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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之停住手,就这样彼此微笑着静静的对望了片刻,一痕泪水不经意的划过面颊,安之忙的去擦,却再也止不住。起身便向面前的素衣青年俯身拜去,少年急忙伸手去扶。
太子,久违的太子。三年前的年初至端午,五个月的殷切期盼,以及事发后,无穷的怨恨,就在兄妹二人相逢的片刻相视之间化为乌有。这样的对视无比漫长,如同青铜芙蓉烛台上某某垂泪的红烛无声流淌。
安之忽然觉得自己刹那间衰老了许多,从一个有着诸多梦想的少女变成了迷茫困窘的老人,那些曾经义怀激烈的豪言壮语一时间也显得乏力而可笑,那些引以为骄傲的功利心,就在这寂寥中失去了棱角。。
德功一面用自己的帕子拭去安之脸上的泪水,一面轻声安慰。兄妹二人在庭中石阶平台上跪坐。
二人桌上各自摆着一碟海棠果子馅儿小圆糕饼,一碟桂花绿豆糕,加了蜜腌桂花的贡白菊花茶以及新鲜葡萄,柿子,红橘子等果品。
院中摆着各色时令菊花,两株木槿也开了,花朵大而迷人。一丛洁白的凤尾兰,吊着簇拥着的朵朵铃铛似的花朵儿,大而宽的翠绿叶子围着花儿直挺的支着好似一个个浑然天成的碧玉花盆。
德功笑道:“几年不见,妹妹志趣与先前不同,更加雅致了。”安之笑道:“非也,非也,只是在求一个淡泊平实的生活。”德功饮了一口茶道:“何为安逸?”
安之屏退左右道:“环顾四周,此为我之安逸也。兄长此次回京,不必再回边陲蛮荒之地,此为君之安逸也。”德功苦笑道:“恐怕只是一厢情愿,据我所料,不出三月,父王就会让我回去。”
安之默然道:“当然,太子大可回去,不知期年以后,还就太子位否?”
德功一惊:“怎么?”安之道:“恐怕陛下心中早已另有其人”
德功并不惊讶,仿佛早就知晓一般,平和道:“莫非父王已起了废黜之心?”安之用一双雕花银筷夹起一块海棠糕,道:“我想是的,陛下到现在都没有接见哥哥,恐怕……”
见德功仍在思量,安之又接着说道:“我曾经听见陛下对戴母妃说过,为君者当有全能之才,进可攻退可守,既要杀伐决断,又可委曲求全,含金玉而不漏,濯清涟而不妖。”
德功道:“妹妹认为我不适合做君王?”安之浅浅一笑,“哥哥听错了,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德功轻声试探道:“妹妹此话当真?”安之重新整理思路道:“应该错不了。”德功不以为然道:“妹妹吓我。”
安之饮了一口茶,俏皮的望着太子道:“果真应验,请以千金酬。”
德功道:“我这就去见父王。”说罢起身要走。“哥哥留步。”安之阻拦道。太子转过身来,“怎么,难道你觉得不妥?”安之端着茶杯笑道:“自然不妥。”
德功回身坐下,“妹妹,救我。”安之笑道:“岂敢,我只是觉得,太子刚刚回京,就表明心迹不想回去,实在太做作。”
说罢,端着茶杯饮了一口,“请问太子打算如何向陛下说明呢?”太子蹙眉道:“自然是替父王分忧。”安之一笑,心说果然如此,把书读死了就是这个样子。
“对极了,可是还不够”太子思量道:“守在母妃灵前,替父王陪着母亲。”安之垂下眼睑,
“太子你忘了,谁才是真正的刽子手。”安之的语气突然没有任何情感色彩,德功忽然明白安之积压在心底里的怨怒,便轻轻说道:“是吕国,母妃是和亲的公主,吕国攻卫,父王杀死和亲公主一是向天下宣布卫吕两国姻亲关系的破裂,二来是向大卫的将士们表明了回应以战争的决心,这是自古以来不变的定律,这有什么错么?”
安之静静地听着,她知道太子一句也没有说错,德功见她不反驳继续说道:“我们两个,不仅是母妃的孩子更是父王的孩子,这一层关系,是你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但是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这是永恒不变的。”
安之一言不发,她是丝毫没有否认的,但有些事情就是说时容易做时难。安之急于转变谈论的话题,便笑道:“我都明白的,还是说你的事。”
德功道:“我算是看出来了,经历一番变故,妹妹心思沉稳了不少,快赶上管仲乐毅了。”安之道:“千万别这样说,折死我了。我嘛,只是希望能够活的长久一点,安逸一点,别的就没什么了。”
德功拱手笑道:“妹妹若是个男子,必做得太子之位,我早该让贤了。”安之淡淡笑道:“我正有些想法请教,哥哥再闹,我便不说了。”德功笑道:“请妹妹赐教。”
“太子回去后,应勤于朝政,既要有自己的见解,又不可讲得太多,勤于向陛下请教,做出虚心谦恭之态。哥哥思念母妃要让陛下知晓,又要理解陛下,就像哥哥刚才那样。再者不要纠集党羽以谋私利,对贺璋等老臣应道勤于拉拢。”
太子一面喝茶一面细听,插言道:“对极了,还需接济穷苦百姓,还需勤俭自持,如何?”卫安之赞许道:“然也,只要你做过,陛下一定会知道。”
安之收敛了笑容道:“另外还有一样。兄长需要拜见一个人,此人在宫中如日中天,现无东宫皇后,此人独大。”
太子试探道:“宸妃?”
“正是。”
德功搁下茶杯,不以为然道:“妹妹读了许多圣贤书,却不能摆脱明争暗斗的生活,不行圣人之德,读书还有什么趣味呢?”
安之垂下眼睑道:“说句不敬的话,从古至今又有那位圣人当了皇帝呢?”德功一时语塞,安之趁机道:“即使不依附,也不能得罪她。”德功轻蔑的笑道:“得罪?一个是东宫太子,一个是后宫嫔妃,何处得罪?”
安之见他说不通,便低声道:“哥哥可听说了前一阵宫里处死了一个卫尉?”德功道:“这有什么奇怪?”
安之道:“九族之内,尽皆处死。”德功仍然不起丝毫兴趣只是随便一答:“这到怪了,难道说他得罪了戴姬。”
安之点了点头道:“那人原是个侍卫,戴姬先求皇上升了他的官职,没多久又将他处死。”
德功摇摇头道:“多此一举。”
安之笑道:“是么?处死侍卫的确容易,然而戴姬却先奖赏他。为什么?”德功不想听只是应付的问了一句。安之道:“凶手想要把自己放在道德的顶端,于是,欲先取之,必先予之。”
德功无奈的干笑了一声:“看来孔圣人没有说错。”
安之又接着试探道:“你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德功抬起头凝视着安之愈发浑浊而神秘的面孔,一言不发。
“凌迟。”
却说德功听见安之所说依附宸妃,便心生不悦,又不肯拂了妹妹的面子,只是推辞说再考虑,安之见状,便知道他不肯轻易借助枕边风。
有许多时候,男子会拒绝一些必须要做的事,即使他们知道接受是化解危机的琼浆玉液,但在他们的眼里,尊严往往更重要,借助与枕边风的力量是可耻的。
这一点德功与安之恰恰相反,安之是非常善于顺应时事而改变自己的,就像一泓清水,无论被放在任何形状的器皿里都能够完美的融合。
安之道:“在太子眼中,有什么事比王位更重要?”德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我不愿意像李建成和李元吉一样。为了争夺地位依附于伊尹二妃,最终呢?还不是成了太宗登基的最后一块奠基石?”
安之颔首笑道:“那么,汉武帝呢?是不是够辉煌够荣耀呢?他为什么要娶陈阿娇呢?高欢呢?他为什么要娶娄昭君呢?”太
子知道这两个例子都能证明女性的力量有时非同小可,但二十几年来亲眼所见父亲的杀伐决断独断专行,不断兴盛富庶并稳定的卫国证明了男人的力量能筑起雄壮巍峨的高山,能填平广阔无垠的大海。
他握着杯子,坚定道:“我靠我自己的努力而成就,不愿枕边风的功效而催生,我见宸妃,就像尊敬自己长辈一样尊敬,但绝不会为了帝位而强颜欢笑。你想想,如果宸妃再有一个男孩子,这是随时都有可能的,那时她会怎么做?继续帮助我?还是反过来害我?”
安之笑盈盈的望着他,“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我不管。”安之叹了一声道:“如哥哥实在不愿意就让我来代劳吧。”
西风如一把有力的浮尘,振得衣袖如鸿雁翅膀一样,奋进着执着的气息。
宫廷生活虽然金奴银婢,珍馐美食,却像一条巨大的铁鞭,无情地抽打着不肯争相前行的人,落后者,被铁鞭无情的抽打,直至化为齑粉随风逝去,不留一丝痕迹。
金风送爽,吹得人心情舒畅精神振奋,德功随着风声吟了一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安之把桌上的点心碟子都挪到右边。
留着左边桌子一片空白,用食指蘸着杯中残茶写了两句诗,德功凑过来看只见她写的是黄巢所做的《题菊花》: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
德功心中一惊,刚刚知晓妹妹的野心,德功有些透不过气来,他只是摇了摇头,用手帕讲桌上的水擦净重新写了两句: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安之看着桌上这两行字,心下一片悲哀,自己对于哥哥仕途上原有的期望在一瞬间,如同被擦拭的茶水蒸发在乌黑的桌面上,是的,卫王是强悍的,在这样一个强悍父亲无限威严的震慑下,太子除了服从和忠君之外什么也没有学会。
卫王不容置疑的掌控过早地销蚀了太子在政治上应有的骄傲和锐气,使他不再具有远大和宏伟的追求,也永远丧失了表现的能力。
想来有这两句诗,哥哥的一生,注定是与卫国的荣辱与兴衰紧密相连,德功终将为了卫国而灭亡,真乃“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像农夫一样憨厚老实的哥哥用青春向他的父亲奉献了所有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