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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日高一下子有了两个女儿。
结婚不久,熊来群的婆婆领着熊来群的一儿一女从荆门乡下来到武汉。熊来群那个七岁的儿子老实但倔强,对庞日高有些害怕,四岁的小女儿竹凤却生得伶俐乖巧,熊来群让她叫爸爸,小家伙就围着庞日高爸爸长爸爸短问这问那小嘴就像是机关枪,叫得庞日高心里一阵阵发热。
熊来群的婆婆回去的时候只领走了孙子,把孙女留在了武汉。竹凤比敬军小两岁,两人从小学到中学都在一个学校。敬军初中毕业上了高中,竹凤初中毕业上了卫校。竹凤从卫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武汉军区医院当了医生,这是李参谋长特意安排的。竹凤到军区医院工作之后,甘自平便渐渐把院外护士的接力棒传给了竹凤。
竹凤一直随她在万县战役牺牲的生父姓李,还在她上小学时同学就问她,你家为什么四个人四个姓?你爸姓龙,你妈姓熊,你哥姓庞,你姓李?竹凤自己也觉得奇怪,回家问母亲,熊来群只是叹气回答不了女儿。她早就提出给竹凤改姓,被庞日高劝住了。庞日高说竹凤还姓李可以让她永远记住自己的亲生父亲,是对亲生父亲的尊重和纪念。
熊来群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因为她已经把儿子留给了婆家。直到后来竹凤长大成人,熊来群才明白了庞日高的真正意图。
敬军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便参了军,部队里大学生极少,高中生也是媳的宝贝,敬军入伍两年多就当上了副连长。一九六六年初敬军回家过春节,庞日高对他说“你二十二了,到了谈对象的时候了,有两件事我得跟你说清楚;头一件,你不许在外头搞对象,你要敢领回来我连你一块儿哄出去!你的媳妇就是竹凤,再过个一两年你们就结婚。第二件,以后我死了,你对你熊姨得像对你亲娘一样,记住没有?”
敬军和竹凤一直是在亲密的兄妹关系中长大的,这时猛不丁要改变着种已经习惯的关系,敬军除了难为情之外,并没有其它不合心的地方。竹凤小时候灵牙利齿,简直就是只小喜鹊,哪知越大话越少,到了成年竟完全变了个人。她继承了母亲的美貌和安祥,再穿上医生的白大褂,真真是一个玉雕的天使。敬军从小喜欢这个妹妹,而如今自己喜爱的妹妹突然要改变身份成为自己的妻子了,这个转变除了让敬军感到意外之外剩下的就都是欣喜了。
在与熊来群的关系上,敬军始终是为难和矛盾的。熊来群在他五岁时就与庞日高结婚,对他们父子体贴入微,按道理说他是早该对熊来群以母亲相称的。但是,敬军自己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不愿意叫熊来群“娘”,尽管他心里十分清楚,熊来群待他和亲娘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他对熊来群的那种只有儿子对母亲才会有的依赖感从六岁时就已萌发,但他就是叫不出那个“娘”字。他一直称熊来群为“熊姨”,熊来群也不计较,仿佛她真是敬军的亲姨。
庞日高也从未要求儿子叫熊来群“娘”,甚至在跟儿子提到熊来群的时候也是说“你熊姨”,父子俩这种不谋而合的一致不知是谁先影响的谁,或者是俩人不约而同受到哪种神秘力量的影响。
熊来群对这些没有丝毫抱怨,因为她知道庞日高的秘密。她当保姆的时候曾在庞日高的枕头底下见过那个装着一小包黄土的荷包,从而明白了另一个女人在庞日高心目中的地位。所以,她并不奢望以自己的实际身份去取代庞日高心里另一个女人的位置。
敬军对父亲要求他做的两件事自然是没有任何疑义的,但对父亲提到第二件事时的措辞深感不安。父亲无端提到了死,这让敬军心里拧起一个大疙瘩。父亲若是个正常健康的人,他或许不至于胡思乱想,可是父亲的身体受到战争的严重摧残,父亲的精神又由于母亲的去世遭到了致命的打击,这些都迫使他不得不去怀疑父亲是否在变相地安排后事。有了这个念头,一种模糊的不祥的预感便幽灵一般开始在敬军的意识中出没。只是他没有料到,父亲的不幸不是来自他那糟糕的身体和破碎的内心,而是来自一股不可思议的政治洪流。
一九六六年春,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爆发,到了夏天,全国便进入了由绝对权威操纵的极端无政府状态,那种有着明确目的的大混乱在一九六七年达到顶峰,各地群众组织的对立演化为大规模的内战。武汉军区领导人因卷入派性斗争受到群众组织的揪斗,由此揭开了“揪军内一小撮”运动的序幕。在这个运动中,庞日高那段当桑干河忠义团司令的历史和两次要求与地主分子韩进秀结婚的材料被公布,这些材料连同他的狰狞面容都成了他不是好人的铁证。庞日高被打成土匪、军阀、流氓、钻进党内的反革命分子,家被抄,人被抓。群众组织对庞日高进行严刑审讯,每次审讯都把他打得死去活来。刚刚由由军区参谋长晋升为军区副司令的李副司令员也受到庞日高一案的牵连,罪名除了当年“别有用心”地解救庞日高将他安插进革命队伍之外,更主要的还有破坏毛主席的军事路线,将我军主力置于与日军正面作战的危险境地等等。李副司令员对所有指控他的罪名未作一字辩解,跳楼自杀摔断了双腿。后来在一次晚饭时乘看守人员不备,把筷子插进两个鼻孔,然后猛地朝桌面上一磕;李副司令员惨死不久,一九六七年冬天,庞日高也在群众专政指挥部的监狱中死亡。当时庞敬军的部队驻扎在湘西,等他得知恶耗赶回武汉,庞日高已火化三个月了,他抱着父亲的骨灰哭的几次昏厥。他哭父亲又想到母亲,母亲是睁着眼死的,他想父亲也一定是睁着眼,这天大的冤屈怎能让人瞑目?庞敬军心如刀绞,越哭越痛,熊来群和李竹凤怎么劝也劝不住,劝得她们自己又跟着哭起来。
庞敬军没有把父亲的骨灰送回老家安葬,父亲背着骇人听闻的罪名,而土葬又是被破除的“四旧”,他怕祸及到家乡的祖坟。另外,父亲死得冤屈,这样不明不白地安葬父亲,他不甘心。
一九七二年,武汉一批群众组织领导人被判处死刑,其中有当初主持审讯庞日高的一个高二学生。这个戴着八百度近视镜文质彬彬曾在北京天安门受到过最高统帅接见的红卫兵领袖临刑之时嘴里勒着麻绳,就像牲畜口中勒着嚼子,麻绳深深地勒进嘴角,磨烂的嘴角淌出的鲜血染红了麻绳。就是如此,这个学生还是不停地挣扎不肯就范,嘴里一直咕哝着发不出来的吼声。在游街示众的二十一个死刑犯里,他是岁数最小也是骨头最硬的一个,凡是看见他的人没有一个不为他那宁死不屈的凛然正气感到深深的困惑和悲哀。
文化大革命的功臣们无一例外都受到了惩罚,从逻辑上说,受到文化大革命迫害的人应该得到正名了。然而专横的权威之下根本没有逻辑的立足之地,直到一九八一年全国大规模平反冤假错案,庞日高的冤案才得以昭雪。一九八二年,武汉军区领导为庞日高恢复名誉,追认为烈士,批准庞日高的骨灰享受正军级待遇入烈士陵园安葬。
庞日高的骨灰一直摆在家里,熊来群天天起来头一件事就是擦拭骨灰盒。逢年过节,都要精心做几样庞日高喜欢吃的菜肴,再倒上一杯酒供在骨灰盒前。没平反之前,庞日高的骨灰没有资格入烈士陵园。现在庞日高平了反,恢复了名誉,又晋升为正军级待遇,熊来群既欣喜又心酸,禁不住潸然泪下。她抚摸着骨灰盒上庞日高的像说“老龙,这回好了,你能堂堂正正地进烈士陵园了。你先去,等我把学红,学兵拉大,我就去陪你……”
庞学红,庞学兵是庞敬军和李竹凤的一双儿女,熊来群的外孙女和外孙子。
可是庞敬军却不打算把父亲的骨灰葬入烈士陵园,在为庞日高举行葬礼的前一天夜里,庞敬军作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母亲韩进秀站在老家村东的大柳树下焦急地眺望。他曾无数次梦到过母亲,但是没有一回像这次看得这么真切,他甚至看清了母亲眼角的细纹和眼里汪汪的泪水,以至于惊醒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眼前还一直飘浮着母亲的面容,就像小时候母亲跟他脸贴脸那样。
庞敬军不由自主叫了声“娘!”,伸手去摸母亲的脸,那张脸却突然隐去。被惊醒的李竹凤转过身,见庞敬军满脸是泪,忙趴过来捧住他的脸温柔地问“你怎么了?”
庞敬军说“我梦见娘了,她让我把爹送回去……”
那双温柔的手停在庞敬军脸上不动了,良久,两串眼泪掉在了庞敬军的脸上。庞敬军知道,这是竹凤为她母亲流下的泪水。如果把父亲送回遥远的桑干河畔,那么,熊姨将来的归宿在哪里?她听说父亲平了反能入烈士陵园了是那么高兴,她以为百年之后能永远陪着父亲了,她会答应把父亲送回故乡吗?
李竹凤一个字也没说,伏在庞敬军身上哭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庞敬军和李竹凤起来,熊来群早已收拾利索等在客厅里了。庞日高的骨灰盒裹着精心包裹的红绸摆在茶几上。熊来群发现女儿女婿不对劲,女儿两眼红红的,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熊来群一阵心慌,脸变了色,两只眼定定地看着庞敬军。
李竹凤跪倒在母亲跟前。
“妈,跟你商量件事……让我爸回山西老家吧……敬军家的祖坟都在那儿……”
熊来群坐着没动,身体却似遭了霜打的茄子叶一下子软了。这个结果她曾有预料,早在六七年庞日高去世的时候,她就作好了敬军把父亲的骨灰送回原籍安葬的准备。不料敬军没有送,而且一放十几年。于是她才生出了侥幸的念头,以为敬军不想把父亲送回老家而是想体面风光地葬入烈士陵园。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如果老龙进了烈士陵园,那么她将来就可以没有顾忌地在这儿陪伴老龙了。她本以为自己能如愿以偿了,却不料敬军又要把父亲送回山西,是老龙生前对敬军早有交代?她不清楚,又不能问。老龙走得突然,什么话也没给她留下,她只能听从敬军的安排。
庞敬军见熊来群呆坐不语,叫了声“熊姨”,嗓子便被噎住。
熊来群缓缓地说“敬军,竹凤,你们莫要说了……我明白,我是怕没人陪你爸……有人陪,我就放心了……”
说着,眼泪就往下淌。庞敬军又叫了声“熊姨”,也跪下去抱住熊来群的腿失声痛哭。
庞敬军没有把父亲的骨灰送入烈士陵园,只送去了父亲的军装和拐杖。
熊来群没有去参加葬礼,她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归宿。从现在起,她要从龙飞妻子的角色中退出来,她现在只是敬军的岳母,学红学兵的外婆。竹凤的生父还在另一个世界等待着她,他既然是自己的头一个丈夫,是自己一双儿女的生身父亲,那么他们之间便有了了一种永远不会消失的姻缘,这是她的命运。她活着的时候可以改嫁作龙飞的老婆,但是当她死了以后,当老龙已经有人陪伴不再需要她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应该回到第一个丈夫身边。她不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无家可归的孤魂,也不忍心第一个丈夫永远在孤独中飘泊。回到他身边,他们又和活着的时候一样成了一个完整的家,儿孙们又有了齐全的父母长辈,这是她命中注定的归宿,亦不失为一种安慰。老龙不给竹凤改姓,大概也有这一层含义。
熊来群找出了那个一直珍藏着的荷包细细端详,只要看一眼那精致得到了家的做工,就会看见绣荷包的女人对庞日高怀着一种怎样的期待。十六年前当她第一次给庞日高洗床单在枕头底下发现了这个荷包,她已然明白了一切。同庞日高结婚以后这个荷包就不见了,她知道是庞日高收起来了,她希望庞日高在收起那个荷包的同时也能收起对另一个女人的怀念,希望那只荷包再不要出现。哪知一九六七年群众组织来抄家的时候,那只荷包又出现了,她这才明白荷包连同做荷包的女人已经永远珍藏在庞日高心中。荷包是从保险柜里搜出来丢弃在地上的,而那只又厚又重神秘而森严的保险柜,连敬军都没有资格去碰一下……其实,这只荷包早就预示了庞日高的归宿,它不迟不早偏偏在庞日高大难临头时又突然出现,不能不说是天意——命运早安排好了一切。
熊来群捧着荷包放在庞日高的骨灰盒上,她看见庞日高露出了感激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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