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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了萧寻家,孙菀才真正明白什么叫做家徒四壁。
若非亲眼所见,孙菀真不敢相信中国还有这样贫困的农村,她更不敢相信眼前这座没有粉刷过,连玻璃窗都没有装的毛坯平房里竟走出了一个a大高材生。
她恍然如梦地站在他家平房前的院子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萧寻一言不发地从厨房拿了碗来,从煤炉子上的瓦罐里倒出一碗褐色液体,递到孙菀面前:“喝了它,感冒很快就会好了。”
孙菀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接过碗喝了一大口,差点苦得长对翅膀飞出去。萧寻看着她皱成一团的小脸,似有些内疚,内疚家里连一点甜的东西都找不出来。孙菀见他这样,心里酸酸软软的,便强忍着那苦,大口大口地把药汁全灌了下去。
见她把药喝完,萧寻用方言冲里屋叫了一句什么。一个穿着背心、短裤,瘦骨嶙峋的老人应声而出,老人友好地冲孙菀笑笑,笑容里有些腼腆。他用土话问过萧寻后,从炉子旁找出一个尖尖的碎碗渣,他一手抓住孙菀的胳膊,大力捋了几下,另一手飞快地用碎碗渣在她胳膊上一扎,一线黑血霎时流了出来。
孙菀惊叫了一声,惶然看着萧寻。
萧寻微微一笑说:“好了,没事了。”
他话音刚落,孙菀就觉得鼻子骤然通气了。她抬手掩住唇,简直不敢相信这两天发生的事情。
“我继父是这里的中医,一般的病他都能看。”
听萧寻这样说,孙菀连忙朝他继父点头致意。这时,她才发现他家院子里晒着各类中草药。
“要是不嫌弃,今天就先在这里住下,等明天裁后,我送你回西安。”萧寻说得笃定,显是对继父的医术很自信。
孙菀哪里会嫌弃,道了谢后又问:“怎么没看到你妈妈?”
萧寻眼中有一闪而过的沉重:“她——身体不舒服,在里屋躺着,我带你去看看她。”
孙菀跟着萧寻走到里屋,好半天才适应里屋幽暗的光线,倒是躺在床上的人先发了话:“寻寻,这位是?”
说的居然是普通话。
孙菀不待萧寻开口,走上前自我介绍:“阿姨,我是萧师兄的学妹。”
她这才看清萧寻妈妈的脸极苍白清瘦,瘦得几乎可以看见皮下嶙峋的骨,但孙菀不难从这张脸上看出她年轻时姣好的容颜。原来萧寻是像妈妈的。
萧寻的妈妈慈爱地看了她一会儿:“你这个小学妹真可爱。”
说着,她撑着从床上起身:“寻寻,去地里割点新鲜蒜苗,我给你学妹做臊子面吃。”
孙菀见她身体状况堪忧,连忙推拒:“阿姨,不用麻烦——不如,让我下厨,给你们做顿北京打卤面吧?”
萧寻妈妈正想说点什么,萧寻上前按住她:“你好好睡午觉,我去做。”
他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一个女孩子尖尖的嗓门:“萧寻……萧寻……吃石榴了。”
孙菀循声看去,就见一个扎着马尾的高个子女生走了进来,她见到孙菀,愣了下,旋坏笑着指了指萧寻:“萧寻啊萧寻,你还是没有守住啊,堂嫂都给我带回来了。”
萧寻眼帘一垂,压低声音说:“萧雅,别乱说,孙菀是我们a大同学。”
“啊?”那个叫萧雅的女孩走到孙菀面前,“你是a大的?”
孙菀点点头,一头雾水地看着她和萧寻。
萧寻从萧雅拎着的竹篮里拿出一个石榴递给孙菀:“这是我堂妹萧雅,也是学新闻的,和你一届。”
他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说起来你应该感谢她,如果上次不是她病了,我就不会代她听课,也就没机会顺便帮你画题了。”
萧雅的出现打破了刚才过于客气的氛围。她叽里呱啦地神侃了一番后,又主动揽下了下厨招待客人的活儿,给了萧寻一个周全。
孙菀的病第二天就好了,但她厚颜佯装还没好透,又在萧寻家挨了两天。这两天里,她不是帮着萧寻的爸爸晒、收草药,就是帮着萧寻做各种农活。
两三天下来,孙菀通过萧雅透露的只言片语以及自己的观察,对萧寻家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萧寻的生父原是这个村的村长,萧母是当年下放到这边的知青,二人婚后很是恩爱。只可惜萧父去世得早,萧母又因体弱多病改嫁给经常照顾她的老中医。
萧寻的继父长萧母十岁,无子无女的他不但对萧母贴心,也将萧寻视如己出。这些年来,萧寻继父把所有收入都用在替萧母治病,以及资助萧寻读书上,因此家徒四壁,困顿不堪。孙菀很好奇萧妈妈到底得了什么病,但见萧家人对此讳莫如深,也只好扼杀掉自己的好奇心。
第三天吃过早饭,孙菀帮萧妈妈收拾完厨房后,就提了告辞,正在一隅清洗新鲜党参的萧寻放下手中的活说:“如果不急的话,我带你去个地方。”
萧寻所说的地方是汉阳陵。
汉阳陵是汉景帝刘启和王皇后王娡的合葬陵,因地处咸阳荒郊,加上宣传做得不够好,名气不如其他景区大,很多游客都不知道这条旅游线。
孙菀本来把去汉阳陵的计划放在兵马俑之后,却因她在看过兵马俑后大失所望,所以打消了去汉阳陵的计划。以她的逻辑来判断,驰名中外的兵马俑也不外如此,那之前闻所未闻的汉阳陵,只怕更加观之无趣了。
她听萧寻说要去汉阳陵,本来并不抱希望,谁知他的单车在驶过一大段羊肠小路后,竟穿越进了一片人踪罕至的世外桃源。
只见一座檐牙高啄汉式宫殿静静耸立在一片萋萋芳草中,视野可极的范围内,除了及膝高的绿草和那座宫殿,再见不到一个人的踪影。
孙菀被扑面而来的历史感震撼住了,她回头看了眼倚在单车上的萧寻:“真是个惊喜……要不是你在我身边,我还以为自己穿越时空了。”
这时,一阵风吹过,宫殿檐角的铜铃在风里发出悠远空寂的声响。孙菀瞬间爱极这里的空旷萧条,也爱极了这里极富古意的深沉、敦厚。
孙菀往草里走了几步,深深吸了口清晨湿润的空气,立刻犯了“琼瑶”病:“萧寻,这回我真的觉得圆满了。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西安却一直不来的原因吗?我其实很怕看到梦中的地方像故宫那样挤满人,满耳朵《老鼠爱大米》,满鼻子泡面味,那太惨了!我理想中的古迹,就应该像这样透着独特气质,让人有所思有所感的。”
萧寻笑说:“这宫殿是仿建,也不是正景。”
“管它呢!”情绪饱满的孙菀目光晶亮地看着萧寻,“我很羡慕你,你家离这里这么近,你不是随时都可以过来坐坐、散步?嚯,这么说起来,你还是一坐拥皇家陵园的贵族哪!”
萧寻笑了笑,从单车前的篮子里拿出一本书递给孙菀:“一会儿你可以坐在景帝的墓碑前看书,放心,绝对没人赶你。”
孙菀接过那本书:“好奢侈的享受。”
萧寻淡定地说:“小时候我每天傍晚都过来,躺在草地上看书,春天的百花,夏天的凉风,秋天的冷月,冬天的寒雪我都感受过。有时候见景帝墓前草长得杂了,我还会帮他清理一下,那会儿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被流放的守陵人。”
孙菀定定看着他,心中莫名爱意涌动。他们有太过相似的生活背景,有太过相似的离群索居的孤独体验,他们是天生的同类,而爱情,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寻找同类的过程。是谁说的,注定爱上的人,一眼都嫌长?而她,已经找了他太久,她不想再蹉跎时光。
大概是觉得她的目光太热切,萧寻红着脸避开她的眼神:“我带你去地宫看看。”
说完,他先孙菀一步往前走去。
一前一后的两人穿过一大片麦田,又穿过一径苍翠松柏,沿着青砖铺成的小道,走进了地底的陵墓。
刚走进陵墓,一股森森的寒意就侵进孙菀的皮肤里,区别于兵马俑,这座博物馆建在地底下,里面光线昏黄暗淡,用特制玻璃将几米下的陵墓坑道和外界隔开,行走其间,低头就可以清楚看见堆积成山的宦官陶俑、衣袂飘飘的仕女俑、披坚执锐的武士俑,那种感觉,犹如穿梭在古今交错的时光中。
萧寻放慢脚步,细细跟她讲解每一个坑道的掌故。将地宫的每个角落都走完,萧寻又带她凭票看了一趁影成像电影。
等到再返回地面时,已经是正午时分。好在这天没有太阳,谈不上热,只是游玩了半天,孙菀的肚子饿得险些叫出来。
萧寻把她带到景帝的墓碑附近,早有准备的他从包里拿出水和干粮,就地做了一次野餐。
吃完东西,两个人很有默契地并肩看了一阵小说,直看到天光越来越暗,云层越来越低,几点雨珠落在书页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夏日雷雨将两人搅得手忙脚乱,他们收拾了东西,顶着疏疏落落的雨点飞快地往那座宫殿里跑。
刚跑进大殿,一道炸雷轰然响起,瓢泼般的大雨倾泻而下。
孙菀一边擦着脸上的雨水一边在大殿里逡巡。偌大的一所宫殿,除了前门处趴着一个午睡的工作人员,就再也见不到别人,空旷高深得像座废宫。
他们沿着宫殿走了一圈,又返回后门处,并肩在门槛上坐下。孙菀望着眼前的万顷碧色,又仰头看看天上的如注大雨,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坐在她身旁的萧寻在包里翻了一阵,找出一只埙,一言不发地轻轻吹奏起来。
悠远哀凉的声音让孙菀神思晃荡起来,她动容地看着他俊秀的侧颜,心想,噢,他还记得她说过想听人吹埙,他像她一样,记得彼此所说的一切。
孙菀咬了咬唇,回头看了前门处一眼,见那个工作人员还在睡觉,她忽然伸手拿掉萧寻手上的埙,仰头吻住了他的双唇。
萧寻兀然一惊,圆睁着双眼看着她。她目光清亮,却带着一种决然,他读懂了她的眼神,那是爱他的决然。
他喉头微微动了一下,伸手捧住她的脸,反含住她柔软的唇,生涩而笨拙地回吻起来。
孙菀只觉得全身每一寸皮肤都因他的吻发起紧来,她紧握着双手,连大气都不敢出。她目光迷离地看着看着他微蹙的眉,染上薄绯的脸颊,整个身体连带着灵魂都轻轻颤抖起来。
谁说这世界没有永恒呢?至少那一刻,孙菀看到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