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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阳宫内,整座宫殿被一种异样的压抑的气氛覆盖着,无人敢大声喧哗,一应人等全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以万分的小心谨慎来工作,往日得宠的妃嫔也全都小心翼翼、谨言慎行,唯恐一言不慎触怒陛下落得杖刑。
这一切只因“瑶光真人”尚在昏迷之中,陛下心情沉郁,无人敢造次。
没有人知道“瑶光真人”是什么来历,但是他们非常清楚的是,那绝对不是他们可以随意去仰视议论的人。
一月之前,“瑶光真人”被蒙恬将军护送回宫,几日后嬴政即昭告天下封“瑶光”为“帝师”,位同三公。
圣旨一下,众皆哗然。
以一个来历不明的人为“帝师”,从无前例,虽说只是虚衔,但陛下竟让她“位同三公”,这般荣宠,谁又敢当那是个无关紧要的虚衔?
这还仅仅是个开始罢了。
嬴政将都城内一处空置已久的大宅挂上了“上清宫”的牌匾,连同护卫军士二百余人一同赐给“帝师”,各种奇珍异宝如流水般送进宅中,看花了多少人的眼睛。
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位被多少双各怀心思的眼睛盯着的“帝师”却一直都没有回过府邸一次,甚至没有在众人面前出现过。之后王宫内流出消息,说那位帝师在铸剑。
不是没有人暗中议论过工匠也能做帝师?
但是,没有人敢公开说出来,将近一月之后,这些曾经有过嘲讽疑惑不满的人全都闭了嘴。
满月之夜那一道亮彻天地的雷光惊心动魄,灼痛了多少人的眼睛。
倘若皇帝是天子,那么可以引来雷霆天威的帝师又是什么?
古来相传神兵出世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然而这只不过是传说,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因此众人仅仅抱持一种朦胧的憧憬谈论着那些古老的传说。
直至那一夜,所有人都亲眼见到了什么是风云动、雷霆降。
一剑引风雷,一剑破苍穹。
那一夜惊世的雷光注定会成就新的传说——关于那柄剑,以及,铸剑的那个人。
帝师——瑶光真人。
至此,咸阳上下才彻底地深刻记住了这个称号。
从不屑怀疑到敬畏崇拜不过一瞬之间,那些因强权地位带来的差别终于真正地变成了云端和尘埃的差别深深地刻在了曾有所怀疑的每一个人心中,再无人敢私下非议帝师,甚至连直呼帝师的名号都会心悸,最后唯有“真人”二字口口相传。
有关秦国上下这种风评的改变,当事人一无所知。
瑶光不眠不休铸剑数日,身体憔悴,骤遭雷击,心境急剧动荡,心力耗竭,在度过神剑出世的雷劫后她终于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这一昏又是三日。
瑶光醒来的时候,喉咙干得吓人,她几乎都能感觉到气管里干裂的伤口透出的血腥气。
“水……”
这一声极轻而沙哑的呢喃很快就得到了回应,一只小碗凑到瑶光唇边,碗中温热微甜的水柔柔地碰着她的唇。
瑶光下意识地吮着,越喝越急,全不顾旁边那人“不要着急”的叮嘱,等她把一碗水全喝下去,这才算是清醒过来。她试着将真气走行一周,然而丹田内空空荡荡,那一丝真气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她立刻停止动作,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
“……果然……”
侍奉在旁的扶起瑶光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问:“先生感觉如何?”
瑶光转过视线瞥了一眼,入目的竟是玄衣冕毓的嬴政,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回神。
原以为是侍女而已,竟是嬴政?
看他略有些憔悴的神色,只怕守的时间并不短。
或许……无论她多么高估“瑶光真人”在这位陛下心中的地位,依旧是低估了呢。
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在瑶光心中翻腾着。
面对这样赤诚的关切,瑶光舒了口气,低声叹道:“不破不立,破而后立,合该如此。”
嬴政皱起了眉,似乎仍有些不解。
瑶光平顺了气息才补充道:“我先前因强行逆转经脉,全身经脉毁去十之七八,机关城中一战又添新伤,本来料定没有数年将养难以痊愈……而今一道雷劫倒是祸福相依,虽然贯通了原本阻塞的经脉,但是……数年清修的功力大约也毁于一旦了。”
瑶光没有因内力尽失而惊慌失措,因为她在剑成之前就已经有所猜测。
江湖中多有拜师后需废去原本功力才能继续修行的心法,而今她欲易道而行,先前所修功力能存留几分自然是个未知数,最坏不过从头来过,现下经脉得以贯通甚至拓宽,于她已是意外之喜。
嬴政并不知道这其中的门道,他听到“功力毁于一旦”不免脸上变色,武者功力尽失无异于当权者失去权柄,这等惨烈的事情又有谁能不在乎?他再细看瑶光的神情,竟一如往常的平静。
嬴政情不自禁地叹道:“先生这一分修心养气的工夫,朕仍是学的不够啊。”
瑶光被夸得微微一愣,苍白的脸颊浮起一抹淡淡的血色,抿了抿唇,低声道:“修道之人自当有清净道心与持恒定力,剑修尤其如此。”
否则纵然能在顺境修成剑术,当遭逢变故、剑上染血,心志软弱者如何继续持剑而不改其志?
嬴政似是想起了什么,原本严肃的神情逐渐变得温和起来,双眸也染上了怀念的色彩,笑着开口说:“多年未聆听先生教诲,如今听来,仍是如此简明犀利。”
但凡扯上“往事”,瑶光一律不作过多回应,以免多说多错。她沉默以待,嬴政也不恼,就这么望着瑶光,片刻之后,嬴政轻咳一声,收回双手,直起身来。
“先生且安心休息,有事尽管唤人,莫要强自支撑。朕去外间批阅奏章。”
瑶光轻轻颔首。
嬴政这才转身离去,走之前还特意将悬在旁边的长剑解下来放到了瑶光手边。
瑶光抱起长剑贴到身前,闭上眼睛,她依稀可以听到剑中传出一种近似于心跳声的脉动,一股凌厉的剑气直接透过剑鞘和衣服渗进她的皮肤筋骨之中,凌厉、浑厚、凛冽,比起玉清更多几分风雷之势,而少去玉清的清净之意。
这是属于她的剑。
这是只属于瑶光的剑。
心意相通,气脉相连,自此之后,一生修一剑,一剑修一生。
瑶光感觉到心里缺失的部分被填满了,在失去玉清剑的那段时间隐隐存在的不安全部消失了。
瑶光这样静静感应了片刻,循着习惯将长剑负在背后,慢慢地踱到了外间。
宽广的大殿中只有一个人。
这个国家至高无上的皇帝端坐在几案前,埋头处理堆积如山的奏章。
瑶光安静地看了片刻,想到史书上记载秦始皇“日批奏折百二十斤”,在历代的帝王之中,始皇帝也可说是极为勤政的一位。既有雄才大略,又如此勤奋以至苛刻地自我要求,秦始皇能取得前无古人的旷世功业着实不稀奇。倘若后世帝王皆有如此心胸眼界、文韬武略,天下又何以一再动荡?嬴政打下如此基业,二世却能在短短数年断送大好江山,怎不让人唏嘘?
多少人讴歌两汉多么伟大,诸位帝王如何劳苦功高,然而在瑶光心内,汉朝前几代帝王根本就是笑话。因为“推翻”了秦朝,所以汉朝的皇帝放着秦那么多成熟的政策不用,定要弄出许多新的政策,到头来又有多少还是折腾了回去,汉朝开国以后,休生养息多少年才堪堪恢复元气,倘若不是皇帝一意将秦律国策弃而不用,又哪里需要那么多年?帝王全了颜面舒了心气,到头来便要黎民百姓为之付出代价,非但如此,他们还要在史书上玩弄春秋笔法,对前朝诸般批判,似乎秦朝便一无可取一般。假使秦朝当真一无可取代、而嬴政便只是一位暴君,为何是秦国一统天下,为何是嬴政开创了皇朝?甚至可以说,后世的帝王不过是循着嬴政定好的框架、铺好的路走下去罢了,无论他们是否承认这一点。
此刻几案前劳碌的身影要比史书上几笔墨痕更十倍百倍地触动瑶光的心。
这就是她即使与师尊抗辩也坚持推崇赞赏的帝王。
何曾想过,会有一日,她能亲眼见到这千古一帝?
安静的宫殿中,轻声的叹息也格外清晰。
瑶光略有些疑惑地走了过去,启口问道:“陛下,何故叹息?”
嬴政立即站起来,神色间似有些疲惫,然而眉眼中满是坚不可摧的强韧,他向着瑶光稍稍欠身,微笑着摇头。
“些许毛虫而已,无需先生忧心,先生才醒,还是多休息休息吧。”
瑶光敏锐地捕捉到嬴政眉宇间那一抹隐隐的忧色,她微微皱眉,摇头道:“无碍。陛下若信我,不妨告诉我,是哪里的毛虫让陛下介怀?我愿为陛下除去这些东西。”
嬴政微怔,本想说先生功力尽失若是离开王宫太过危险,然而转念间他想起了一些往事,他立刻将这句疑虑咽了回去,转身从那一堆奏折里抽出了一份密报递给瑶光。
“先生请看。”
瑶光愣了半秒才接过密报,展开密报后,她因那个熟悉的字眼蹙了眉,“……苍龙七宿,东方,桑海,儒家……墨家。”瑶光思索片刻,抬头看向嬴政,“令陛下为难的,是逃亡到桑海的墨家,还是一直盘踞在桑海的儒家?又或者,二者皆是?”
嬴政神色严肃地点头。
“先生依旧如此敏锐。儒墨为当世两大显学,弟子众多,影响深远,然而墨家已举反旗,儒家态度不明,朕无法不多想。”
瑶光慢慢地卷起密报,语调轻松地回答:“那就试试好了。儒家是忠于秦还是意图反秦,一试便知。我去桑海会一会儒家。”
嬴政闻言,竟是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回过神来,他不禁自觉好笑。
只因请命的是瑶光,他就放了心,倘若是旁人,在怀疑对方是否能做到之前,他是否也会质疑对方请命是否别有用心?
这么多年来,他最信任的……依然还是他的先生。
想到这里,嬴政笑着说:“那就拜托先生了。”
瑶光神色认真地点头。
“给我几日略作准备……咸阳宫内是否有书库?有些东西我想看看能不能找到。”
嬴政欣然回答:“天下藏书,皆在咸阳。先生请随朕来,云经阁自建成之日,已恭候先生多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