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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没有机会去过河西走廊,想必是风沙掩埋下的历史的沉默,想必是濒临干涸的月牙泉上那轮荒凉的玉盘。如今置于二千年前的河西走廊,我感受到的是这片土地的脉搏在跳动。
起初那位赠我水袋和四铢半两的贵公子走后,我不停责备自己愚笨。汉武帝刚登基的时候,河西走廊应该属于野蛮的匈奴人。一个弱质女流,遇上危险完全无招架之力。还是哀求贵公子收留自己,有个照应比较好。河西走廊的秋夜格外寒凉,我哆嗦着身子,硬着头皮走向集市。集市的繁华与现代人的夜生活相差无异。酒馆外酒香扑鼻,人声鼎沸。歌舞坊远远传来笙歌琴音,门外穿得特别艳俗的老女人一直在喊今夜有楼兰美人领舞,我想去瞧瞧的,可惜不包括任何茶水的也要一串四铢半两,摸摸钱袋赶紧离开。一个埃及商人边比划边告诉我这是埃及皇帝最爱的沐浴香料,经久不散,我冲他摆了一个囊中羞涩的无奈表情。呜呜,街道边太多掏钱袋的诱惑,我只好咬咬牙,挑一间虽然简陋但是干净的客栈住下来。我躺在坚硬的床板上翻来覆去,Terrence说他三个月内能送我回到Charlotte出事之前,然而三个月对应的是现代的时间,会不会因为时光扭曲,换算成古代,不只是三个月呢?越想越觉得未来渺茫,还是睡个好觉明天起来做个保险的打算。
清晨,依旧阳光明媚。为了省钱,我只点了一碗粥和一个难啃的馒头。当我慢慢地嚼淡而无味的食物,怀念湖北的热干面时,一位穿褐色短衣,木簪束发的儒生走进客栈。我定睛一看,捂着嘴巴惊讶不已,这男子样貌清秀,肤色白净,若眉间再点一粒朱砂,就是电视剧《雪花女神龙》里令我朝思暮想的欧阳明日!从他只点了两个又硬又冷的馒头,到细细品尝,我一直盯着他,思索着电视剧里的搭讪桥段,苦于找不到合理借口。
当他喊小二结账时,声音比欧阳明日多一份冬日暖阳的温柔,和翠竹低头的谦卑。我按捺住自己的冲动,反复告诉自己这里是西汉,不可以胡乱向他要签名的。“先生,没钱就别来骗吃,亏你还是个读书人!”店小二斥责道。那儒生拱手作揖,道:“对不住,在下的确是钱袋被人偷了却浑然不知,否则不会被误会成骗吃。”“没钱,就拿这块玉佩来抵。”那店小二扫了一眼儒生腰间的麒麟状老坑翡翠,道。“这……”儒生双手捧着玉佩,犹犹豫豫,极度不舍。时机刚刚好,我连台词都背熟了,上前握住儒生将玉佩递给店小二的双手,道:“两个馒头,最多一枚四铢半两。店小二如此欺负一个书生,就不怕本姑娘到处宣扬这里是黑店,两个馒头居然卖翡翠的价格吗?”台词满意,底气够硬,眼神自带高傲无需酝酿,掏出两枚四铢半两时,小二就灰溜溜地离开了。
美人救英雄顺利落幕,我心里偷乐地坐下来。“多谢姑娘鼎力相助!”儒生也坐下来向我道谢。“还未问先生名字和贵庚呢?”我主动找话题,避免尴尬。“是在下失礼了。在下姓夏名策字长信,二十有四。”儒生道。“哇,居然和我同姓,太有缘分了。小女子姓夏名堇,这厢有礼!”我兴奋地对着这个西汉版欧阳明日做了一个不标准的揖。“恕在下唐突,夏姑娘言谈举止不像是中原女子。”儒生道。怀疑我不是中国人,我喝口水都差点呛到。这个儒生是傻子吧?不过我的确不懂古人的繁文缛节,只好撅着嘴巴承认自己来自异国番邦啦。“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在下绝无半点嫌弃番邦女子之意。”夏策道。看在欧阳明日的份上,我没搬出刻卑来砸他。我笑道:“夏先生多虑。上至王侯将相,下至士农工商,在小女子眼中无分贵贱。”见夏策大惊,皱眉思忖,我才知道自己的言语超前,失了分寸。不料,夏策居然拱手道:“夏姑娘果然不凡!”继而问道:“夏姑娘此行前往何处。”“长安吧。”我随口脱出。“真巧,在下也要赶往长安,不如结伴同行。”说到结伴时,夏策降低了音量,用手遮着额头,一副纯情小处男的模样。“和美男子独处,我怕我把持不住。”我戏虐道,见他一脸窘态,又笑道:“孤男寡女一齐上路,容易招人话柄。”夏策立刻傻傻地附和道:“姑娘考虑甚是。”
我掏出抓得牢牢的十五枚四铢半两,请夏策吃一顿有鱼有肉的午餐。在现代,让一个女人请吃饭,对于男人来说都是有损尊严,何况是古代。所以,我想了一个办法令策帅哥接受。“夏先生,你我一见如故,又是同姓,不如以兄妹相称。妹妹请吃饭,大哥一定得赏脸。”我笑道。“夏姑娘,侠义之心,在下自愧不如。”书生就是书生,夏策一脸的酸腐之气和欧阳明日的冷傲简直是天地之别。他接着向我敬酒,我故意不举起酒杯,满脸的不悦,道:“说好了兄妹相称的。”“堇妹,大哥敬你。”夏策道。“好哇,策大哥。”看在帅哥哥的面子上,我勉为其难地抿了一口酒,这酒怪烈的,手臂果然起了红点。
送别前,夏策执意当了玉佩,被当铺老板敲诈,只换得六贯四铢半两,分了一半给我。一向被自己的会计专业打磨得精明的我,根据夏策的描述,计算了一下他去长安的花费,还缺少一贯。我直接还给他只会使他难堪,因此花一贯钱向埃及人买了沐浴香料和印度人买了钻石,并雇佣马车。“堇妹,你买这么多香料和钻石送给我,实在用不上。”夏策疑惑不解。“这些香料和钻石,是去长安的路上拿来卖的,估计能换两贯的盘缠呢。”我目不转睛地瞅着这些闪亮的钻石,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摸钻石的棱角,激动不已。“但是……”夏策眉头微蹙的样子,总算和欧阳明日有几分神似,令我的目光不经意从钻石转移到他脸上。“孔老夫子的得意门生子贡也是个大商人。策大哥宣扬一下端木遗风,有何不可?”我笑道。夏策听后,大赞我的真知灼见,整个人都有些飘飘乎的。
夏策驾马车离开后,我沿途问路去月牙泉。以前忙于工作,没有机会一睹月牙泉的美丽。现在,站在二千年前的月牙泉边,闻秋风萧瑟,观大雁南飞,躁动不安的心被这一潭清泉洗净。我默默地向清泉许了两个愿望。第一个愿望,希望策大哥顺利到达长安。策大哥是个好人,我和他只是萍水相逢,他居然单纯地当我是他的亲妹妹。第二个愿望,希望上天给我一次机会,补偿我对Charlotte 犯下的不可原谅的错误。至于我的男友Terrence,我没有遗忘他,只是不敢去爱了。如今有足够的时间,去打理我和他的点点滴滴,我觉得是自己害怕做大龄剩女才紧紧地抱住他。“你呀,总是把自己的感情事弄得乱七八糟,喜欢就足够了,其他的干嘛还要多想。”Charlotte要是倾听我这番任性的话一定会这样指责我。她如果在,多好……
“姑娘,可否借小女子一串四铢半两。”那娇柔的声线,一听便知是一位如被微风细雨划伤的昙花的女人。我向来对Simone这一类的女人没有好感,蛮不情愿地回头敷衍道:“姑娘,在下也是求得三餐温饱,并无多出之钱。”话音刚落,我瞟了一眼她,不禁喊道:“Charlotte!”这位姑娘,身材窈窕,锁骨突出,肤色较Charlotte微黑些许,上穿对襟半袖金线红杉,下着金蝶环绕朱裙,棕色卷发披着赤色头纱,额头坠一血色玛瑙金链,眼若秋水欲流还休,唇如玫瑰半闭半羞,比Charlotte更配得上绝色美人这个称号。我紧紧拥抱住她,眼泪不受控制,道:“对不住,Charlotte……”除此之外,我早已准备的满腹心里话腐烂了。“Charlotte应该是姑娘的故人吧。我叫月出,来自楼兰。”她的声音无半点厌烦之意,宛若皎皎月光流过青石般澄澈。倒是她身旁用蓝紫色斗篷遮盖住整个容颜的女人双臂交叉,道:“山野丫头,真是缺乏礼数!”她的语气与其说是生硬,倒不如说是刺耳,从来没人胆敢指责吃了多年书香的我不知礼貌。我松开手,斜眼打量这位斗篷女人,穿一件灰色毛纺襦裙,双目有神,肌肤胜雪,倘若没有脸上那道渗人的疤痕,也算得上清水出芙蓉。“月出姑娘未有微词,你一个下人,架子不小。”我冷冷地回击。
不料,那斗篷女人拔出腰间的剑,置于我的肩膀,道:“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故作面不改色,沉默不语,实际上第一次被一把剑架在脖子上,双腿发软,脑子一片空白,心跳也似乎停止。“笙歌,不得无礼。”月出尝试提高音调来制止那斗篷女人,刚费力地吐出几个字,就呼吸急促,那斗篷女人见状急切地收剑,扶月出靠在胡杨林休息,声音极为轻柔:“公主,一定要挺住。”公主?这位和Charlotte长得七八分相似的月出姑娘又自称楼兰人。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汉武帝登基时,楼兰归属于匈奴,月出公主如此体弱,理应派侍卫守护出使匈奴。我竭力寻找《史记》中关于楼兰的记载,楼兰夹在汉匈之间,无以自安。于是我大胆地猜测,这位月出公主是楼兰进献给汉武帝以示交好的礼物。
“月出公主可是要去长安?”我鼓起勇气验证自己的思考。意料之中,月出公主苍白的脸蛋因震惊和恐惧而皱起,笙歌摆着一副上辈子欠她钱的苦瓜脸直接拔剑,指向我的脖颈。这次有了心理准备,双腿没有发软,只是有点冒冷汗。“我不是汉人,也不是匈奴人,不会伤害你们的。”我小心翼翼地将剑锋从脖颈挪开一点。“我来自夏国,叫夏堇。从月牙泉一直往西走,穿过沙漠,越过大西洋,看到一年四季冰川覆盖,就是夏国啦。至于我为什么来河西走廊呢……”我将额前发丝拨在耳边,故作镇定。哎,地理学得太差,想说北极的,不知道绕到哪里去了。“我信你。因为你见到我时,眼神里一半似海水的悲伤,一半似火花的喜悦,仿佛见到故人。”月出突然打断我的胡诌,她没有血丝的脸颊泛起笑容,若月光浸透下的昙花,朦朦胧胧。我的眼睛也朦胧了。“喂,将似海水的悲伤留在坟墓,把似火花的喜悦赠给我吧。我叫Charlotte。你叫什么名字呀?”Charlotte撑着雨伞递给在Dash墓碑蜷缩着身子哭泣的我纸巾。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她那如敢于直视阳光的昙花般绽开的笑容,永远也忘不掉。
蓦然,月出默默地抱着失声痛哭的我。那双被泪水打湿的眼眶,恍恍惚惚见到一轮圆月,像曲奇饼一样香甜。上天是在暗示我珍惜故人吗?我,不知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