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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宫脉脉戚戚,虽然春季梨花桃雨烂漫,这里却仍是不忍直视的萧瑟凄凉。
邵家墨没有想到秦赋会来,她站在院子里,唯有一棵残败的桃树,也许今年春季暖和,不似往年那般风沙肆虐,冷宫虽然苦寒,却也是天气湿润养人,竟然也开了一树的粉桃白梨,远处望去,随风簌簌纷飞,煞是好看。
秦赋止住一众随侍在院子外面等候,自己则只带了侍女进去,院子中唯有一个石凳,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尘土,侍女俯身以丝绢擦拭干净,搀扶着秦赋坐下。
邵家墨斜目睥睨,冷冷一笑。
“你若是嫌我这里不干净,脏了你的衣裙,就不该来,何必污了自己一身尘泥,今儿是好日子,以往是我坐在皇上身边,如今也换成你了。”
“你被打入冷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阮皇后也去了天圣国一去不复返,眼下我的劲敌早已一一除去,自然我的日子好过,何止今日,以后我的日子都是好的。”
“不是你,总也有别人,若是乔禧如,我倒是宁愿是你,毕竟昔年我与你不曾结下仇怨,是你,不会对我步步紧逼,是她,或是别人,我在冷宫只怕也难以安宁。”
秦赋看着她,她果真苍老了不少,飞天鬓虽然梳得极高,也有气势,只是鬓角藏不住的白发丝丝缕缕,在暗夜的月光之下闪烁着沁心的苍白。
“你该庆幸,如今的乔禧如,已不敢再放肆,既是她有心,也不会落到你身上,对付我一人,已使她心力憔悴,再无心思对你下功夫了。况且后宫有我执掌一切,纵然她们对你心存芥蒂,怕有朝一日死灰复燃,可是为着诚基皇子,我既为养母,绝不会对他的生母做任何阴毒之事,只怕来日诚基长大成人,我说不清楚。”
邵家墨无奈一笑,说不出是该感激秦赋的高抬贵手还是嘲讽她的小人之心。
“皇上奖诚基给你照看,也是应该的,若是诚基将来知道,有我这么一个母妃,必然让他抬不起头来。身处冷宫,处处不尽人意,向来宫中母凭子贵,我一介弃妃,怎能保住我的儿子。”
“你在冷宫的日子,是否不好过。”
秦赋不理会她的怨天尤人,只是自顾自的看着那桃花,忽而语出。
“日思夜想,究竟为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百思不得其解。”
邵家墨似是笑着,又似是哭着,晶莹的一抹亮光自那眸间浮现而过,惊了夜色下倦飞的莺歌。
“你可会懊悔,为何进宫。”
邵家墨闻听此语蓦然转身,目光落在秦赋的脸上,流连不去。
“我只是觉得,你也不似昔年那般明媚,在深宫中久了,人都是会变的,看着前面的昔年风光的我们一一倒下,你心中必也忧人及己,你问我的话,正是你想说的。”
秦赋忽而失声笑出,她看着邵家墨,摇了摇头。
“就是你这一份聪慧,从不掩藏,总是凌厉而逼人,自然成为宫中的众矢之的,你以为只有你一人聪明么?后宫的女子,凡是能活下来的,谁不是心机深重,怎会让你这样一个危险的人留下?乔禧如也好,阮皇后也罢,你终是葬送在了你的心机显露之上,聪明反被聪明误,许是下一代皇帝,也许就是诚基,那时的妃子必会以你,先帝宠极一时的邵昭仪,而当作范本,处处小心。”
“那我是否也算名垂青史了。”
邵家墨自嘲似的一笑,唇角却是抹不去的苦涩。
“你知道么,在冷宫,午夜梦回之际,我无数次想起郑浣娆,那个被我设计陷害亲手了结了性命的郑浣娆,她亦是死在冷宫,就在我每夜难以入睡时,眺望的那座楼宇内,她的鲜血溅了一地,让我触目惊心。”
秦赋终于明白,为何方才她的目光一直定格在南面的一角宫阙,原来如此。
“人是否做多了孽债,都要在来日还的,冤冤相报何时了,秦赋你信么,在郑浣娆死在我面前的一瞬间,我就后悔了,想起昔年,一同进入王府为王妃的岁月,她不是坏人,只是这辈子错了,错投身皇家,错为皇妃。”
“何尝我们不都是错了。”
秦赋低下头,觉得眼中酸涩,想哭却哭不出来,哽咽在喉中,辗转难下,如同噎了一根鱼骨一般。
“昔年明眸琴瑟好,郑浣娆是,你我何尝不是,她若是错投身帝王错为皇妃,那么我们呢,你在冷宫的岁月,竟还不清醒。”
“阮皇后亦是如此说,只是我醒不过来了,从我成为了昭仪那一日,我就注定,再也醒不过来了,就在这皇宫高大的围墙之内,浑浑噩噩度过残生。”
秦赋忽然不再说话,她紧紧握着拳,一路走来想要说的话,竟如鲠在喉难以吐出,她定定的坐着,又站起身,看了一眼那清幽泛着惨淡白光的弯月。
“诚基皇子一切安好,你大可放心,只是我不是皇后,不过一个昭仪,若非后权在手,按着位分品级,乔禧如仍在我之上,我虽有心要奖诚基皇子看护周全,来日继承大统,却也不敢信誓旦旦的向你保证,定能如愿,毕竟后宫中的孩子,从古至今,有几个能平平安安的活下来?先帝四子,争夺天下和女子,夺嫡之战惨不忍睹,更是令天下人唏嘘,后妃众多,皇上难保不会再有子嗣。”
邵家墨的身影在黑夜的笼罩之下显得那么沧桑寂寥,她没有回头,只是定定的站在桃树之下,语气凛冽悲凉。
“你想说什么,我都知道。”
秦赋心内一惊,声音不免隐隐颤抖。
“你知道什么?”
“只要我活着一日,后宫对诚基的阴毒念头,便一日不会消散,即使你为昭仪,执掌后权,却仍旧不敢一力护他。“
邵家墨说着话转过身来,眼底一抹苍凉之色。
“其实,若是你有心护住他,怎样都能,只是你也怕,怕他长大还是想寻生母,将我释放出冷宫,恢复我的妃子玉牒,而你,不过白白担了一个养母的名声,还是难以顺理成章得到你想要的,秦赋,我是否看穿了你。”
邵家墨的声音格外清冷,让人听着不免胆寒,秦赋抿唇不语,竟慢慢低下头去,似是也在纳罕,自己何时这样心狠手辣。
“也罢,只要你应我一件事,我自然让你如愿,万千照顾好我的诚基,想尽一切办法,哪怕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也要为他扫除他日登基之路上的所有阻碍牵绊,若是你做不到,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秦赋步出冷宫时,已是三更时分。
月上中梢,树影婆娑斑驳。
秦赋的步子比往常都不免沉重些,她走得极为缓慢,定定的目光亦是出神,许久都不曾说一句话。
侍女莞春瞧着觉得奇怪,便轻声问了句。
“娘娘可是因为同邵昭仪方才那一番话触景生情,心中有些难过?”
“你觉得,本宫是否心过于狠了些?其实她死不死,本也不打紧的。”
“娘娘当心言多必失。”
莞春机灵的四处瞧了瞧,将声音压得更低。
“娘娘既然已经做了决定,就不要为了一时的心软而动摇,后宫中生存,最是忌讳心慈手软,这可是会送命的。”
秦赋叹气,停下步子,回眸瞧了一眼那隐隐枯黄昏暗的宫阙,苍凉一抹灯影,阑珊处最是销魂伤人。
“娘娘若是为了一时不忍而留下邵昭仪,只怕诚基皇子将来得势,必然念及同邵昭仪是亲生母子的情分,娘娘岂非白白的付出一番辛苦?况且邵昭仪已说,只要娘娘为了诚基皇子扫平一切障碍,她便甘心。可见你情我愿之事,并非娘娘狠心,邵昭仪何尝不狠,娘娘该知晓,郑华仪若非邵昭仪算计,断断不会枉死,难保邵昭仪他日做了太后,不会对娘娘恩将仇报,她可不是心善的人。”
秦赋面色沉重,迟疑缓慢的点了点头,浩荡的夫人仪仗如一条长龙般隐去在月色之下,清光徐徐,碧波微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