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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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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始终记得第一次领到工资时的那种心神激荡。

那是大学暑假里由朋友介绍的一份临时工,只是坐在电脑前,将一些统计数据输入。一个月下来,领到了三百元现金。这之前,我曾为爷爷的画廊打过工,但因为是自家人,而且在他们眼中我永远是个孝,孝当然不适合领现金,而且给钱也太俗套,不利于家庭的亲情交流,所以在结算工资时,大人笑眯眯地对我道:“钱是不可以给的,你来帮忙,管吃管喝,并且帮了不少倒忙,怪调皮的,送件小礼物给你吧。他们随手递给我一只已破旧的锦盒,里面是一只颇粗糙的水晶镇纸(也许是有机玻璃的)。也不知是哪位客人很久之前送的礼品,忘了处理,顺手给了我作了劳动报酬。我捧着锦盒倒有些哭笑不得,回去对澄语道:”卖一件东西给你,看看值多少。他并没有看,抽了五百元给我,一脸严肃告诫我:“不要为亲戚或者朋友打工,他们在付酬劳时不会多给,反而会克扣。还会埋怨你无情无义。”这是我自那件事中吸取的一个教训。

但那三百元现金的意义是不同的。我突然领悟到了自己的能力,走出家庭,我就是一个社会人,不是任何的孝子,我独立,可以被信任,我可以凭自己的力量,赚到想要的生活。我捏着钱,走过路边的橱窗,从玻璃中看见一个女子,年轻、健康,还很美丽,完全可以赚到一个暂行的世界。我有能力走出那幢灰色的洋房,不必向父母那样,坐等遗产的降临,直等到头发花白。如果你偷想长辈的东西,那必定被活活套牢,那本不是你的,那是要被赐予的东西,哪里有白给的东西,拿你的一切来交换!从那一天起,我便想明白了这件事。

我托朋友为我留意合适的房子,买房搬家是我的一个强烈心愿。

对一个工作未满五年的年轻女子来说,买房是件颇吃力的事,而且得不到任何资助,还贷需要一、二十年,那需要有长期稳定的收入,但我是极想离开那个家的。我又不结婚,简直没有出路的样子。买房至少是件投资,也是个堂皇的借口。

朋友带我去本市西区看一处房子,我觉得颇满意,环境好,社区服务好,房型也令人满意。七层电梯房,我看中第五层的一套两室一厅,建面104m2 ,稍觉大一些,但心底总期望,父母有一天能搬来与我同住,过过三口之家的温馨与独立,不要再为了爷爷的钱而神魂颠倒,耽误了好好的日子。这房子卖得极好,已几乎住满了,这套保留房型,打算同鸡头鸡脚一起推出的,朋友因熟悉开发商,为我讨价还价,便宜了三万元。我觉得也差不多,付了定金,想想价值不菲,加上各种费用,大约145万左右,先要付30%头金,然后二十年分期付款。

装修也是笔大开销,当然装修尽可能简单,但有些东西也省不下来,银行里的存款倾囊而出,将股票抛掉,先付头金。装修的钱慢慢积存。

等老俞那里一笔做掉,大致可以松口气。

只要健康、肯做,还贷还是轻松的,只是心里颇有点压力。毕竟要供楼,想这件事亦不会得到父母任何支持。

买房的事没有同家里任何人正式说过。但也没想到,一旦他们知晓了,竟然引起如此的震动。

父亲又惊又疑,连连问我:“你哪里来的这许多钱?几十万啊,可不是小数目,哪里来的呢?”他想不通,很想不通,“有几十万也不告你爸爸,真是没良心,即使有十几万也不必买房子,什么事不可以做,可不可以收回来?我帮你投资理财,肯定看好,你爸不是没本事,是没资本,可不可以收回来?损失多少?损失一点没关系……可不可以不买了?”

大伯母居然将澄咏骂哭了。原来,她也怀疑我钱的来历,以为是爷爷偷偷给的,想同样是孙女,澄咏怎么会如此无能,“骗”不到钱呢?

母亲暗暗埋怨我:“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呢?这么大一件事。”

我道:“等弄好了,我们一家三口一道去住。”

母亲摇摇头:“你爸不会肯。日常开销怎么算?”

我道:“我还未听说过五十几的人还在父母家搭伙的呢!”

母亲还是摇头:“能省就省,我和你爸没什么积蓄,现在还争什么气,混着。”

我道:“爸爸的想法我知道。他是一定要守在这里的,他和大伯对顶着,谁也不肯松动,都怕一离开,给对方抢了先。顶到几时去?

爷爷难道是傻瓜,孰好孰坏心中没数不成?连我都明白,爸爸怎么就想不明白?“

母亲叹口气,“他也是赌上气了,不甘心,几十年下来,没得到爷爷一点好,别的事都给耽搁了。”

我道:“所以要他及时放手啊,肯放手永远不会迟。房子一搞好,我们重新开始,爷爷那里随他去,有最好,没拉倒。”

母亲道:“我是肯的,但你爸,只怕……小闻,那房子真是笔大开销,你能行吗?我看你赚钱也太辛苦,一个旅孝,还是……找个可靠的人,比较轻松一点。”

又来了,我索性道:“是呀,手头有没有合适的?”

没料到妈妈道:“有啊,孩子颇忠厚,家底也好,我一直怕你不肯。小闻,我知道你,心高,脾气也犟,总想摆脱家里的这些鸡鸡狗狗的事,靠你自己怎么行?累坏了,还是得回头。不如找一个好的,扬眉吐气地走出去,谁也不会来烦你。”母亲这一番话颇交心,只是仍偏离我的心事,她不明白,我才不要结婚,我不要和谁白头到老。

没过多久,爷爷大人便传我了。

澄咏来叫我,说爷爷在书房等我,她又说,我的那处房子她和罗超也去看过,真是喜欢,可惜太贵了,买不起。

我笑道:“依你小罗在爷爷面前当红的程度,买百来万的房子那肯定也是不久将来即可实现的。”

她红了脸,自艾自怨,“都怪我不好,害得你误会他。”

我哈哈笑:“哪里哪里,我现在想巴结正愁没门道哩。”气得她跺足。

我大咧咧地走入书房,爷爷正在听评弹。我直笔笔地道:“您也反对我买房吗?”

爷爷望了我一眼,我满不在乎,找一张藤椅“扑”地坐下,启开杯盖便吸了一口茶,真是好茶,碧幽幽一团香雾,老人家忙于朝政亦不忘享受。并非我天生匪腔,只是在爷爷面前,不自觉地要挑衅他的威仪。

“我反对有用吗?”爷爷立起身,“你从来不听话的。”

“这么多人归您管,还不够吗?”我问。

爷爷冷哼一声:“是我想管吗?是他们没有能力。交给他们,只怕我未闭眼,已经败尽了。”

我点点头:“您别难过,富不过三代,与其一家老小挤在屋里,对您那些钱虎视眈眈,不如趁早分家了事,大家各立门户。”

爷爷又看我一眼:“你真是什么都敢说,不像你父母。”

我舒展两条腿:“夸奖夸奖。我是无所求而无所惧。自己过自己的,不好意思,不像爹不像娘,倒像隔壁张木匠。”

“买房子,我倒不反对。”爷爷慢悠悠地说,我颇惊奇,有史以来,第一次与老人家达成共识。

“今天,要同你谈另一件事。”爷爷走到一盆杜鹃盆景前,拿柄小剪开始慢慢修剪枝桠,静待了一会儿:“小闻,结婚吧。这对你来说,也不是件太难的事。”

我怔住了,一时捉摸不透爷爷深层含义,只得笑问:“让我嫁给谁去?不是人人像小咏这般幸运,平地里冒出个承欢上下的青年才俊。”

爷爷道:“嫁了就不心烦了,小闻你这么聪明,别钻死胡同。”

我脸肯定白了。爷爷什么意思,说这些古古怪怪的话。

他俯瞰这座宅子,事无巨细,全在他眼中。

爷爷口气依旧平稳,“六月份之前将婚事定下来,家里风风光光为你操办,新房子,爷爷可以买下来送给你,仪式可以同小咏一道办。”

心惊肉跳之余,有点绝望,小白鼠终于被从笼子里捉出来放到蜡板上了。我哑声问:“如果不结婚会怎么样?”

爷爷精心修剪着:“遗嘱上将没有小语的名字。我一死,他将一无所有。”

我狠狠瞪住爷爷,胸口被击中了。我知道一败涂地了,本来是条死路,能行多远,爷爷看清一切,他计划一切,我只有乖乖就范。

我还天真的以为长辈会让我自生自灭。

“当初,你也是如此胁迫另一个人的吧!”我惨然地。

爷爷背影僵了一下,索性将话也挑明了:“他们可以一走了之。

“但你却办不到,牵挂太多。小闻,你想一想,他们哪里有什么幸福,举目无亲的孤岛,没有该享受的天伦之乐,就算相守在一起了,还有一死呢。总有前后,哪有永远的事情呢?”

我双唇止不住抖动:“爷爷,容我一些时间,太草率了,我不会幸福……”

爷爷慢慢悠悠转过身子,“小闻,我也从未把你当做孝子,不要有幻想,不要有任何傻念头,永远拖下去亦没有幸福,走另一条路试试看……会有生路。”

心完全沉下去了直至湖底,冰凉的湖底。

爷爷按住我肩头:“你不想看到小语来一无所有吧!你和他将来的幸福,都要靠你们自己争取才行。”

他笑了一下:“你身边有不少不错的男孩子吧?结婚也不会太难。小语这孩子不行,一心全在工作上,从没见过他和哪个女孩走得近些。”

泪冲入眼中,我努力睁大眼,不至使其坠下,不要在爷爷面前哭。哭又有什么用。我永远不能得到我要的,我从来就清楚这一点,太清楚了,我这一段灰色的梦,终要结束,未了竟这般突然。

“小闻,这是你和爷爷之间的默契。 ”爷爷摸摸我的头,“当然不会有第三人知道,好好考虑考虑,你是聪明的,爷爷毋须多说什么。 ”

“我木然地一点头,往门外走。

“小闻。”身后爷爷叫住我,“不要记恨爷爷……将来你会明白,这是为你好。”

我怔怔道:“爷爷,我真真恨死你。”我“砰”地带上门,将爷爷留在身后。

我整整哭了一夜。

天色刚泛青白,我即起床,洗把冷水脸,化一化妆。推开窗去,整幢楼似浮在半空,不着边际。晨雾沉在园子里,花仍开着,并很美丽,有几只鸟在啼鸣,且很欢乐。我哪里来的权利选择呢?手依旧微颤,血液似已在一夜之间被抽空,留下冰凉的躯壳。

架上一副墨镜,悄然走下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谁会知道,我已作出了决定呢。

厨房里有动静,大约是康姨,她没料到这么早会有人坐在客厅里,她提着篮子,径自穿过走廊,从后门出去买菜了。

我突然想到康姨,她在沈家的日子几乎比谁都长,她非主非仆,安安静静地注视一家老小,因她年老,爷爷另请了一位钟点工帮她打理。

印象中,她始终谦卑而安详。我对奶奶已经没有记忆了,据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我实在触摸不到传闻中的人物,(七爹除外,奇怪,我觉得七爹从来就亲切而真实。)康姨似乎才是奶奶式的一位长辈。

谁又知道康姨的故事了?谁又了解她的决心?好一家子住在一道,熙熙攘攘,不愁寂寞,但你看,谁也不知道谁,我们依旧站得远远,目光冷冷。

澄语起床了,他穿戴整齐地来到客厅。

他每天也早起,他从来就精力旺盛,永远机器一样,在别人面前,健康而自信。他的父辈尚在贪恋睡梦的香甜时,他却像士兵一样地准时起床,准备工作了。

他手里端着自己冲的咖啡,看见我坐在那里,一怔。他心情尚佳:“怎么,家里也要防紫外线吗?”

澄语,我已下决心嫁给别人了。

真的,澄语,现在不讲与你听,但我已下决心了。

泪水飞快充满了双眼,我不敢动,生怕一瞬眼睛,将泪壳挤破。

我调转头,托住腮,借机用小指尾扫一扫眼角,小手指湿了,泪水顺着手掌流下来,流个不停。

澄语坐在桌边,翻看报纸,嘬着咖啡。

“听说了,你在外面买了房子。真实有志气,说到做到了。”他口气有些一贯的嘲讽,更有些怅然。

澄语,我已下决心嫁给别人了。

真的,澄语,现在不讲与你听,但我已下了决心了。

“难怪你这么没日没夜地开工。”他叹口气,“我若拿钱帮你,你必不肯接受,这样吧,我有几个做股票的朋友,十分要好,我借钱给你,让他们去操作,输了算我投资失败,赢了归你,只需将老本还我即可,怎么样?”

谢谢,澄语,帮我还得顾忌我那自尊心与虚荣心。从来就这样,胆战心惊地在后面看着我,我留给你的,永远是一个倔强的背影。即使是为了今天,从前我也该与你好好相处,温和相待。可惜我没有。

“你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吧?”他见我不言语,不禁问。

我故意伸个懒腰,打个哈欠,将腿搁到茶几上。

澄语笑着摇摇头,放心了。认为我一切正常,只是在这个早晨,太早醒来而无所事事。

“困了也不多睡会儿。戴副墨镜坐在屋里,怪吓人的。”他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报纸上。

“罗嗦。”我简短而不友好的吐出这两个字。

在墨镜后面,我静静而贪婪地凝望他。很久很久之前,就晓得有这么一天,我们要为这段感情举行葬礼。我希望你能手持一支浪漫而心碎的白玫瑰,最好是细雨霏霏。我与你绝望而克制,痛楚像火一样噬咬全身而我们外表依旧平静似水。然后,你培一揪土,我培一揪土,我们孕育了它,最终埋葬它。我们就此各奔前程,我们还得活着。

我立起身,凑到他身边,装作同他关注同一条新闻:“咦?今年夏天会很炎热吗?”

“这样报导是为了让夏季商品打开销路。”他冷静地。

六月份的婚礼,真会热晕一大帮人呢。

我不禁笑了一下,轻轻拍拍他的肩,拿起他的杯子,啜一口咖啡。

看他的侧影,必是得了爷爷的遗传,轮廓清晰而精致。

我们就此各奔前程,我们还得活着。

“走了。”我挥挥手。

我一早坐在这里,就是为了等着再见见你,澄语,从此以后……

不不,没有什么以后的事情了,以后的我已是别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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