原来已经大学毕业了。

“启智初中。”梁善善补充:

“我是学特教的。”

“是吗?不错不错,好工作,有爱心……”呃,严开察觉自己这样压根儿便像个教诲儿孙的老头。不过他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突兀的反应,在五光十色虚情假意的娱乐界待久了,能遇上这样善良有为的青年毕竟是件稀奇事。

“严先生在哪高就?”

梁善善礼貌性询问。

“我?我啊……两个礼拜前,还算是一家小小的唱片公司的小小制作人吧,现在嘛,高高坐在这儿饮就西北风啰!”

严开原是自我嘲讽地很开心,但梁善善却眨也不眨眼地看着他说话神情,然后下结论似的说:“我想,你一定可以找到自己的梦想的!”

“……”不知为何,严开突然对梁善善充满鼓舞的笑容厌恶起来,还有那一眼就把人看穿的明澄双眸。

水塔另一边忽然发出的巨响让两人暂停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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碰——

小流氓阿爆的拳头重重招呼在铁门上。

“你生那么大的气干嘛?”小太妹小忆的声音闷闷的,好像才哭过。

“那死老头又打你,我去跟他拼命!”阿爆果然人如其名,脾气不小。

“他是我爸,想打我就打,别人管得着吗?更何况你有几斤几两重?他以前是打拳击的,你大概没两下就被打得去见你阴间的老爸了!”小忆气他行事冲动,说话也不怎么好听。

“不能比也得比,你是我的女人,谁也不能动你!”才十一岁的阿爆突然老气横秋地说了句江湖话,不知打哪儿学来的。

小忆被他逗笑了,倒也没有原先这么难过,指着自己身上的初中制服说:“谁是你女人?我还比你大一岁呢!”

“雄哥说,年龄不是问题……唉……”看到小忆突然沉下来的表情,阿爆适时住口了,他知道小忆不喜欢他跟雄哥那伙人鬼混,只好讷讷地转了话题:“你不是说,有好东西留给我吃吗?”

小忆寒着脸,但还是把手上的塑胶盒丢给阿爆。

“哇!寿司耶!从哪儿弄来的?”阿爆欢呼着,迫不及待就塞了好几个进嘴巴里,涨着鼓鼓的腮帮子含糊不清地说着:“好吃……嗯……好吃……”

体贴递来清水,看来小忆是气消了,她坐在阿爆身侧,默默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吃相,直到阿爆一边吃,一边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惊跳起来。

“你你、你动用公款了?”

“才没有呢!”小忆急忙解释:“是楼上的大姐姐送我吃的。”

“那个怪怪的漫画家?”

“不是啦!新搬来的那个,记得吗?上次我们刚好在中庭碰到她,她还给过你一袋饼干啊。”

“喔,是她喔,”肚子填饱,阿爆的防人之心又重新竖起。“她干嘛对你这么好?小心她别有企图,就像上次那个美枝姨一样,你不是差点被她骗去卖?”

“我会小心的,”小忆心有余悸地保证,“不过,她看来不像坏人。”

“哪个坏人看起来像坏人?”阿爆揉着塑胶盒,愤愤地,“反正我跟你说,大人没一个好东西!你爸、我妈、学校里的那些贱货……”

“那,她以后给的东西我就不拿。”只有在阿爆面前,小忆才会难得露出乖巧温柔的神态。

“不不不,不拿白不拿。”

阿爆对刚才的寿司怀念不已,“但是你记着别在她面前吃,省得她下迷药什么的。”

“好,那我等你一块吃!”小忆听话的说。

两个孩子走了,水塔后沉默许久的两个大人还是保持原来姿势。不过严开似笑非笑的嘲弄眼色,正说明了他想诘问什么。

梁善善望他,等着。

“值得吗?”言简意赅。

她不由得佩服这人使用语言的精确度,轻轻笑了。

严开心念一动,这女孩看似稚嫩,却总有出人意表的透彻。

“其实,我没什么伟大目标,想劝他们向善什么的,”梁善善轻语,声音听来疲惫,却是坚定。“但,我希望他们能爱护自己的身体,学着去好好照顾被失职父母疏忽了的自己。”

这目标听来还是很伟大……他在心里反讽,没出口。

谁知她说着说着,忽然指向天边一颗在都市严重光害中还慑慑闪耀的星星,语带兴奋地:

“看,那颗……”

“许愿星星吗?我不信这种骗孝的玩意,”忍不住,严开打断她,口气轻蔑:

“向星星说几句傻话就会美梦成真,现实里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不,愿望是要靠自己去完成的!”梁善善不以为意,认真解释。“许愿星星只是永远等在那儿,陪伴你、看望你,在你灰心丧志的时候一眨一眨提醒你:‘别忘了你那最初、最纯粹的梦想喔!加油!加油!’……”

渐渐,她的声音有着蛊惑力量,严开不由得顺着她手指看向天空——

“小忆和她男朋友正梦想有一天能存够钱买部机车到海边兜风,所以两个孩子才辛苦省着原来就已太不固定的生活费挨饿受冻……看,那是她的许愿星星,很明亮吧!”

她转过头来面对严开,指着自己心口说:“而我的星星,在这里。”

“我从不觉得好忻小的自己能扭转这广大世界什么,我只是在做些自己觉得对的、能让自己愉快的小事……”

“你呢?你的许愿星星一定也在某个地方等着你喔!”

梁善善说着,亲切得仿佛与他相识已久。

严开觉得自己大概哪颗螺丝松掉了,有瞬间竟莫名其妙跟着笑开两秒钟。

见鬼了,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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