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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妆不由疑心他记错了人,自个儿脸上又没有什么明显的标志,只笑道:“公子可还记得在哪里见过我?”
苏锦鸿微显羞赧,随即一哂:“十岁的时候,曾随父母在杭州方将军府上做客,那时姑娘也是座上宾。”
他说得笃定,看来真的是有印象,凌妆懂得抓住时机,哪里还能说自己已经不认得他,于是接着他的话头:“我母亲也念着郡主的风采,进京看了多少房子,听说相邻是贵府,便定下了宅子。”
程霭和连韬皆信以为真,尤其是程霭,方才一直憋着没说话,听了此话再忍不住:“太好了,苏家哥哥与表姐竟是旧识!往后我们可以常到府上找你玩罢?”
苏锦鸿看了她一眼,扁平脸,小眼小鼻的样儿,即便通身打扮富贵,也是穿上龙袍不像太子的下里巴人,打心里瞧不上,面上却丝毫不露,笑容依旧和煦如春风:“那是自然,我见了儿时玩伴心里亲近,故而特意自门上截住两位姑娘,有失礼处,幸勿怪罪。”
其实苏锦鸿话中露出了语病,前两日上门做客时,凌妆并未在前厅露面,怎么说见了儿时玩伴特意出门截住呢?
程蔼心思往别的地方瞄,根本没注意,连韬则有些奇怪,末了又想是不是姐姐前些天与自己频繁出门采买时被他瞧见了,也不点破,只呵呵笑。
前头苏锦鸿曾说请她们先坐,打发人去看苏小姐醒了没有,至此也并没有派遣下人,大家坐着品茗聊天,谁也不提。
凌妆虽还想不透苏锦鸿为何会那么说,但对他有所求,回话自然拿捏巧妙,只图令人留下好印象。
两人略略回忆了下当年杭州将军府上情形,其实凌妆觉得根本没什么可特别回忆或有交集的内容,但连韬和程蔼以及侍奉的丫鬟小厮们听了,也只当他们熟识。
连韬记得来时姐姐和父亲的叮嘱,片刻之后打开另外的话头:“苏哥哥,今日登门,除了看望你之外,还有些事想请教一番,望哥哥不吝赐教。”
苏锦鸿道:“连兄弟无须客气,凌姑娘的兄弟便同我的弟兄弟一般,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他要把自己摆在这么亲热的位置,凌妆差点忍不住直接跟他提父亲之事,好容易克制住冲动,且看看连韬问事之后,除了嘴上客气,他倒是何种态度。
连韬道:“不日小弟要到国子监读书,顾不上家事。家严替姑母打理生意,姑母和姐姐的意思,想在京中开个当铺和生药铺子,听说哥哥交游广阔,不知哪里有好朝奉和退职的太医可请,还望哥哥指点一二。”
苏锦鸿温和一笑:“那日吃酒便听你父亲提过此事,当时许多人在场,也不好说话,实则我对做生意颇为有兴趣,当铺和药堂皆是有利可图的营生,朝奉和太医亦是小事,若你姑母和姐姐不嫌弃,我倒可入得一股,往后就是自己的事了,岂不尽力?还要连兄弟相托不成!”
像苏锦鸿这样的身份,主动提出入股,真是意外之喜。凌家初到京师,人生地不熟的,遇到豪强说不定会欺得商户倾家荡产,有王府亲戚做靠山,底气就完全不一样了。
何况苏锦鸿成了股东之后,顺带提一提凌东城的事大概也可轻易解决得……
此番连徐夫人和苏小姐尚未谋面,竟天上落金钱雨似地有这般好运道,实在是凌妆始料所不及,当下,她只有憋红了脸拿主意:“公子肯折节下交,乃家门之幸,舅舅听了想必喜欢,但未知公子对入股之事有何计较?”
苏锦鸿温柔注目,笑道:“不怕姑娘笑话,打小母亲看顾得严,对生意上的事,我本一窍不通,只是相信姑娘这头,加上我在京中的几分薄面,定能将铺子做出点名声。至于股份多少,姑娘倒可与令舅父商议定了,再与我说,多些少些皆无妨。”
凌妆只能暗暗感叹苏锦鸿若不是个奇葩,就是太过君子,不知人间险恶。他对凌家不熟,就敢说入股,想必是觉得自家靠山强硬,不怕人家从他嘴里夺食?
一时也想不到太多,先自满口应承他与舅舅商议了再来回复。
苏锦鸿话锋一转,说自家老父便在国子监任职,倒可推荐照拂连韬,姐弟俩又起身感谢。
恩施足了,大家便攀扯起京中权贵圈中的一些事。
程蔼对他所述鲁王世子当街痛殴唐国公小儿子的事最感兴趣,手舞足蹈道:“当时这事儿在京里都传疯了,听说唐国公家的小姐可是万岁爷身边得宠的康妃娘娘,鲁王世子将他打得满嘴的牙都没了,后半辈子就是个豁子,鲁王爷捆了世子去金殿请罪,不晓得万岁爷怎么才罚了个在家禁足半年?”
苏锦鸿笑而不语,低头喝茶。
凌妆自然猜到必然是那个唐国公家的儿子理亏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既然他被打得没了牙,也就是罚了,顺祚帝罚鲁王世子禁足,不过是给唐国公留个脸面。
连韬对这些世家子弟胡闹不感兴趣,寻思了一会,问道:“苏哥哥,我倒有个疑惑,只是朝中的事,咱们贫嘴那么一说,算不得乱议国政罢?”
“你不妨说说是什么事。”苏锦鸿抬头。
一旁侍立的建平极有眼色地唤他们带来的丫鬟小厮到外头去。
苏锦鸿剜了他背影一眼,向着凌妆道:“这猴儿,机灵过头了!”
凌妆微笑:“正是呢,凭我家弟弟,还能问得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
凌妆沉静时气质清华,一笑起来,眉目又分外妩媚艳丽,吸引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驻,正应了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意思。
有的女子乍一看十分美丽不可方物,看久了不过尔尔,有的则越看越美,凌妆便是后者。
饶是苏锦鸿见多了美貌女子,仍觉得每看她一眼都有不同的美感,实是异事。他静了静心神,掉开目光,也笑:“连兄弟快说,别是吊我等胃口吧。”
连韬心中总觉苏家哥哥对表姐略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叫他插不上口,见催方拾回心中所想,道:“去岁老皇爷昭告天下,册封皇十子赵王殿下的嫡长子为皇太孙广宁王,但自废太子贬为庶人后,朝廷从未有诰再立太子,如此,他日该是赵王殿下承继大统呢?还是皇太孙?”
连韬问的话怕是朝中官员和天下百姓的共同疑惑。
凌妆心知这个话题难以说清楚,只看苏锦鸿如何打发他。
苏锦鸿手上正托着茶盏,闻言微微一笑,低头用盖子划拉了茶叶片刻,方道:“连兄弟问得好,我听说朝堂上也是议论纷纷。皇上积威多年,这几年来龙气更是旺盛,广宁王对朝中老臣甚或赵王殿下本人皆是个异数。”
他说得含蓄,连韬还在琢磨,程霭完全是鸭听天雷,凌妆却是领会了。
皇十子赵王既不占长,又不占嫡,也没有太大的贤名与功绩,唯有老实本分从不出错被人称道,按理说皇位若要传给他必须顺祚帝的明诏册封,何况拟诏前,大臣们约莫会摆出各种反对立其为储的理由,力挺自己看好的皇子。
未册太子,先册太孙,也只有像顺祚帝这般掌了多年皇权,说一不二的龙性子,诸臣才不敢死谏,但老皇帝驾崩之后的事,赵王父子能否弹压得住,则是另一回事了。
“为何说广宁王是个异数呢?”连韬问,“小弟只知我朝自定鼎中原以来,北方常受胡人滋扰,边防线在顺祚初年,最南缩到燕冀一带。前几年广宁王异军突起,将胡人赶尽杀绝,如今商人往北地去,夏日里直入万里不毛之地,也找不到胡人踪迹。听说广宁王率领的铁骑如今已经打到西方尽是红毛子绿眼睛的泰西之地,只是离我朝太远,百姓无法移居管理,但许多自古以来未曾听说的邦国皆向我朝俯首称臣……如此说来,皇太孙广宁王殿下岂不是比开国圣祖功劳还大些?如何弹压不住诸王?”
凌妆听得一头冷汗,方才晓得自家这个相貌忠厚、读书用功的表弟心中还有神一般的存在,从他的表情和激动的声音里都透露出对广宁王无比狂热的崇拜,她似乎闻到了股书生的酸腐气。
自然,广宁王这几年在天下百姓口中本是个传奇,酒楼里说书的也有关于他各战的段子,简直水里来火里去,无所不能,凌妆是个物实的人,听了一笑而已。
苏锦鸿也看出了连韬的崇拜之情,不无安抚地道:“广宁这个封号,听着寻常,实则与他的战功分不开。说是异数,大半是对其天才战争才能的肯定。不过……”他斟酌了一下措辞,“广宁殿下根本不得赵王欢心,三四岁上就交由抚远都督陆能奎带到边关,非华夏之地长大,受到的教化便少了,他还有个诨号在京都很响亮……”
“我知道我知道!”连韬兴高采烈地抢过话头:“他有个外号叫嗜血狼王,胡人相传,他率领的军队,每夺下一地,都会下令尽数屠戮其族人,连妇孺也不放过,这诨号可不是咱们中原人给起的,是从塞外传回来的,依小弟看定是污蔑!”
苏锦鸿不以为忤,点头道:“正是,许多源远流长的部族在他手上都成了历史。”
至此凌妆算是明白了,苏锦鸿压根儿就不待见广宁王,不晓得他背地里拥护的是谁。
“汉家自己的英雄,怎么反而听外族人对他的污蔑?以讹传讹的愚民可恨!”连韬急得脸红脖子粗。
苏锦鸿的脸色略显不自然。
凌妆见状徐徐道:“韬弟,别再缠着苏公子议论储君之事!咱们平头百姓,谁继承大统都是远在天边的事儿。”
程霭抚掌,瞅着苏锦鸿微黄的两颊竟然飞起了红晕:“还不如说说咱们的金陵四公子,苏家哥哥就是其中之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