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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那人的脚步近了, 提灯的光亮也越发的刺眼, 宫明不禁抬手挡住部分光亮, 想要探知来者何人, 却总是只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
宫明心中本就窝火,现在更是不想再见他人,只想一个人在这孤寂无人的角落里自生自灭,凭得找个清净的地方了无声息的一死了之还不可得了?
“刺眼,拿开!”
宫明挥手, 想要拍开那盏越发靠近的提灯,身子都缩成了一团,成防御姿态了。
“欸,你要是还活着方才倒是吱个声呀,你这闷声不响的我都还以为你已经一命呜呼了,正犹豫着要不要替你报官帮你收个尸什么的。”
我高举着提灯,这回可算是瞧见了这宫明还能动弹折腾,这一时半会想必也是死不了了的,不觉松了一口气。
宫明即便看不清人, 却也能够分辨出对方的声音,这不是那令人讨厌的高辰又是何人啊?
“哈哈,高辰, 高御史,连你也想来看看我宫明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么?来啊, 看吧, 让你看个清清楚楚!”
宫明边说着边放弃了缩成一团的姿势, 改成随性靠在墙壁上,摆成了个大字形,身上的衣物也早已是脏乱不堪了,现下还是寒冬还是黑夜,他这衣领敞开、披头散发的模样要说多吓人就有多吓人,只要他孤零零一个在这偏僻的小巷口中待上一晚没人发现,明儿大清早就真成一具僵硬的死尸了。
宫明此刻当真是颓废到不行了,这次的打击对他来说挺大的,要是挺不过去,他大概真会英年早逝也说不准。
这大冷天的又是晚上,我披着御寒斗篷都觉得有丝丝寒意,特意寻了小厮要了盏提灯,好心出来找他,他倒好,一副寻死觅活的模样是做给谁看的?
“嗯,确实是人不人鬼不鬼的,你要真喜欢这里在这里待一晚,保证明儿个准能变鬼,憋屈鬼!”
我说着说着都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憋屈?!我就是憋屈,怎么着吧?高御史,宫明只想寻个清净地方自生自灭,您就给宫明留下这个干净地儿吧,让宫明安安稳稳、清清静静的去阎王爷那处报到去,宫明来世感激您老的大恩大德,必定为您当牛做马,结草衔环以报哈!”
宫明说着说着,居然还煞有介事的作揖一礼,摆明了就是想要我成全了。
奈何我就从来不是个会让人称心如意的主儿,你不让我好过我凭什么让你好过啊,对啊,凭什么啊?
“欸欸欸,你真想要死的话别处死去,这始终还是人凤来楼的地盘,你一世家公子死在这里了,人家非惹上官司不可。你老人家便行行好吧,另外找个地儿寻阎王报道去成不?”
宫明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撒起泼来,怒道:
“我就要死这儿,我就要死这儿!我死这儿碍着你高辰什么事儿了?我死我的不要你管!”
同我撒泼是吧?别以为这样我就治不了你了?
“你还真不能死在这里,因为你不够资格。你想想吧,最迟明儿早,你做的这些事儿就会传遍洛阳城的大街小巷,宫家出了你这么个忤逆不孝的子弟,宫老夫人定然会愤而将你从族谱中除名,你便不再是本族子弟了,不但不能以宫为姓,士族之中也再无你容身之处,族中分给各个族中子弟的田产、耕地也将会被悉数罚没,这代表着你不但断送了自己的仕途前程,连死后也无葬身之地。也就是衙门里的衙役辛苦一些,拿方破草席将你这身空皮囊给卷了,再随手往那乱葬岗中一扔,草草埋葬,连个坟头都没有。哎,魂无所依,更无人祭奠,你即便成了鬼也只能做孤魂野鬼了。想想你宫明也算是一代世家公子,最后也只落得个草草掩埋的可悲下场,连个石碑都没有,可怜啊,真是太可怜啦!”
我这些话似乎还真触动了宫明那颗敏感而又孤寂的心,宫明这会儿还真不闹腾了,可能是他自己都觉得就这般寂寞无声的死去,真的是太可怜了,也太可悲了。
“可怜啊,确实是太可怜了,你说的对,我还真没有资格随意死在这里了……”
宫明突然悲哀的发现,他就连随地而死的资格都没有了,他留在这世上真是半点用处都没有了。
“我竟然除了一个‘宫’家的姓氏,当真什么也不是?!”
宫明狂笑出声,语气之中满是深可入骨的悲哀。
我听得懂宫明的悲哀,因为我也曾深深的体会过这种痛苦与无奈,这是一个人成长路途中所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宫明啊,你也曾自珝自己是个风流公子,风月场中浮浪客,酒醉卧眠帐中香。我倒也不曾想到,你竟还是个痴情种?!你敢为了一个女人放弃自己所有的一切,在这一点上,高辰虽不赞同却也还是挺佩服你的。此刻若有美酒在侧,当与则诚兄你,浮一大白。”
宫明没有想到,自己曾经的兄弟对自己只有冷嘲热讽之能事;而自己很讨厌的高辰,竟然会因为此事而佩服自己?!
这世间事果真是无奇不有,又千奇百怪啊!
宫明又笑了起来,这回是十分爽朗快意的大笑。
“哦,对了,宫明差点忘了,高御史是位怜香惜玉之人,亦也是位痴情之人啊!”
一念至此,宫明也就明白了,自己同高辰果然是同一类人的。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可惜无酒唷……”
说到酒,宫明也馋了,此刻若是有美酒在侧,想必他也不会想死了,即便还想死,也得先把美酒喝完了、喝尽兴了再死,因为这就是宫明。
“有也不会给你喝啊,你有银钱么,你知道这凤来楼的酒有多贵么?”
世家子弟什么性子我自是一清二楚,忙不迭的给他敲打两下好教他清醒清醒,认清现实。
宫明闻言皱眉,言道:
“这个时候谈甚银钱,真是俗不可耐!”
“哈,宫明,你就是活得太高尚了,从不知五斗米有多贵,才不屑为之折腰,你也不过就是仗着自己世家公子的出生,才敢这般恣意妄为,醉酒狂歌的吧?!”
我这是在公然嘲笑他是个米虫,不知材米油盐的艰辛,只不过是个花着家里钱的纨绔子弟。
宫明当然听得明白我的弦外之音了,顿时怒了,争辩道:
“你可知我一笔飞白,千金难求?”
宫明一脸土包子的表情的望着我,真以为我没有见过世面还是怎么的。
“那是因为你是‘宫明’。”
仅此一言,便点中了他的死穴,将他怼得哑口无言。
“你要真不相信,明个儿你再瞧瞧,你那笔龙飞凤舞的飞白,到底还价值几何?”
少年成名,终究不是幸事,经历的磨难与挫折太少,等终于被挫折绊倒,却发现自己败得毫无还手之力。
“宫明啊,你要真想去死我也不会拦你,正如你方才所言,你想去死是你自己的事情,别人无权置喙。而你想要浪费你那满腹才华也随你浪费便是了,但是你永远都会亏欠宫家,你辜负了宫家以及宫老夫人对你的苦心栽培,你都还未曾报答过这份养育之恩,便想着为一个女子去轻易赴死,你还真能啊!”
身为世家子弟,还有自己的一份责任与担当。
“我,从未如同现在这般,喜欢过一个女子……”
宫明很感激我没有对他说太多让他明辨是非的话语,他年纪比我长,也不是没经历过风浪,更不是不懂自己肩负的责任与担当,他只是还不知该如何处理自己的儿女私情,所以行为举止便过于幼稚了一些,虽幼稚却也算得上是真挚的。
只是他所一心思慕着的那个女子秋娘,却是一个饱经风霜,早已抛弃了那些釜不实的赞美仰慕,看透了风月场上的虚情假意的女子,她深知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去奢求过上一个普通女子嫁人生子的平凡生活,所以她从不奢求可以做谁的妻子,更不敢去奢求爱情,而她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自己怀里的那张琵琶,因为这里边寄托着她所有的感情以及灵魂。
而宫明的悲哀就在于,现在的他还不懂秋娘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而秋娘也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的东西,是宫明给不了的。
我也不知道为何宫明会突然对我说出这番心里话来,他所言及的那种喜欢,我也曾经经历过,所以颇能感同身受。
可在我看来,喜欢和爱是不一样的,喜欢可以是单相思,而爱一定是相互的。
“宫明啊,你有多喜欢那位女子?愿意为她受五百年风吹,五百年日晒,五百年雨淋么?”
洛阳有龙门石窟,佛将盛行久矣,这则佛家典故,宫明自然也是知道的。
“啊,愿意。”
宫明在听到这则典故后,突然心中释怀了,原来这份感情在很久很久一前,就有人经历过了。
“那你,就到她身边去吧。”
听到我这句话,宫明颇为诧异的望着我。
“到她身边去?”
“嗯,到她身边去。洛州牧正在招揽山东士族才俊,以你之才,成为其坐上之宾,绰绰有余了。”
宫明听到我这番建议,自嘲般的笑了几声。
“高御史当真舍得么?”
“舍得什么?”
宫明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他知我,可我更知他。
“舍得让宫明去做洛州牧的幕僚?”
他倒也直白,那我也不用藏着掖着了。
我本就是为他而来,对他的觊觎之心那是丝毫都没有隐藏的必要的。
“洛州牧此举,也是为国选材啊。更何况,只要是我想要的,无论是人还是其他的,我都愿意多花些心思和时间的。而且,只有先让你了结了这段儿女私情,你才会有追逐功业之心!”
宫明现在才真正清楚的明白到,自己早已就是别人板上鱼肉了。
“我这样的人还能再有追逐功业之心么?”
宗明终于开始冷静下来分析利弊了,他非常清楚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究竟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他已经算是身败名裂了!
我提着灯火,不觉仰头望着这片苍穹之中的几点微量星火,听着宫明的那句反问话语,嘴角不觉微微扬起,言道:
“当然可以,只要你成为人上人的话……”
身败名裂了又如何,在此大争之世,只要你有真才实学,敢争、会争、能争,便是你建功立业之时。
“……”
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高辰,宫明突然觉得有朝一日他也能如同现在的高辰一般建功立业,扬名四海;不,若是他想,他也可以比高辰做得更好!
我看到了宫明眼中对权势追逐的渴望,那才是男子追逐功业之心最原始的动力。
“现在,你还想去死么?”
我觉得时机已经成熟了。
“我冷……”
宫明忽地说出这句话来,因为这时候他的酒已经醒了,身上的衣着确实开始不怎么保暖了,知道冷暖,也就是不想死了。
很好,真是受教的好孩子!
“我去让人给你送件斗篷来。”
边说着边往回望了几眼,看看能不能遇到个小厮,让其帮忙跑个腿什么的也好啊。
怎知,宫明竟然丝毫不知廉耻为何物,伸手拽住了我身上披着的斗篷一角,言道:
“何必舍近求远,你这件斗篷看起来很不错呢……”
边说着宫明还拽着这斗篷闻了起来,有些吃惊的言道:
“嗯,这斗篷有股药草香气呢,很是好闻得紧……”
“松爪!”
我怒斥一声,伸手一拽就把斗篷给拽了回来,他还真是个忒不要脸的轻薄之徒呢!
想得美,这可是我媳妇儿的斗篷,要是被宫明这厮给弄脏了,我非剁了他的爪子不可。
“想要我这斗篷,想都别想,嫌冷,你便好生受着,这都是你自找的!”
我没气得当场剁了他这双爪子,他就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了。
“果真是红袖添香在侧,令人艳羡得紧。高御史身边,也不乏红粉知己呢!”
这宫明,纨绔浪荡的习气还真是一点都未变呢。
“这是本官的家务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欸,我上回就闻到你身上也有这股药草香气了,看来她很是得你宠爱,想必样貌定是生得极美的,不然高御史也不会想着金屋藏娇,不让这女子轻易出门见客了;她便是你所豢养的那位极善抚琴的琴姬吧,改日也让我瞧瞧呗。”
呵呵。
也不知道宫明这脑子里除了风花雪月还有些什么,我怎么就看上这么个浪荡子,原本还想着招募他呢,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么?
不过话也说回来,这些细枝末节宫明在这中状况之下都还能留心,且还分析得头头是道,还真是不能小看了他去。
只不过这份细心不知道是不是都用在了‘女人’身上了……
还有,他说的极善抚琴的琴姬是怎么回事儿啊?!
我不禁微微有些疑惑。
琬儿虽说确实是极善抚琴,可自打与我一道来了这洛阳城后,已经算是极少抚琴了。那日太白楼宴席上琬儿也曾当众抚过琴,想必当时宫明也是听过的,自然也能分辨得出来,若是他所言及的琴姬是琬儿的话,那他不是早就怀疑到珝头上去了么?
这般说来,他所言及的琴姬自然就不是琬儿了,那在我府中极善抚琴之人,既然说的不是琬儿,那说的又是何人啊?
我居然都开始有些当局者迷了,竟也浑忘了琬儿在昏睡之时,自己每日为她弹奏《清心音》以助她平心静气,压制毒性之事了。
……
“我知道你欠什么了?”
我冷不防说的这句话让宫明有些不明所以了。
“欠什么?”
“不仅欠揍,还欠一个媳妇儿好好管着你,我看还是多事一些向宫老夫人建议,早已为你取亲,让你媳妇儿好生管束于你,免得你脑子里总想着那些风花雪月之事!”
这时候我倒是成熟稳重得想是一个长者,在对宫明语重心长的说教着。
宫明被我说得连红一阵白一阵的,他长这么大就没被人这样说过,而平生第一次,还是被比自己年纪小的高辰说教,这还要脸不要了?
“高辰,你自己被长辈安排婚事不愿娶那长公主,心中不悦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再来管别人的婚事,我都说了,我宫明此生非秋娘不娶,你少参合我的私事儿!”
哎呀,这混小子居然敢编排起我来了?当我吃素的么?
“谁说我不愿娶长公主的?谁说我娶长公主心中不悦的?”
“若真如你所言,心中欢喜,那你何苦在外头瞒着长公主养着外室呢?都是男人,咱们有些话就不用说破了吧!”
我顿时气得火冒三丈,真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了。
“谁他爷的在外头养着外室了?你少拿那些风言风语来编排我,信不信老子揍死你!”
这事情一旦涉及到琬儿,我便开始失控了。
宫明闻言,努力撑起自己那摇摇欲坠的身子来同我对峙着,以免自己被人瞧不起了。
“哎哟,好啊,怕你我就不叫宫明,瞧你那细胳膊细腿的,别以为你长得比卫玠还像女人,我就不敢出手揍你啊?”
两个人掐起架来早就没了世家子弟的风貌了,只剩下地痞流氓,泼皮骂街了。
“你他爷的给我向卫玠道歉!”
一把将那提灯丢到了一边,抡起宫明的衣领,升拳就准备开打,论打架,我就没怕过谁!
宫明见我这打架的架势是有板有眼的,顿时心里有些发虚,摆事实讲道理,他还真没怎么同人真拳到肉的打过架。
一是族中规矩不允许,二是有失士族之人的体面,这等武夫一般的野蛮行径,也就只有他们北魏的士族子弟才干得出来!
“他爷的卫玠都死多久了?!我怎么去跟他道歉……”
宫明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最后也就是剩下我扬着拳头同他大眼瞪着小眼儿了。
若论卫玠是谁?哦,就是看杀卫玠典故之中的那个卫玠。
……
切,原来是个花架子。
也就是只能动文,不敢动武了?
好,就成全他,免得他说我欺负他了。
旋即,我便松开了拽住他衣领的手,他发现我没有对他动武的意思了,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
旁边,那被我一把丢开的提灯因为里面的烛火倾斜,竟然便将整个长灯都点燃了,长灯是竹子扎的纸糊的,自然很容易引燃,没一会儿就烧起来了,倒是把周围都照亮了一圈。
“你想要娶秋娘,那是做梦!”
“大不了就去抢亲,我就算拼了这条性命也在所不惜。”
“你就算愚蠢得五谷不分,至少也要看得清强弱悬殊吧?”
“我即便做了洛州牧的幕僚又有何用?我又不能天天见到秋娘?”
“你要真不怕死,还不要脸面的话,那还不如去求求洛州牧,让他做个顺水人情,把秋娘赐给你!”
这话陡然让宫明眼中一亮。
“……”
宫明半晌都没有说话,因为他已经在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能性了。
很快,被焚烧的灯笼已经被毁得面目全非了,眼瞧着将要化作一团灰烬,周围的光亮也正一点一点的消失,而四周应该不需要多久就会再度陷入一片黑暗之中了。
我突然有些奇怪,为何独独这条小巷会没有夜灯引路?
“你说得一句话,我很喜欢。你说只要是喜欢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都愿意多花心思和时间。我一定要得到秋娘!”
宫明突然十分认真的说出这段话来,这说明他已经有了想要同人相争之心了。
很好,只要有了争夺之心,才会知道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很好啊,那你就去想方设法的得到,只有得到了,你才能知道那是不是属于你的东西。”
当我说完这句话时,灯笼也在此刻焚为了灰烬,周围又开始陷入一片昏暗之中了。
可我与宫明的目光却在黑暗之中也能很好的对视,旋即双方都人忍不住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来。
等笑声渐渐淹没,宫明非常痛快的深呼吸了一次,言道:
“我应该回宫家了,得赶紧去向老太君请罪!”
很好,他已经在知道该如何补救自己的方才所犯下的错误了,这第一步主动向宫老夫人请罪,才有可能保住他宫家的姓氏啊。
“好,我去帮你叫一辆马车送你回去。”
“从今往后,便有劳高御史为宫明多多费心了。”
我不禁皱眉,这话,是打定主意赖上我了是么?
“那就得看,你值不值得我为你多多费心了。”
我的意思很清楚,只有有用的人,才值得我费心。
“那便请拭目以待吧!”
宫明突然有了斗志,因为他有了主动想要争取的东西了。
也正在此时,一个模样朴实的汉子推着自己挂着灯笼的小车正往这边走来,却陡然看到两位公子横在小巷中间直接拦住了去路。
这条巷子是凤来楼运送日常所需货物必经之处,所以除了与凤来楼有直接供货关系的小商贩会常走这条小巷送货以外,一般的客人与行人都很少往这条路走。
我瞧着终于有人往这条巷子来往了,便想着给点银钱让这位小哥帮宫明叫一辆马车送他回宫家也好。
对上了那汉子探寻的目光,我刻意扫了一眼了这朴实汉子推车上的货物,这位小哥是个卖油郎,想来是专程来给凤来楼送油的。
“两位公子,为何会在这巷中立着,还不掌灯,若是碰着了可如何了得?”
汉子见我与宫明身着便知是士族子弟,故而言行举动都尽量显得得体,以免唐突。
我向这汉子作揖一礼,言道:
“这位小哥,我的朋友喝醉了,劳你替我这位朋友唤个车架来送他回去,这是银钱,多的便当作谢礼了。”
说完,我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子来,随手便掷给了那汉子。
汉子忙用左手去接,将钱袋捧在掌中后,便躬身说道:
“两位公子请稍候,小的这就去为公子唤车架来。”
说完,便将自己的推车停好后,向我们躬身一礼便转身去唤车架去了。
“回去之后,先拾掇拾掇,再去向老夫人请罪,免得失礼。”
我瞧着他这身狼狈不堪还酒气熏天的,确实太不像话了,非得气到老夫人不可。
宫明知我用意,便点头应允。
这回即便不被族中除名,也会被赶出家门了。
宫明不禁微微叹了口气。
这从天子骄子成为落地凤凰,可不是谁都能一下便适应得了的。
“若是有难处,只要我还在洛阳的话,你可来寻我。”
对于宫明接下来要过的清贫日子,我是一清二楚的,因为他现在正在经历的便是我当年已经经历过的事情。
从来不用为材米油盐而烦恼的世家子弟,第一次体会到人间烟火的艰难与不易,刚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很难适应,可生活所迫,再不适应为了活下去自然而然也就适应了。
那时候的我比宫明还好些吧,至少我被人从高家赶出去的时候,因为有了翰林院修撰的职位,有俸禄伴身,虽不多,至少还有老柴头掌家,还不至于会经常饿肚子。
宫明突然觉得,眼前的高辰没有了先见之时动不动就夸自己多么得天独厚的地位,而洋洋自得的那股令人惹人讨厌的劲儿了。
“高辰,你是个很有趣的人。这次的事情,宫明承你的情,就当我欠你一回。”
能让宫家的明大公子如此相待,想必在这洛阳城中也还算得上是值得在人前炫耀之事了。
不过,大概也只限于在明早之前了吧……
没过多久,那汉子当真为我们唤来了一架马车来,还请了一位小厮来搀扶着宫明往车道停好的马车处走去。
临行前宫明向我道别,也没再多说什么了,毕竟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过一通了,接下来就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我与宫明互相礼敬一礼后,便拳拳当作作别了。
宫明在小厮的搀扶下,蹒跚着一步步离开了凤来楼,命运对于他的考验也不过才刚刚开始而已,至于他将来能走多远,也就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那为我们唤来马车的汉子又折回到我跟前,双手捧着钱袋又还了过来,十分憨实的言道:
“这位公子,这袋子的银钱折去了唤车架的花费外,其余的都已经在这里了,请公子查验。”
这汉子当真是实诚得紧,他这般老实巴交的性子做卖油的生意,想来也是诚信为本,童叟无欺的。
“你收下吧,我方才说过,余下的便算作是你的赏钱了。”
就为了这份耿直诚信,我也觉得这赏钱给得值了。
“不可,无功不受禄,公子还是将银钱收回吧。”
这汉子却执意将银钱退了回来,道教我颇为为难了。
“好吧。”
我没有坚持,直接将钱袋拿了回来。
你想给人赏钱,可若别人坚持不受,就不应该再坚持己见了,因为这般也会是很失礼的行径,更不可因为对方只是个卖油郎而有轻视之意,这是为人应有的厚道。
“那便多谢小哥了。”
我郑重其事的向这汉子作揖行了一礼,以表感激之意。
不仅仅感激他帮宫明唤了车架来,也要感激他将自己那点了灯笼的小车停在了一旁,也就是为了给我们照明之故,这份心意,也极为可贵。
“这位公子客气了。”
这汉子也拱手回了一礼。
言行举止之间,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真是令人眼前一亮。
“小哥现下可急着回家去?家中可有妻儿等候?若是不急,我想请小哥上楼喝杯酒,不知小哥可否赏光一聚?”
这汉子虽已是满脸胡须,可仔细一看模样却还周正,笑起来的时候也十分爽朗,只听他抱拳笑着言道:
“小的家境贫寒,如今还是孤身一人。承蒙公子不弃,盛情相邀,小的便却之不恭了。”
听到他答应下来,我心中自是欢喜。
我与他相谈甚欢,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腕,便拽着他直往那凤来楼而去,他倒也不怯场,明面里说自己出身贫寒,故而未有妻室,可他这个小小的卖油郎,却不会自觉身份低贱而不敢入这富贵云集之所,言行举止也毫无扭捏做作之态,就这份气度,也有我所不能及之处啊!
我一路高高兴兴的拉着他直接去了三楼寻琬儿她们了。
……
“夫人,我请了一位客人来了。”
刚一进门,我便高高兴兴的唤着琬儿,示意着有贵客来了。
先是紫玉出来行礼相迎,不至于让客人失礼,待领着客人到了里屋,琬儿以女主人的身份再以礼出来相迎,才符合规矩。
只因这凤来楼始终不是在自己家中,一应规矩也便能省则省了。
“这是我家夫人贴身丫鬟紫玉。”
紫玉忙向客人福了一礼。
客人也急忙回礼,举手投足之间都十分注意分寸,更不会无故抬头盯着女眷的容貌看,而是一直保持着谦卑而有不失礼节的态度,令人不觉多了几分好感。
“多有叨唠,还请勿怪。”
“哪里哪里,客人有请!”
紫玉在前面指引带路,很有规矩。
等将客人迎到了里屋,琬儿便亲自出来相迎了。
“兄长,这位便是愚弟的夫人了。”
我与这汉子极是投缘,三言两语之间,便认作了兄弟,他年长于我,自然便称作兄长了。
琬儿依礼前来拜会,温和言道:
“兄长有礼了。”
“不敢,原是弟媳,是申某唐突,失礼了。”
琬儿的贤惠温婉,让申兄都颇为惊叹,碍于礼数,未曾抬首正面瞧见女眷容颜,谨守着礼仪规范。
见到此处,便可知道申兄如此有礼有节,绝不是一般市井小民可以比拟的。
我忙伸手将琬儿扶起,以她的高贵身份,是不需要向任何人行礼的,只是因为她是我的妻子,而我将客人带回了家中,她作为我的妻子与我一道迎接宾客,故而才向客人行礼,这是主人家的待客之道。
可我还是不想她为了我受任何委屈,一丁点我都会很心疼的。
牵着了琬儿的手,我满脸的笑容洋溢。
“怎么才出去一会儿,手就有些发凉了。”
琬儿在我身边温柔呵护叮嘱着。
我笑着不肯松开琬儿的手,回到:
“无碍,待会也便暖和了。”
让我一直牵着你的手,自然而然也就暖和了。
琬儿见我在客人跟前都不知收敛,便约莫感觉有些非同寻常了。
“先招呼客人。”
琬儿无奈的摇了摇头,还是不能把客人晾在一边免得失礼。
我家媳妇儿一向秀外慧中,贤惠大方,自然会为我设想得妥妥贴贴的了。
我不禁抿嘴一笑,忙招呼申兄,言道:
“兄长莫要客气,就当是在自己家中,请入座。”
我与申兄便互相作揖邀请,分主客入了座。
紫玉便先上了茶点来,将气氛弄得缓和了一些。
随即,琬儿带着雪儿前来与客人见礼了。
雪儿第一次见外客,颇为害羞,还有些不敢动弹了。
哎呦喂,第一次见这徐世魔王也有怕生人的时候,真是难得的紧。
“来,雪儿,快来见一见你申叔叔。”
申兄闻言,一脸又是惊喜又是不知所措的神情望着跟前的小雪儿,倒显得比小雪儿还紧张似的。
“这,这位是贤弟的女儿么?真是伶俐可爱啊!”
孩子居然都已经这般大了?当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我听申兄这话儿,便知道他可能是误会雪儿是我与琬儿所生的孩子了。
“雪儿她是我大师兄的女儿,自然也是我与夫人的孩子。”
我这一句话,便告知了申兄这孩子的身世,他也便清楚的知道了雪儿与我和琬儿是什么关系了。
一提到大师兄时,申兄脸上的神色也有了片刻的凝滞与悲伤,最后却露出十分欣慰的表情,望着小雪儿半是伤心半是高兴的点着头,眼中噙着泪,有些激动的言道:
“好,很好……”
“雪儿,快唤你申师叔,给你申师叔,磕头行礼。”
雪儿听我唤她,不觉有些疑惑,方才眼前的这个陌生人还是申叔叔,现在他又成了申师叔了?!
虽然疑惑,可雪儿很是乖巧听话,也十分懂事,便依照礼数,郑重其实的向申兄行跪拜之礼,言道:
“雪儿给申师叔叩头行礼了。”
“好孩子,快起来!”
申兄急忙起身前去搀扶,满脸激动的神色,将小雪儿抱起身来,为她轻轻拂去身上的灰尘,看模样,很是疼爱这孩子。
琬儿看到此处,便也猜出这位申兄究竟是何人了。
我也起身,拉过了琬儿的手走向前去,与琬儿一道,也郑重其实的向申兄行了一礼,言道:
“二师兄,别来无恙否?”
这下,便算是定了师兄弟之间的名分了。
“子辰,许久不见了,你长高了,也成家立室了,为兄为你感到高兴!”
二师兄这么说,就是愿意认我这个师弟了。
相信到了此处,大家都已经猜出我这位二师兄的身份了,他就是这凤来楼的东家,也就是‘凤来’组织的当家人!
我牵住了琬儿的手,又再度向二师兄介绍道:
“二师兄,这是子辰的妻,琬儿。”
言语间,十分骄傲自满,惹得琬儿都微微红了脸。
琬儿微微福了一礼,也同我一道,唤道:
“二师兄。”
二师兄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站在他跟前的是大魏国的长公主殿下,忙行跪拜礼仪,恭敬拜见道:
“不敢,草民拜见大魏长公主殿下,愿殿下福寿康宁。”
欸,我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腮,我的这位二师兄要是一板一眼起来,也是很严肃的一个人呢。
看来,我尚长公主做了当朝驸马都尉之事,还真是传得天下皆知了呢。
“二师兄不必如此多礼,快快请起,这里并非朝堂,只作家宴,还请二师兄莫要如此多礼。”
琬儿被人点中身份后不觉脸红,二师兄之所以能猜出她的身份还是因为我对二师兄明说了她是我的妻子之故。
这妻只能有一个,明媒正娶,即为妻;而夫人,可以当作是妻子,可也有可能是妾室;
所以二师兄第一次听我言及夫人二字时,可能只是将琬儿当作了我的夫人,我的妻子是谁他自然是心知肚明的,而且我有理由相信,我同宫明孝吵架时,宫明说的那些混账话肯定也被二师兄给听到了。
他也可能认为我并非真心实意的尚长公主殿下,无可奈何的做了这个驸马都尉,现在遇到了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在外头养着,带着她对外人说是自己的夫人,既全了体面又不失礼于人前,确实是个两全其美的好计策。
在二师兄看来,这是世家子弟常做的事情,却不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该有的担当;
所以,我觉得若是不主动将这个误会澄清,二师兄又免不了要对我痛陈厉害,指摘错处,让我改邪归正了;而且,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就是想让我身边最为亲近的人都知道,外头传言的那些乱七八糟的话都不是真的,我今生今世的妻子,就只有琬儿一人。
我的妻子是她,我的夫人也只能是她,除了她我谁都不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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