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5章 作家与皇帝5

第495章 495 作家与皇帝5

天启皇帝从小到大，就不曾见过几个值得钦佩的女人。

诚然，他生母慈爱，客氏忠心，可在他看来，那都是些寻常女人，非但不能明白他追求，便是她们自个儿，也没有令人肃然起敬处。

而普祥真人见过女性科学家、军人、教师、艺术家……他对这年头的女人本没有报啥期望，在家从父出嫁从父，依附他人而活的存在，又岂能拥有高贵闪光的灵魂？

然而，当皇后在微光中语气笃定，不慌不忙道“妾自当殉国”，皇帝忽然大为震动。

这个女人，怎么可以一点都不害怕？他疑问脱口而出。

皇后竟轻轻笑了下，她轻声道：“我是大明的皇后，天下百姓以血汗供养我，我就该担起责任。大明亡国之日，妾必不独活。”

她那样坚定，深宫女子罕有她那般沉凝与坚强，后世女人又不会有她那等独属贵族的就骄傲与执拗。

皇帝不禁动容，为之心惊。他登基七年，便逃避责任七年，从未想过天子身份代表的不是随心所欲，而是一份无比沉重的责任。

难怪皇后总是劝谏他，甚至比魏忠贤为赵高、比他为胡亥，难怪他与皇后总也说不到一处去，原来这女人心中装着天下！

一时间，冷汗自皇帝额头涔涔而下，他竟忘了追问，为何皇后只提以身殉国，却对他只有两年阳寿无动于衷。

倒是皇后自个儿提起这茬：“倒是万岁，又从哪里得知这些个东西？”

皇后心想，这等骇人听闻之事，莫不又是客魏从哪里弄来的奇技淫巧，还是妖僧妖道胡言乱语，蛊惑人心？

若真当如此，她须得再劝谏皇帝一次。虽说民谚有云，良言不劝该死的鬼，万岁一向不听人劝，可身为皇后，她又岂能为着自保，弃责任于不顾？

皇帝沉默半晌才道：“我……做了个梦。只怕我这些年游荡浮浪，列祖列宗看不下去，在我昏睡不醒那些日子里托梦与我，告知天机，因此我晓得几十年后将要发生之事。”

他信口胡诌，皇后将信将疑地看他一会儿，轻声道：“万岁既这么说，妾便信了。”

大不敬地腹诽一句，万岁你老人家的列祖列宗，有几个不胡闹的……要论游荡浮浪，当初列祖列宗怎不警示武庙，若有这等事，这紫禁城且轮不到你这一支住进来。

皇后太过镇定，皇帝原本已在崩溃边缘，但凡多半分刺激便要发狂，谁知几句话说下来，竟给皇后镇住，无数念头虽还在胸中涌动，那股子自毁冲动却给压了下去。

皇帝苦笑道：“在梦里，我看到两年后我驾崩，十九年后大明覆亡，江山易主……”

他读过扬州十日与嘉定三屠，晓得留发不留头的律令，更清楚数百年后，华夏大地给关外来的那家子作践得衰朽羸弱，百年国耻死死压得华夏喘不过气来，多少回险些亡国灭种，多少回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舔着伤口等待下一场打击而无力还手。

一家一姓之天下事小，可百姓何辜，他们本不该经受这般来自地狱的大恐怖，皇后有自尊，皇帝亦有自尊，他的自尊决不允许大明江山落入异族之手，更不容许华夏神州成为海外诸国狩猎场、俎上肉！

皇后目光一闪：“万岁驾崩后，即位的又是谁？”

皇帝一愣，这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回避那个人。他从前看不起亡国的君主，可如今，那个人是他疼爱的兄弟，他更明白要将大明这艘破船救起该有多难……

帝王的疑心与强势使皇帝对继任者充满敌意，兄长的身份又使他下意识将敌意抹去，因此他已遗忘那人多日。

皇帝嘴唇轻颤：“信王……由检！”

信王朱由检，他的五弟，今年才十五岁的少年秀美温雅，在皇帝记忆里，好学的少年从不允许自己在人前露出一丝邋遢。十九年后，他却被发跣足登上煤山，绝望道：“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

江山交到他的手里，却破碎成那个样子，嘱咐他为尧为舜，他却成了亡国之君，天启心中岂能不恨？

然而，天启吸收了属于普祥的那部分记忆，知道他的弟弟是如何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原本捏画笔的手拿起朱笔，原本阅美人的眼看着江山，十七年来他没有一日能够好眠，甚至因为操劳国事三日不眠，前去探望生病的后宫长辈时，在殿中撑不住睡着，以至人前失仪……

他太苦了。

皇帝又怎忍苛责他的弟弟，明明是他将责任强压到他身上，他记得“吾弟当为尧舜”的承诺，当真强迫自己去做尧舜一样的圣君……可这天下，哪里容得下圣君？

帝王天生霸道多疑，这一次，若能闯过两年后那个坎儿，他绝不会将手中权柄交给他人。这天下，他要自己掌管，最沉重的担子，他须自个儿扛着。

皇帝说出信王名字那一瞬，皇后睁大眼，头一次露出惊讶神色。皇帝深陷自己思绪中，神色变幻莫定，半晌，皇后才听见皇帝道：“若天命不可更改，两年后，你须好生扶持他。若是……若是我能改命，你便当今日这些话纯是梦呓，但有一丝泄露……”

皇帝话未说尽，皇后玲珑心思，已明白他意思，立时长跪而起，举手对天起誓：“今日万岁与妾私语，但有一丝一毫泄露，妾当天诛地灭，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皇帝摇摇头：“倒也不用如此……”

约莫因为胸中块垒敞开，皇帝竟越说越轻松，越说越畅快。一旦有人分享，那些重于千钧的秘密仿佛都变得轻快，变得容易解决。

这一晚推心置腹，自此以后，皇后非但是皇帝妻子、敌体，为他抚育儿女的女人，更是他的朋友、战友，他的秘密同盟。

皇帝终于能够合眼睡去，皇后却辗转不能入眠，她咀嚼着皇帝话语中透露的讯息：信王即位，便是说皇帝终究没能有留下一个孩子……

皇后凝视皇帝，二十一岁的青年容貌俊美，因一向贪玩倔强，还带着些暴虐与孩子气。此时此刻，他眉心紧皱，只怕梦中仍在思索，要怎样才能挽救大明于危亡。

皇后不禁叹口气，握资帝一只手，轻轻浅浅呼吸。

次日一早，皇帝便召见信王，自六月那回大灾后，这是皇帝头一回见着信王，少年就不见皇帝大兄，早已思念得厉害，面上虽一派沉静，亮晶晶的眸子里全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他快步走进行礼，口称：“臣由检，叩见皇帝大兄万岁！”

皇帝目色沉沉，瞧着眼前这个白皙昳丽的美少年，疑心大起：他是真龙天子不错，可朱由检也该当做天子，难说他身上就不会天命所归。

今日由检这般恭敬孺慕，可他就当真没有一丝野心，当真不会觊觎天下间至尊的这个位子？

皇帝几乎忘记他昨夜才对皇后说，他若闯不过两年后那一关，就由朱由检即位。此时此刻，他六亲不认，只认天子之位，任谁敢于觊觎，他都要将其消灭！

朱由校性情中本就有几分暴虐，再加上普祥的机心与杀伐果断，他几乎立时就要下令诛杀朱由检，以绝后患！

好在，这一次朱由校的念头占据上风，他万事糊涂，待兄弟却亲厚。这些年内帑逐渐空虚，皇帝连几个叔叔都十分苛待，却不曾有丝毫委屈这个兄弟。

朱由检尚未露出半分反心，若为将来他可能当天子，便将他诛杀，皇帝同商纣、胡亥、隋炀帝等人也没甚分别，也用不着指望将来平定天下，左右天下迟早被他这份暴虐牵累。

信王半日不见叫起，小心抬眼望一眼皇帝，他眼中明明白白全是担忧，皇帝忽然心里一动，拉他起来，问：“你在忧心什么？”

少年犹疑片刻，才恭恭敬敬道：“回皇帝大兄，臣万死僭越，敢请万岁驱逐愁悲，多顾惜龙体为要。”

这孩子什么毛病？

皇帝皱着眉，不大高兴：“说了多少回，不许跟我这么说话。”

信王有些无奈：“皇帝大兄，慈炅没了，你难过，我们也都难过，可你是天子，不可长久耽溺于伤悲，哪怕为了天下，也该多多保重。”

皇帝自顾自岔开话题：“叫皇帝大兄多生分？你小时候怎么跟在我后头叫我来着？”

信王居然脸红，他此时尚未长开，比女孩子还秀气两分，好一会儿才道：“小时候不懂事，整日叫大哥，如今，万岁是天子，由检是臣子，不敢僭越。”

皇帝郁闷道：“不叫大哥，叫皇兄总成吧？”普祥记忆里，好些小说、影视剧里头都这样叫来着，皇帝觉着倒更顺耳些。

他性子一时一时的，想到这里，立时逼着信王叫皇兄，信王拗不过，只得恭恭敬敬叫：“皇兄。”

皇帝大乐：“往后都这么叫９有，见着皇后休要叫娘娘，要叫皇嫂。”

信王目瞪口呆，不明白哥哥这又发的哪门子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