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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危中的庞乃义焦急地等待着小儿子回来。他知道日升把一肚子的怨恨都记在了日高头上,他要趁着自己还有口气消除兄弟俩可能产生的仇恨。可是庞日高一去没有音讯,庞乃义知道自己等不回日高了,满肚子的话只能对日升一个人说了。
“日升,我这病不是日高气的,你别怨他。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个儿清楚,十几岁我就吐过血,病根早落下了,心口疼也不是这几天才有的,自打去年就疼上了。日升啊,爹五十三了,活得不算短了,你祖爷爷活了还不到四十哩,我的命够长了。你老实本分,也有了婆娘娃娃,我没啥牵挂的,让我不放心的是日高。我原本打算等日高成了亲再走哩,老天爷不叫我等,这事就只能交给你了。日升啊,你说啥也得把日高找回来,别跟他分家,他不是个作庄稼的人,你跟他分了家,他就活不成了。日升啊,你是个当哥的,看在爹和你娘的份上,你就多受点儿累吧。啥时候你给日高娶上媳妇,我跟你娘在地底下也能合眼啦……”
庞乃义断断续续说了这些话,泪水顺着眼角往下淌。庞日升两口子早已哭成了泪人泣不成声。
庞日高一点儿也没有想到爹这么快就不行了。心里惦记着爹,贩马回来的第二天傍晚便匆匆拿着四十块大洋回家。他答应牛山和侯进堂三天之内来作最后的决定。他的计划是先到毛家营把驴赎回来,爹一见了驴,气就是不全消也得消去一大半,那时他再跟爹商量,看爹让不让他长期到外面贩马。拉队伍占山头的真话是不能跟爹和哥说的。
来到河边,庞日高脱光衣裳跟钱卷在一块儿,一只手托着游过了河。快到马营堡村口的时候,他犹豫了很长一阵子,决定还是先到大伯庞乃节家探探风声再回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来到庞乃节家的街门前轻轻拍了几下大门,不一会儿院子里传出了庞乃节的呼唤声和庞日明出门的响声。庞乃节的声音明显苍老多了,庞日高从大伯沙哑的嗓音里似乎嗅出一丝不祥的气息。
不大工夫,庞日明开了门,看清是庞日高,庞日明愣了一下,一把把庞日高拽进门,示意他别吭声。
“日明,是谁呀?”黑洞洞的屋里又传出庞乃节沙哑的声音。
“是天成,爹,没事,您睡吧。”庞日明答道。
屋里一阵咳嗽,过后就没有没声息了。
庞日明轻轻关好街门,蹑手蹑脚拉着庞日高进了自己屋里,躺在被窝里的日明家的认出是庞日高,抽了一下鼻子猛地转过身脸对着墙,带起的风险些把灶台上的油灯扑灭。
庞日明关好门走过来压低声音痛心地问道“日高,这些日子你去哪儿啦?”
庞日明的表情和声调也不对劲,庞日高的心一下子提起来了,不安地说“我跟人合伙到口外贩马去了,想挣上钱把驴赎回来……咋啦?”
庞日明狠狠一拍大腿“你呀……你咋不回来说一声!你呀……”
庞日高大惊失色,脱口问道“我爹咋啦?”
庞日明的眼泪刷地淌了下来。
炕上,日明家的极力压抑着抽泣,肩膀不停的抽动。
庞日高手一松,一包大洋铛榔一声掉在地上。
“你不该呀……”庞日明手指着庞日高终于哭出了声。
庞日高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两腿一软跪下来,眼泪刷刷往外冒,哽咽道“爹呀,爹呀……你咋这么性急呀?你咋不等等我……”
日明家的这时转过脸半趴着咬牙切齿骂道“等你?你死哪儿去啦?你还有脸回来?你连个畜牲都不如?你生生把个三叔活活气死了呀……”
庞日明只是掉泪却不吭声,庞日高看出来,日明大哥虽然没骂他,可是日明嫂子已经替他骂了。庞日高心如刀绞,没有脸再呆下去,慢慢站起来往外走。走出街门,庞日明才跟出来陪在他身边。
“我爹……埋了?”
庞日高问。庞日明点点头。庞日高又问“啥时候?”
庞日明说“大前天。”
两人默默走向朝村南坡地上的祖坟。走进坟地,庞日高看见了祖坟里新插的一根纸幡,不顾一切奔了过去,扑跪在爹的新坟前,头一下接一下地往地上撞。
庞日明没有追,还是慢慢地走。走到坟前,默默看着庞日高咚咚地撞头,他不劝,也不拦,流着泪看着。
这时一个黑影不知从哪儿走过来,庞日明惊慌地问了一声“谁?”
“日明,我。”
是宋天成的声音,庞日明无语。庞日高还在那里咚咚地撞头,对身边的事毫无知觉。宋天成走过来小声埋怨庞日明说“你咋不劝劝,他能把头撞烂呀!”说着走过去死命地拉起庞日高。庞日高额头上血肉模糊,满脸血泥,生生变成了一个活鬼。他见拉他的是宋天成,缓慢却坚决地推开了宋天成的手臂。庞日明这时把那包银元扔到地上,什么也没说默默走了。庞日高望着他的背景,一直望到庞日明在黑暗中消失。
坟地里只剩下庞日高宋天成两人,庞日高呆呆的,对宋天成视而不见。宋天成轻轻叫了他两声,他没有听见。宋天成摇了摇他的胳膊,他回过神来,注视着宋天成。
“日高兄弟,到我家去吧,进秀等你哩。”
庞日高不作声。
宋天成又说“日高兄弟,其实,进秀不是想要你的钱,那一天……你走以后,进秀就让我拿上钱给你送去。我找了你一后响,晚上又找到半夜,一直没找见你……”
庞日高还是不说话。
宋天成接着说“你走的这些天,我天天都得找你几趟,就是找不见。后来,三伯不行了,我也泄气了,就是找见你,也晚了……”
宋天成抹去脸上的泪水,见庞日高还不作声,又说“前天晚上,进秀在三伯坟上哭了一夜,哭得都没有人样儿了,我死拉活拉才把她拉回去……她知道你肯定得回来,叫我天天晚上在这儿等你,叫我一定得把你领回家,她有要紧的话要跟你说……”
庞日高长叹一声说道“你不是都替她说了么?”
宋天成张张嘴,却说不出话。他不知道进秀要说的要紧话,除了他刚才说的这些还能有什么。
庞日高淡淡地说“你回吧,把地上那些钱拿上,都给给她吧!”
说完转身就走。
宋天成连叫了几声,庞日高根本不理,在黑暗中越走越远。
庞日高回到北盘口就病倒了,三天三夜高烧不退,不省人事。牛嫂子、大猛、牛山,侯进堂都吓坏了,打发人到乌宁县城问医求药。牛嫂子日夜守着庞日高,眼睛哭得快要睁不开了。
第四天夜里,庞日高苏醒过来,在昏黄的灯光里,他看见牛嫂子躺在身旁合衣而卧。四外一片寂静,他意识到,这会儿是半夜。
几天前的情景浮现在眼前,他只记得自己也是在半夜里浑身湿漉漉,跌跌撞撞摔倒在牛嫂子的门前,后来的事情便不知道了。他不清楚自己躺了多久,以为一定是躺了好几个月,因为现在他想起爹坟前的情景,竞有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发现自己的心已经远离了马家堡,远离了那个他熟悉的世界,落到了他现在躺着的这个山村,这座石头院,这条炕上了。
庞日高舔舔干裂的嘴唇,轻轻动了一下。牛嫂子一个激凌爬了起来,看他睁开眼了,高兴得不知做了什么了。她猛然间意识到庞日高是在舔嘴唇,一骨碌下了炕,从灶台上拿过过一只碗,从一只崭新的竹皮暖瓶中倒了半碗水,舀了两大勺白糖。她端过来,用小勺仔细地喂庞日高喝水,甜甜的水象甘露一样渗进庞日高干裂的身体。喂完水,牛嫂子趴在他的头跟前心疼地问道“饿么?喝点儿汤吧。”
庞日高点点头。
牛嫂子又飞快地拿起另一只竹皮暖瓶,倒出一碗热汤。浓浓的汤汁溢满了鸡肉和蘑菇的香味儿流进庞日高嘴里,真鲜,真香啊!他大口大口吞咽下去,很快喝了两碗。牛嫂子又拿来又软又香的鸡蛋糕,庞日高一口气吃了五个。干裂的土地吸足了水分渐渐膨涨起来,庞日高感到精神和力量填满了浑身上下每一个汗毛孔。
牛嫂子拿来热毛巾给他擦了脸,擦了嘴,白白的毛巾散发着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异样的好闻的气味儿,擦在脸上那么绵,那么软,那么舒服。这一切难道都是真的么?在他二十七年的生命史上,他还是头一次吃到刚才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美味,还是头一次用这样雪白柔软的毛巾啊!
“牛嫂子……”
他轻叫了一声,声音清晰,已经没有了刚醒来时夹杂在呼吸中的嘶哑的杂音。
牛嫂子赶紧俯过身来“咋啦?要啥?”
庞日高摇摇头说“你的眼……”
牛嫂子急忙打断庞日高的话说“不咋,让柴火熏的……”
庞日高不说话了,牛嫂子不好意思的掩饰把那个本来就十分简单的答案告诉他了。
又躺了一会儿,他想坐起来,牛嫂子把他按住了。
“想做啥说话,别动。”
庞日高固执地还要起,牛嫂子按住他的肩膀说“想拉还是想尿?”
庞日高说“想尿,我去处边。”
牛嫂子说“别动,尿就尿,别起来。”
牛嫂子把尿盆拿上炕,撩开被子把尿盆推进去。庞日高是光身躺在被窝里的,红着脸躲闪着。
牛嫂子说“躲啥?早给你擦了几遍身了。转过身不就尿啦?你就把我当成你姐。”
牛嫂子帮着庞日高侧过身体,替他扶着尿盆。不想庞日高那东西竟然挺起来不肯尿。牛嫂子笑着拿被子遮住那一块儿,好一会儿庞日高才尿出来。尿完,牛嫂子拿开尿盆,给他盖好被子,然后把尿盆放到地上。
“牛嫂子,你也睡吧。”庞日高小声说。
“不喝水啦?我把灯吹啦?”
牛嫂子说罢吹灭油灯,上炕脱光衣裳挨着庞日高躺下。庞日高伸手去摸,牛嫂子不让他动,自己趴过来紧紧抱住庞日高,庞日高感到了一堆结实的胖肉的剧烈颤动。
几天以后,庞日高完全康复,只是脑门上一大片干疤还没有脱落。牛嫂子,大猛,牛山,侯进堂都说龙飞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像是换了一个人。尤其是脑门上的一大片疤,不知道的人几乎要认不出他来了。侯进堂曾悄悄对牛山说,龙飞是天生的竖旗造反当大王的料。
这天一大早,牛山和侯进堂领着几个小头目来到牛嫂子家,牛山站在街门口喊“大嫂,你跟大哥起来没?没睡够我们就再等会儿!”
几个小头目捂着嘴偷偷笑。
牛嫂子在屋里喊“挨你那刀去吧?不想进别进!”
侯进堂一摆手,笑着说了声“走!”
一行人推开街门穿过院子进了屋,庞日高坐在炕上吸着烟,跟前放着半碗窝瓜籽。
“龙大哥,身上好利索了么?”
牛山大大咧咧坐在炕沿上,侯进堂坐在灶台上,几个小头目垂手立在当地。庞日高端起瓜子让大伙吃,没人去拿,庞日高又放下了。
“我谢谢大伙啦!”
庞日高朝众人一抱拳,目光指向洋箱顶上的竹皮暖瓶和一堆吃食。
“这场病病值了,从来没吃过的东西吃过了,没用过的洋玩艺也用过了,我从心眼里谢谢大伙儿!”
牛山说“龙大哥,别一个劲地说拜年话了,你要谢的人不是我们,头一个是我大嫂,二一个是大猛。别的人,当不起。龙大哥,杆子是拉起来啦,眼下有二十多个弟兄,保护费也收了点儿——二狗,拿过钱来!”
军需官二狗把一个沉甸甸的口袋放在炕上,牛山一抽,一大堆银元全倒了出来。庞日高一皱眉,问道“咋这么多?”
牛山说“这还多?不说河那边,光是这六棱山一圈,也不下几十个村寨。一个村五块不多吧,得收多少?这才多点点儿呀!”
庞日高脸色沉重,半晌不语。
牛山有些发懵,看侯进堂。
侯进堂想了想说“龙飞兄弟,队伍拉起来了,大伙儿一致推你当大哥。大哥,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规矩不成方圆,大哥要是觉得我们哪点儿做得不合适,你就给立个规矩,有了规矩以后就好办啦!”
牛山眼巴巴瞅着庞日高,盼着他开口。
庞日高说“既然兄弟们推我作大哥,我有几句话得说在前头。咱们都是庄户人,庄户人的辛苦,咱心里清楚,庄户人活得不容易呀!从今往后,再不许跟穷乡亲们收保护费,要钱要粮,咱们跟日本人手里头要!我就是这话,弟兄们能听,我在,弟兄们不能听,我走。”
一时间没人说话。
过了一会儿,牛山腾地站了起来。
“龙大哥,算数啦!你的话就是命令,往后你说啥就是啥!”
侯进堂说“大哥说得在理,我们虽然占山为王,但不能丢了一个”义“字。不仁不义不替天行道,那不是绿林好汉!哪位弟兄不愿意干,现在可以走。”
没有人动。
牛山说“没人走,那就是说大伙都愿意跟着龙大哥干。我丑话说在前头,往后谁要是不听龙大哥的话,别怪我牛山翻脸无情!”
说完,又对庞日高说“龙大哥,这是一百三十一块大洋,你用多少你留下,剩下的,我们弟兄分。”
庞日高说“我没有用钱的地方,我一块也不要,留下一些公用的,剩下的给弟兄们分了吧!叫弟兄们抽空回家看看,安顿安顿,给老人们买些吃食,给婆娘娃娃们买点布,大伙说哩?”
几个小头目都很感动。
侯进堂有些动情,对大伙儿说“大伙儿看见龙大哥的人品了吧!咱们跟着龙大哥,肯定能成气侯!龙大哥,咱的队伍算是拉起来了,你看叫个啥名儿?”
几个人便搜肠刮肚想名字。
庞日高说“叫个桑干河保安团……大伙儿说咋样?”
牛山说了声“好”,几个小头目也跟着说好,只有侯进堂不作声。
牛山说“侯大哥,你咋不说话?你觉得这个名儿不好?”
侯进堂说“那些保安队的黑狗子也叫啥保安团保安队的,咱们也叫个保安团,恐怕乡亲们把咱们也当成黑狗子了。”
庞日高立即说“侯大哥说得对,咱不能叫保安团,不能跟黑狗子们一样。刚才侯大哥说咱们不能丢了一个义字,说的好,咱就在这个义字上动动脑子……叫个桑干河……忠义团?”
侯进堂一拍大腿说“这个名儿好!打日本人就是忠,保老百姓就是义。龙大哥到底是念过书的人,这个名儿起得好!”
牛山兴奋地说“咱龙大哥的名儿也得改一改了,不能再叫大哥,得叫司令了。桑干河忠义团司令──龙司令!”
牛山说着一个立正,敬了个不伦不类的军礼。屋里一阵大笑,在院里翻晒蘑菇的牛嫂子也跟着笑了。
桑干河忠义团暂编两个大队,牛山率领一大队,侯进堂率领二大队。
侯进堂建议,队伍刚刚成立,缺乏战斗经验,两个大队暂时一起行动,必须确保每次战斗行动都要有十分的把握。庞日高很佩服侯进堂的见解,为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得力的助手和军师感到欣慰。
庞日高额头上的干疤还没有落净,侯进堂让他在家休息,自己和牛山带人沿着桑干河往东,在河北省玉县和汤县的偏僻地带接连进行了三次袭击,消灭敌人八名,缴获八支步枪,二百余发子弹和九十块大洋。三次伏击间隔很短,头一天两次,第二天一次,战斗结束就迅速回撤,急行军一百六十里连夜赶回北盘口。
回到北盘口时已经快半夜了,几个家里分头做饭,牛嫂子炖猪肉。牛山嘴馋,把最后一次袭击中缴获的半扇子猪肉也扛了回来。屋里飘着肉香,弟兄们在院里围着庞日高讲述战斗的经过。庞日高对侯进堂策划的行动非常满意;活动范围大,距离远,敌人不容易一下子找到他们。
庆贺胜利的宴席一直吃到后半夜。牛嫂子让庞日高先睡了,她叫大猛帮他收拾。收拾完,大猛也去睡了,牛嫂子揉着酸困的腰腿上了炕。庞日高还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趴在炕沿上吸烟。牛嫂子脱了衣裳躺下,吹灭灯说“别抽啦!睡吧!”
庞日高说“眼看着人一天比一天多了,快住不下了。”
牛嫂子说“那愁啥?山根的石头多的是,再盖房呗!”
庞日高说“不是盖房,我是想盖像象东坊城那样的堡子,就是日本人找见咱们,他也没办法。”
牛嫂子说“那得多大的工?不容易哩……”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抱住庞日高,柔情说道“你……不走啦?”
庞日高说“这儿就是我的家了,我去哪儿?”
牛嫂子在庞日高脸上身上一阵狂吻。
“……我以为队伍一大你就得走哩……我压根就没想留住你,我知道我也拴不住你……能这样,我也知足啦……”
庞日高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他本来想安慰牛嫂子,让她放心,他给她顶门立户。可是话到嘴边又突然被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拉了回去,他真能给牛嫂子一辈子顶门立户吗?说话就得算数哩!他不敢轻易许下这个诺言。
“没良心的!你咋不说话啦?”
牛嫂子狠狠地在庞日高头上戳了一下又说“别思谋啦!我这儿,你来就是你的家,你走,就别拿这儿当你的家。我不拖累你,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在这儿一天,能跟我好一天就行了,别的我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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