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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空没有风,燥热难耐,四周漆黑如倒扣的烟袋锅,狗在野外荒地里狂吠。溽热的夜晚,女人溜光身子躺在柴席上,浑身上下汗浸浸的粘湿。男人端旱烟锅蹲在床角,滋滋喷吐燥热带来的烦闷,一刹间得到某种启示,扑到女人身上,开始田野上耙地犁田的劳作。
小刘圩子上空飘荡女人的欢叫和男人的喘息。
荒野狗群在突如其来的尖声呻吟和粗壮喘息中停下吠叫,摇头颤栗,片刻,同时咬颈嗅腚,欢腾追逐。
栖于枝桠草垛顶的鸡群伸长脖子,惶惑不安四处窥望,猫头鹰以算命先生的莫测高深,睁一眼,闭一眼,盘算雷雨逼近的脚步。
这时,一道闪电如长鞭划过夜空,炸雷紧随,男人如吸饱的牛蝇,从女人身上滚落,舒开四肢,瘫软松弛,发出满足的叹息,无力蠕动。
暴雨倾盆而下。
滩岭上,地主刘少堂家西瓜地里,倪瑞轩和王豆豆啃着没长熟的西瓜。两人早己摸准没有月亮的夜晚,是看瓜田的张四皮与寡妇韭菜花的幽会日子。
两人躺在瓜田里啃圆了肚子,闪电和暴雨把他俩赶进瓜棚。这样的夜晚,张四皮回不来,两人在瓜棚里睡了。
棚外的雨粘连天地,雨点泼在瓜地里呼呼作响。闪电下,王豆豆瞪大眼看见惊慌的飞虫竞相逃命。
后半夜,王豆豆在一声炸雷中惊醒,他欠起身,听到河水煮沸般呼呼怪叫。又一道闪电,他看到白亮亮的河水似一张惊恐的没有血色的脸,吓得他浑身哆嗦。
躺在不远处的倪瑞轩,手抚肚皮,摊开四肢打着呼噜。王豆豆心生敬意,倒下去。其实他没有睡意,被恐惧笼罩,又不好意思张口说回家,倪瑞轩会笑话自己胆小鬼。
王豆豆两条胳膊死死抱住头,遮掩雷声和闪电。
倪瑞轩和王豆豆同龄,十九岁。
远处一丝亮光将粘连的天地揭开一条缝,雨势依然如瓢泼。
曦微的光线在圩子上空划一道圆弧。
枪声铜锣声和村民呼喝声急促地向瓜棚这边移来,黎明来临前的暗烛光线下,人影绰绰裹着雨雾席卷而来,零星枪声穿过雨帘。
倪瑞轩被枪声惊醒,从草绳编织的床上跳起来,王豆豆松开抱头的胳膊。俩个人伏在红柳丛,看见一群人在狂奔,各人手中有刀有枪。有几个人抬着毛毡毯包裹着的什么东西向河边冲去,另有几个人断后,不时回头开枪。
圩子里追来几条凶悍的狗,尾随狂叫。
倪瑞轩和王豆豆想到是河对岸的土匪抢东西,同时看到了自家的狗昂头呲牙,凶狠地冲向人群。
倪瑞轩没有犹豫,抄起脚边铁叉,大吼一声冲出来。
“土匪,哪里跑。”
王豆豆见藏不住,硬着头皮抓过柴刀,跃起身。
突如其来冲出两个人,让匪徒慌了神,还没来得及应对,其中一名土匪屁股挨了一叉。
惨叫声响彻四野。
倪瑞轩一招得手,手中铁叉左劈右刺,俨然天兵凡降势不可挡。平时河滩上练就的没有章法的棍棒拳脚,胡乱使出来,让慌乱原本如惊弓之鸟的匪徒无法近身,乱了阵形。
王豆豆手舞柴刀与倪瑞轩并肩作战,胆小匪徒以为中了埋伏,魂魄出窍,“呜哇”乱叫,丢枪弃刀狂奔逃命。
倪瑞轩和王豆豆勇气倍增,尾随追赶,为了壮胆,他俩边跑边喊:“杀土匪呀,土匪往河边逃啦……”。
身后铜锣声急如雨点。
“嗵。”
“嗵嗵。”
匪徒回身开枪,散弹擦过倪瑞轩耳畔发梢,他没有害怕,没有放慢脚步。
圩子里追来的人,放枪助威。
众匪争先恐后跳入沸腾的河里,向对岸游。
河水在上半夜暴涨,水流凶急。倪瑞轩看到匪徒在水中逃亡,有一种战胜强敌的喜悦与激动。
忽然,倪瑞轩看到匪徒抬着的毡毯包裹快速漂向下游。王豆豆也看到了,他俩沿河岸猛追,眼看将被急流卷向河心,倪瑞轩纵身跳入河里。
小刘圩子与众多沿岸而建的村落大相径庭,若大个村子被三尺宽丈余高的土墙包围。立于堤岸能看到滩岭之上的圩子,浓淡相宜的雾霭中,圩子呈暗绿色。此时看不到土黄色的围墙,刺槐树和各种杂乱的灌木包围堆积,形如一座墨绿色城堡。
圩子里百余户人家,百余户人家共有四姓和零散的小姓。四大姓是刘、王、张、倪,兴建围墙出钱最多是地主刘少堂,故而起名刘圩子。
刘少堂有水田五十顷,旱田百余顷,圩子里八成刘姓是刘少堂家佃户。
修建围墙用于防土匪进村抢财物,村子中间一座土楼,刘少堂一家住土楼里。站在土楼顶层,能看到圩子外的一切,土楼墙壁布满枪眼。
二十里外的临河镇也知道小刘圩子,临河镇是这一带的商贸中心,水道是通向外界的商道。
这条河没有准确的名字,据说是京航运河的一条旁支,人们叫它废河。
故事就是从朱秃子雨夜过河抢刘少堂的小老婆盈月开始的。
刘少堂不曾料想北岸的朱秃子会在雷雨交加的夜里进圩子抢人。
半月前,刘少堂在临河镇黄旗酒馆曾听黑龙江鸡西来的马掌柜说,朱秃子扬言要抢他从南京城里买回来的美人,豁出那只秃瓢也要睡一晚。刘少堂担心了一阵,也提防了一阵,过去半个月,毫无动静,刘少堂戒备之心渐渐减弱,始料不及时果真出了事。
上半夜,刘少堂和圩子里其他男人一样,在自己的女人身上磨研,足足有半袋烟功夫,当他看到盈月脸颊潮红洇到耳垂,呈半透明,晶滢欲滴像只鲜嫩的瓜蒂,他终于无法控制,颠奋异常,一泄如注。
盈月进刘圩子是春天,正是圩子内外桃如胭脂梨如雪的飞花季节。花映人面人如花,如花的盈月来到这个平常的水乡。
那是一九二一年的春日黄昏。刘姓家族男女老少尽皆站在临河镇官道 两侧,像模像样挥动三角小旗,红红绿绿迎风飘扬。
大房生下的瘸腿儿子刘家昌左肩高右肩底跑前跑后忙活不停乐此不疲,指挥佃户和族人将爆竹挂上官道两侧老柳树。女儿刘菊妹面无表情,立于围观人群,一言不发,嘴角一丝恬静的笑。病里的娘不让她出来凑热闹,可是,架不住热闹,悄悄溜出来,其实从城里来的未见过面的小妈才是真正的诱惑。
刘菊妹想一睹为快,城里女人到底美成啥样?
春日黄昏的阳光温软如每个迎亲者身上的新衣衫,阳光让每个人的脸上添红抺彩。
远处隐约传来唢呐的高吭与激昂,迎亲队伍骚动起来,纷纷伸长脖子眺望远方。
四人小轿从官道尽头逶迤而来,轿夫在唢呐和芦苼抑扬顿错的音韵里,迈着两进一退的扎实方步,蹚起一路尘土飞扬。
轿子四角挂红绸,顶端簇大红牡丹。轿内盈月如嫩花儿起伏颠耸,此时没人知道她正憋一泡热尿,淌一身热汗。
这年,盈月十八岁零六天。
轿旁,刘少堂骑瘦驴,挺着如瘦驴尖削的背,脑壳扣半红半黑瓜皮小帽。棉袍大褂短过膝,随驴步以及轿夫方步同步运行。俗语:老太太骑瘦驴--严丝合缝,瘦老爷们骑瘦驴感觉会如何,多亏驴背上垫一床被子。
刘少堂家财万贯却不显富,有人半夜见他用这头瘦驴驮两箱大洋,差点把瘦驴腿压折了。
刘少堂从不招摇,打扮不像有钱地主,这个女人却让他结结实实舒舒服服地招摇一回。他抵不住盈月的美貌,心甘情愿花半口袋大洋。
买地买人都是他刘少堂的财产。半口袋大洋摊在怡春堂老鸨面前,手没哆嗦,面没改色。老鸨生满皱褶的老脸,见到一堆大洋立即微笑起来,如张开的一把鲜艳小伞。在这种笑容里,刘少堂这个乡下老男人的小身板无比挺直,似乎老鸨的笑容伸张了他男人的自尊。
大洋给他长了脸撑了腰。
今天,刘少堂感觉很有面子,从南京城抬回嫩如豆腐脑,清香如荷的女人,这样的壮举别说临河镇,连县上也没有谁能做到。那张苍老枯黄越显瘦削的老脸掩饰不住阵阵喜悦,潮起难得一见的红光,小眼睛里汪满浊泪。其实他最大遗憾是没能长出茂盛的胡须,少了几许男人英武气。
其实刘少堂老了。瓜皮小帽盖住稀拉花白的头发,微笑没露齿不知他满嘴缺齿。
爆竹把在场所有人都给震醒了,顽童的尖叫,村妇村姑的嘻笑给春日阳光里这场喜事倍添喜庆。
刘少堂的大嫂,脸上涂满粉,如掉进面缸的鸭梨,她指挥小媳妇端来火盆,让新娘从上面跨过去,她嘴里高声叫着。
“新娘跨火盆,生养一大群。”
围观人众齐声叫好。
跨火盆是当地风俗,意为新娘过门添丁旺才之意。
张四皮在刘少堂瘸腿儿子刘家昌裤裆里掏了一把说:“你小妈今后生养全指望你了。”
刘家昌追着俩人边骂边打,跑起来一拐一拐引来更多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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