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抗御的原因,域名改为dsyq.org/感谢收藏^_^
水执道:“我有话问你。”
扶摇心中一紧。早知道他这个门,没这么好进。
那一身的墨衣临照青枝白花,映得他容颜清荣苍峻。问出口的话,却一字一字让扶摇心悸。
“谁告诉你冯福就是王恩?”
扶摇脑中算计得飞快。他与江若初,是敌?是友?江若初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却被禁足大内,出趟宫竟要叩头出血,他究竟是得罪了什么人?司礼监和内阁相互勾结却又彼此牵制,种种势力错综复杂,她当时一口咬定此事为王恩自己张扬出来,就是不想牵扯上江若初,以免有人对他不利……
她虽然认定了水执,但也清楚地了解二人只是在面对严弼时利益一致。以水执的冷酷性情,狡诈心机,为了自己的目的牺牲掉江若初,也未尝不可能。
她忽的想起子午院外,水执启口便问她和江默生是否相熟。他一个三品朝官,对新举子江默生能有什么兴趣?只能是意在身为秉笔太监的江若初……
形势不明,按兵不动。她故作老实道:“大人对这个案子这么清楚,想必连呈堂证供也看过了。王恩他自己口出狂言,在场工匠都听得清清楚楚……”
“大胆!”
他变脸如翻书,一声怒喝震得扶摇脸色发白,慌得退后两步跪倒在地,“三法司和圣上都已经认定了的案子,大人为何不信!”
坠玉丝绦压住玄衣下摆,不动而致肃穆。眼底金线缀络的白底皂靴大步迈了过来,随即颊边一凉,他以那长柄枝剪抵住她的下颔,逼得她抬首直视他的眼睛。
“江默生这等迂腐的小子,没被打得要死不活的,怎会在伪证的状纸上画押?”
夕辉散去,夜色初临。他那一双渊暗双目中有犀利的光,仿佛要将扶摇刺透了似的:“司狱司主事黄仁卿提审你们的前一天晚上,谁来了?”
扶摇目中飞快地闪过惶恐、犹豫、担忧、矛盾、试探、顽固……被他敏锐地一一捕捉,冷毅的嘴角轻扯:“江若初?”
扶摇身子一颤,脸色煞白,颈上一松,是他撤了枝剪。她冷汗涔涔的,“大人,江公公只是来嘱咐江默生不要与王恩对抗。我察觉出江公公只是想保全江默生性命,无意插手此事,心中同情匠工,所以暗中计划了翻案之举。”
“原来你担心本部堂对江若初不利。”水执冷森森地笑着,“你口口声声依附本部堂,却为了和江默生的一点私情,三番两次地欺骗本部堂,这般两面三刀的行径,你且要如何取信于人?”
扶摇听他言中之意,竟是要和她断绝师生之义!她饶是胆子再大,此时也吓得魂不守舍、心乱如麻。
他的话,句句诛心刺骨!她忽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泥潭之中,一边是对江默生兄弟的义,一边是对他的忠。她曾经向他发誓:“学生既然投靠大人,那便应该全然地信任大人。这一身一命,都交由大人。”然而在忠义难两全之境,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义。
她头一回觉得自己虚伪,极其的虚伪。
可是于情、于理,她又如何能失去水执这个人、这座靠山?她不是神,以她孤身一人之力,如何能在这个遍布荆棘的朝堂之上走下去。
更何况,水执偶尔对她所流露出来的一丝温情,些许的照料,已经让她如食罂粟,不愿轻易割舍。
这个天下,已经找不出第二个男人来让她心甘情愿地依附,抛弃骄傲去求索哪怕一丁点的温暖。
她这么孤独。
她伸手紧紧攥住他的一片玄色衣角,她是真怕他走。仰起头来,惨白脸上眼圈微红,沙哑的声音中带了浓浓的鼻音:
“下官……下官只是同情江若初。他为了出宫救江默生,忍辱叩伤头颅。下官并非有意欺瞒大人,只是下官以为,相比于大人,江若初和江默生都是弱者,理应得到保护。”
水执居高临下冷冷地看着她,她鸦青色的长裙覆散在地,在他的足边。衣袂上她的手指细长而无血色,削肩长颈,身段儿楚楚单薄。
这个小女孩到底才十五岁,虽然看似老成,但只要他稍稍作色,她的一个眼神便泄露所有。他看得清她的喜怒哀乐,也看得清她对自己的依恋,所以他并不忌怕她的背叛。
只是他莫名地憎恶她的谎言,而她,需要成长。
“扶摇,你听好。”他冷硬的声音在清稀夜色中像峻立的岩石,“能在这个朝中立足的,没有弱者。你眼中所见的一切,未必都是真实。”
“王恩冒名顶替一事,早前便有人察觉,上疏弹劾。你也知道,所有奏折都需经过司礼监之手,再发往内阁拟票。拟票之折,便要公诸天下。江若初以秉笔太监的身份,将这份奏折压下,给严阁老做了个顺水人情。那个上疏的小吏,因为人微言轻,也很快被找了个过失丢官还家。这也是为何严阁老现在没有怀疑到江若初的头上。”
“你现在还觉得,江若初是弱者么?”
他这一席话,轻描淡写地只是在讲一个故事,扶摇却只觉得一个字一个字都重重地打在她的耳膜上,振聋发聩地疼,亦让她心寒。她攥着他衣角的手指筋骨因无意识的用力而轻颤,枫色的唇亦被咬得发白。
“朝堂之中,勿轻言强弱、善恶、慈悲或者残忍——这一切的判断,皆来自于你的私情。尤其你身为女子,更需警诫。”
“你既熟读四书五经,便该知《大学》开篇有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人皆有喜、怒、哀、惧、爱、憎等六欲七情,以情乱其性,终将延至祸乱而不可止。故发乎情者,当止于礼义,如此方能定能得。本部堂的话,你听明白了?”
她自然听得明白。
她怎么会听不明白。
他在告诫她不可被情感蒙蔽双眼,而失去辨别是非对错的能力,更在告诫她不可滥用同情心,轻而易举地相信任何一个人。
这个朝堂之上,她需要用来做判断的,是基于实据的理智,而不是情感。
她以为她知道,然而知易行难,倘若不是今日他点破,她将来也不会做到。
而他语带双关,更是在提醒她,要发乎情、止乎礼,勿逾矩。
他果然还是看出来她对他的那些隐约而暧昧的情感了。
扶摇只觉得心中一阵凉一阵热的,之前的亮色忽而又转了灰黯。干瘪的,索然无味的,只听得到粗涩的刀兵之声。
没有强弱,只有胜负。
没有善恶,只有成败。
她一颗散乱的心终于硬凝成石,她想他不需要这样一个容易心软为情左右的自己,而她自己也绝非这样人。
倏然收回手,她循礼叩首,拜谢道:“大人教诲,扶摇铭记在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递到她面前。
她瞟到那是一百两的数额,不吭气地接了过来,收到了袖袋里。“谢大人,来日以市利还本付息。”
那只花猫蹑手蹑脚地从她膝边走过,被她一把攫在了怀里。花猫喵喵直叫,她捉猫却有经验,让它挣脱不得却又伤不了人。
“女官廨舍还有几只老鼠,这只猫下官先借去一用。”
水执自然不会说不,冷眸看着她抱着猫头也不回地告辞走了,荼白小衫像星子般一闪消失在千步廊的夜色里。
院中彻底地寂静下来,树木与檐梁的黑影沉默着,未点灯火,一切整齐,但清冷萧索。
或许年序我说的对,他不该,收这样一个女徒弟。
水执踅身回屋,在书房中点亮了灯火。铜香炉中他点燃了一支宁神香,抽出一本书来翻了两三页,又燃一支。
扶摇在刑部的日子并不算好过。一宗王恩案让她小有名气,尤其是在刑部。那个司狱司主事黄仁卿依法被褫夺官职,都察院的御史本来正苦于每个月需要完成的监察折子没什么新意,借着这档子事儿给刑部落井下石,一溜儿的都是弹劾刑部滥用刑罚、自上而下私受贿赂之类。虽然大多罪名老生常谈,弹劾折子义正言辞却如隔靴挠痒,但委实让刑部焦头烂额了好一阵子。刑部尚书燕居谦本算是尊开眼不开口的八面佛,也被刑科给事中和都察院扰得不胜其烦,破天荒地大手笔整饬刑部风气,甚至上疏建言重修刑典。
燕居谦年近四十,是水执座师夏琛的同年。只是为人处世的作风,和夏琛远不相同,在过去也和夏琛颇有一山不容二虎的架势。他性格深沉,圆滑而不张扬,严弼和薛鼎臣两头都不得罪。正是这般处世原则,让他在朝中风波不断的背景下,四平八稳地做到了刑部尚书。他因并非翰林院出身,做到刑部尚书也就到了顶,镇日价一副修身养性与世无争的局外人模样,不参与朝中的任何争斗。故而他连着几把火放出来,居然让都察院目瞪口呆,这场风波也算是平息了下来。
只是外乱既平,内乱却方兴未艾。燕大尚书的几把迟到的大火烧得刑部上下苦不堪言,这罪魁祸首,自然就算给了扶摇。
扶摇初来乍到,所有下层的官吏都似约好了似的,不去搭理她。她是唯一的一个女官,其他人都不必去记容貌,谁都晓得是她。好不容易寻到管事的人问了,却被分到门房去坐冷板凳,整日所做的事情,无非就是拿着花名册点卯,然后门神一般看守刑部大门,记录下何人何时来造访刑部哪位官员,所为何事,。
这样的冷板凳她兢兢业业地坐了一个月。
水执的话她牢记着,如今已经沉得下心来。
这些日子她借着点卯的机会将刑部的所有大小官员认了个遍,亦和她此前在繁楼所记诵的那些官员档案对上了号,对一个个人的脾性喜好了然于胸。
她住在千步廊中,每日都是第一个到刑部衙门。杂役只不过做些打扫活计,她却会将各个官员所在官寮中的公文笺纸、毛笔墨砚都补齐。不同的官员喜好用何种文房四宝,她都记得清楚,不曾放错,缺的嘱咐杂役采买。连研墨的清水,她都会一一备好。
她做这些事情,并不邀功,然而慢慢地那些官员也都晓得了。初时不免有人鄙夷她这些伶俐手段,日子久了,却都觉得称心,看出她的虚心和诚意来,也就不好去说什么,渐渐地认了她的好。
月底,她作为六部观政进士,照例是要去向本部管事官员汇报。她很恭谨,道是一切听从上峰安排,亦委婉表示,倘是哪个清吏司缺了人手,她愿意听从调遣。
第二个月,她被从门房调出,去协助文书收发。虽然仍旧是微末职务,她却看出此前的努力收到了成效。
将近月底的一日,她正在官寮中默思这几日刑部所受理的案子及所牵涉的人众,揣摩着这些断案定论折射出朝廷中怎样的政-治风向,忽有人来传唤,道是宁照坊有个案子,让她速速去一下。
她心中诧异,出外搜捕办案大多是五城兵马司的事儿,刑部主要做的是堂审,怎的这回还要出去探案子?再说,会是何种案子,须得让她去?
扶摇心里头诸多疑团,整肃了官服,骑上已经备好在衙门外头的快马直奔宁照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