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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人出身的劳改农场场长比丁一芳小两岁,可不拘言笑,严肃冷峻,颇显苍老,他的脸上似刀刻泥抹,满是沧海桑田,天生一副老相也很得力,使他平添了几分劳改农场最高长官的威严。
突然出现的丁一芳让杨场长觉得很意外,闷声说句“稀客”,心里却犯嘀咕:嗯,太阳从西边出了?这个从不主动与人交往的跛家伙……今天来找我干啥,要释放回家了,还有什么可求老子的……
丁一芳的一条肉腿和一根木头拐杖如生根一般,直直地杵站在厂长面前。
“场长,请求让我留在农场吧!”
丁一芳的开场白很直接,他的请求让场长微微一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场长嘀咕道:“你神经没毛病吧?”
丁一芳摇头,“我很清醒,脑子很好用,不信,我现在给你背诵‘老三篇’。你说……哪一篇?”
“得得得!”杨场连忙制止道:“不是神经出毛病,那就是……就是我们待你太好了,好过头了,让你得陇望蜀,不然,怎么会不要自由,不要亲人,愿意留在这土疙瘩上。”
“我在农场就很自由,你和农场的管教就是我的亲人……至于土疙瘩,我习惯了,离不开它们。”
“放屁!”
杨场长忍不住开口骂了一句,瞅一眼低眉顺眼的丁一芳,双手反剪背后,在屋里踱步。
丁一芳望着场长的背影,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天下哪有比这农场更美,更适合自己的地方……我早把这劳改农场当成自己的归属了。丁一芳凄然地想。他看惯了这儿郁郁葱葱的树木,看惯了幽静的刁子湖,看惯了阡陌纵横的良田,听惯了斑鸠野鸡和红雀的叫声,还听惯了数不清的青蛙和蟋蟀的低鸣。而且最重要的,他离不开这里不受外界干扰的寂静容身之地,还有人们不含怜悯的目光。
他习惯了安静,不愿意被怜悯。
他想:我出去意味着孤独,意味着被同情、被怜悯,还将成为亲人心里的包袱。
“我不能回去。”他对着场长的脊背说。
自从八年前火灾一劫后,贞香令儿子常来常往,使他重拾昔日的皮影镂刻爱好,尤其红雀还给他来过信,告诉她在乡下一切都好,让他保重身体。每每阅读红雀的来信,心灵的慰籍会使他热泪盈眶,泪眼迷离。亲人们都好,他认为生活对他已经格外开恩,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又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生活的乐趣,这一切足矣。
他早已从儿子的嘴里得知武天明是常客,和母亲很谈得来,她越活越年轻了……关于这些他毫不奇怪,当初他对武天明提出“关照”的要求时就已预料到这一天。他希望贞香幸福,有一个男人照顾她,爱她,慰籍她的心灵……虽然为永远失去她而感到掏心摘肺的难受,但他认命了。
眼下要我出去,回家,我回去如何立足?除了成为大家的负担……
场长转过身了,看着忧心忡忡的丁一芳说:“丁一芳啊丁一芳,你以为劳改农场是一家旅店,是你家开的茶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住多久住多久?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政府将你提前释放,说明过去错了,有错就改,这是我党的英明,再说……你表现也不错啊,现在罪魁祸首倒台,动乱结束了,你的问题嘛……”
该说说丁一芳提前释放的缘由了,可场长感到很为难,怎么给这个倒霉鬼下结论?场长略微思忖,干脆啥也不说为好,改为命令的口吻道:“废话少说,丁一芳,你赶快收拾东西,离开我的农场,不然,我会让管教拿枪撵你走!”
“场长,请考虑我的请求吧,我很迫切的希望留下来。”他近乎带着哭腔说:“你了解我,我心里也知道,这八年来你一直在保护我,关照我,你好像一直没有把我当犯人看。”
“放屁!犯人就是犯人,只有改造好了才不是犯人。”场长不允许有这样的言论,马上制止道。
“让我留下吧,我愿意终生做你的犯人……就让我在劳改农场改造一辈子。”
“不行!”场长厉声回答。
看着丁一芳茫然的样子,场长动了恻隐之心,他想,丁一芳必定是遭罪遭怕了,恐出去受屈辱,遭人白眼,于是靠近丁一芳,拍拍他驾着拐杖的左肩,又低头瞅瞅他那吊儿郎当的空裤腿,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吧,为了改变一下你的外表,我想办法拨点钱,给你装一条假肢,让你看起来象个正常的人……正常的男人。”
“我早已不是正常的男人了……”
“又在这胡扯,老子知道的……你大腿以上都没问题,肯定还是个男人,不信你自己回去试试。”
场长说罢呵呵笑了,他以为自己的笑声可以感染和激励丁一芳,但他错了,他的话更让丁一芳气馁。
丁一芳此刻想起了贞香,抑制不住地想,可他想的是怎样见他一面就从她的眼前消失……
贞香好像有感应似的,此刻在姐姐临终前也在为丁一芳辩解。
贞兰病危,三寸金莲的一只脚已踏上黄泉之路。
贞香来到姐姐病榻前,贞兰见了她招手,让她靠近些。
病床上的贞兰已经把自己装裹好了,她穿着一身新衣裳,蓝底白花的上衣,蓝布裤子,头上挽着的发髻正是过去张小坤喜欢的样式。
贞香走过去握着姐姐的手,贞兰微弱地说:“我怕是不行了……等不到那一天……小坤回来……”
“别这样说。”贞香忍住泪,凝视着姐姐。
“是的……我清楚……油尽灯枯……就是这样吧。”贞兰凄婉一笑。
“姐姐,”贞香抚摸着贞兰的手,宽慰老姐道:“小坤哥他知道的,知道你一直在等他,守候了他几十年,他也知足了。”
贞兰微闭双目,幽幽地说:“丁一芳呢,他遭报应了吧?我不会原谅他的。”说罢,流出一行清泪。
贞香轻轻抹去姐姐眼角的泪,劝解道:“别咒他了,他也够倒霉的,过去的事过去了……小坤活着,我想也会原谅他。”
贞兰气息微弱,费力地拉着贞香的手说:“快找个相爱的男人共度余生吧,别太苦了自己。”
“男人……可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了。”贞香支吾着。
“你还在等他呀!”贞兰闭上眼睛,摇头,语气里含着怨怼。
天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传进来,贞兰扭头看看窗外喃喃:“下雨了……下雨了……他今天不会回来了……”
贞兰示意让贞香把自己扶起来,她靠床坐好喘息着,气息越来越微弱,最后抬起头看看天花板,冥幻莫测的双眼好像看见七彩云霞中有一张熟悉的面孔,脸上露出静美的笑容。
贞香明白姐姐内心深处的期盼,在她耳畔轻声说:“姐姐,你以后一定会见到他的。”
贞兰的头垂下了。
此刻,贞兰若泉下有知,一个月后丈夫真的会回来,她无论如何会支撑下去,等到夫妻团聚的那一天。
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两鬓染霜的张小坤千里奔波终于回到了家乡。
他的经历堪称奇迹。
那晚月黯星稀丁一芳逃走时,巧的是也染上疟疾的横肉脸昏昏睡去,另外几个持枪的押送者没人管制便呼呼睡去了,第二天早上醒来既没人去追赶逃亡的丁一芳,也没人催着赶路。
气息奄奄的张小坤扛过黑夜没有死去,他那微弱的心脏又顽强地跳动起来。第二天张小坤醒了,他想起了小姨子贞莲曾经教他治愈疟疾的草药,踉跄着爬起来,说服众人去满山采药,后来疟疾得以控制,自己也得救了。
兵败如山倒的国军去了台湾,他就在这队伍中被迫随行,流转到台湾后被派往金门,成了一位驻守金门的国军排长。与妻隔海相望几十年,这位排长望穿了双眼,终有一日能得令归家探亲,万里迢迢奔回家,没曾想见到的却是妻子的坟冢。
张小坤跪在贞香的坟前述说自己的思念和遭遇,仰天发问:“老天爷啊,我回来了,她在哪儿啊!”
张小坤在墓地出现后再也没有在小城出现,而是去了乡下钟滚垱,去了那个曾经让夫妻二人重新和好,心心相许的地方,他的余生就在那儿度过……
此刻,踏上黄泉之路的贞兰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是没有了生气,贞香的一支手轻轻合上她的眼睛。
贞香附在姐姐耳边细声说:“守候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姐姐,我知道,你现在可以休息了,不用再辛苦地等待他,总有一天……你们会见面的。”
许是贞香的话语被贞兰听见了,她的眼角湿润,竟然流出一滴泪来,贞香为姐姐擦去那滴泪珠,却见贞兰的头发散了,长长的黑发抖落开来,凉凉的,轻轻拂过贞香的脸颊。
贞香望着姐姐的脸,深切地叫了一声:“姐姐,你安息吧!”
床前榻板上,放着一双小巧精制的绣花鞋,两只鞋上各绣着一只鸳鸯,贞香拿起鞋,穿在了贞兰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