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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有个年轻人, 他从一个山洞里学了食修之法, 学得认真仔细, 他一心“上善守道”, 他想做无数好吃的,让无数人快乐起来。
可世人皆苦,也包括他……
上善道君的脸, 宋丸子见过很多次了,可这样的上善,她从没见过。
因为她见过的上善是一个人,现在的上善,不是了。
上善也看着不远处那个太过年轻的女孩子, 他活了几千年,跟他比,不过数百岁的宋丸子真的是只是个孩子。
可就是这个黑衣黑发、异色双眸的孩子, 得到了他的善念,杀死了他的恶念, 甚至绞杀了桑墨,掌握了烹天鼎……更有此界的种种改变, 压制了天道,也逼得他不得不出现在这里。
他问:“你不怕我杀了你么?”
女子身材瘦削,手搭在立着的锅沿儿上, 脊背挺得笔直,非常认真地回答:
“怕。”
上善忍不住笑了:“怕你还来?”
“我更怕,我还没来, 天道便没了,那我再去哪里报仇呢?”
这话实在是透着嚣张,上善仍然在笑,看宋丸子的表情像是看个太过骄傲的孩子。
“天道乃是一界规则的制定者,如何会轻易消失?倒是这几千年来,口中喊着‘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人,一个个都跪着死在了玄泱界。”
宋丸子挑了一下眉头,斑斓的眼睑上划过流光:
“巧了不是,我也不信天,我也死过,还是大头朝下被劈死的,尸体飘在黄泉里十几年。从那时起,我才知道,原来死不可怕,被人将生死性命玩弄于鼓掌间,才是人世间最可怕之事。说起来,要不是因为那一次,我还真没想掺和到你们玄泱界的这一场乱局里。”
二百一十六年前的那一场,上善也还记得,虽然那时他的意识还没有像现在这般独立又清醒。
“天道所定,不可更改,青丘苏氏要做万世凡人是他们一族发下的宏愿,绝不可违背,苏清明却有弃约之心、苏挟更是脱逃了许久,天道当初肯放过苏清明,已经是看在你数年来祭天有功的份上。”
在他说话的时候,宋丸子已经依着大黑锅坐下了,手里抓着一把黄沙,慢慢从她的指缝里流了出去。
她还记得,惊才绝艳的苏清明也是上善的朋友,还有创立了幻梦之境的乐修池秀音,他们曾经把酒言欢,立誓要让这天地间变个模样。
现在的上善嘴里,却只有什么宏愿,什么天道,和什么狗屁的,祭天有功。
“可只要我愿意跪下来祭天,天道就愿意放了他,可见这不可更改,也不过是筹码不够,唉,玄泱界天道的那句‘不可更改’我都已经听腻了。可现在你看,凡人不可用灵力的铁律已经改了,修士必须求修为的活法儿也已经改了,天道一向刚直强硬的很,刚刚还压着人下跪,看见了我来了,不也改了,还让你出来与我说几句?”
宋丸子笑容满面,包在黑裤里瘦且长的腿并在一起,脚上的草鞋摇了摇。
“再说了,从前的天道除了触犯了天道尊严的、外面来杀了本界之人的,又管过什么?印轩抽生人魂魄做偶人那事儿就是个例子。就算管,也就是一口气天雷劈个痛快,怎么现在还要收买要挟旁人,要人做些鬼祟偷袭之事?这行事作风,真是大改特改了。”
毕竟作为“人证”的明鬼还在旁边儿呢,宋丸子语气中满满的嘲弄,几乎要跟那细沙一起流淌出来了。
当着天道的面嘲讽天道,宋丸子的胆子几乎要跟她刚吃的那火腿一般肥了。
天空中一点灰色的云凝结,突然一道白色的天雷凌空劈下,一团星光骤然出现在宋丸子的头顶,硬是拦下了那天雷。
雷光中,宋丸子的脸上还是在笑,只当这专门惩治元婴修士的天雷不存在。
二人说话的时候,那本《上膳书》散着一页页地固执地无声地飘在那,随着天雷出现,那些书页散落又组成书,就像是一颗心已经碎了,落在了地上似的。
“过来吧。”
上善对着那本破烂烂的书张开手。
破书趴在地上,动也不动。
“你……”上善看着自己曾经写就的书,和被留在书里的善念,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当年在黄泉醒来,我本可以立时杀了桑墨,桑墨说他与烹天鼎、与你性命相连,《上膳书》立刻就出来挡着我,上善道君,昔年那些人,苏清明被天道所害,池秀音散魂入了幻梦之境,惊才绝艳的玉晚道君早也死了,只剩一缕残魂还惦记着用我来换了你从天道之中脱身,天下之大,你还有两个全心惦念你的,我竟然不知道是可喜还是可悲了。”
可喜,是有人记得上善曾经的好,可悲,是那些好早就风流云散而去了。
山洞里那个满心欢喜与梦想的傻孩子,早就不见了。
又一道天雷落下,成了宋丸子说话的陪衬,雷声里,她声音淡淡,就像是忘了放盐的汤水。
上善没有回答,抬头看一眼天,他说:
“为了天道,我当杀你。”
宋丸子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弯下腰,把《上膳书》重新揣进了怀里。
“你们今天要是能杀我,我早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天道想要成神,觊觎我这神骨魔血之躯,又想要我祭祀所生的念力,得不到便要毁了,我却又从黄泉爬了回来,这么一颗丸子,你们踩不碎、打不死、压不扁,只会在嘴上说些狠话了吧?”
她的一只手往后一伸,大黑锅晃晃悠悠,滚到了她的手边。
“是。”上善点头,“你虽然有大逆之言,可天道早已十倍百倍惩罚过了,凉百年来玄泱界念力消退,天道再想要强行杀你,也已经是力有不逮,不然,我也不会彻底醒来,凝体见你。我当杀你,我也杀不了你,可你呢?就算焦俣技法传遍玄泱,天下也少不了想要借天道之力的人,你曾口口声声说要立鼎烹天,也杀不死天道。”
只要玄泱界还有人想要托庇于天道的保护,让异界修士不敢动自己,天道就不会彻底消散。
宋丸子早就知道。
“所以我来,给你一个杀死我的机会,也给我自己一个……把天煮了的机会。”
她手下大黑锅一转,,已经做好了做菜的准备。
……
远岛的界门被封了,蔺伶手中射出的灵水在星阵上面蜿蜒纠结,最后还是找不出丝毫破绽,只能颓然地散掉。
在此之前,风不喜的体修之力,木九薰的白凤涅火都已经失败了。
“要是走魔界,哪怕是江前辈带着我们,也得三天才能到玄泱。”
三天……大概也就够给那颗去找死的丸子收尸吧?还是用她那口大黑锅的碎片把她从地上一点点铲起来的那种。
看着一群人神情肃穆,阎罗看一眼自己手中牵着的驴,轻叹了一声,大概她还真欠了这宋丸子的。
“要是借道黄泉去玄泱界,有鬼官引渡,大概需三日,可要是有十殿冥君出手,只要半日。”
听到这话,木九薰的眼中一亮,盯着阎罗,她迫不及待地说:
“哪里能找到冥君?”
头上的绒球晃了晃,阎罗的小脸上是苦笑:
“倒是不用找,只是……罢了,欠人情,万不能欠厨子的。”
松开了拴着驴的绳子,她的一只小手抬起来,抓住了自己头顶的绒球,然后往下一扯,又抓住另一边,也是一扯。
再抬起头,刚刚还是个小女孩儿模样的阎罗,身量已经长大了。
伴随着灰色的长发披散开来,旁边传来了人们的惊呼声。
半边脸是骷颅的的阎罗不在乎别人的目光,水汪汪的大眼睛,成了窟窿空洞里的一点绿火,只看着木九薰说:“我带你们走黄泉。”
说话间,她的脚下黄泉路现,彼岸花次第盛开。
清甜的声音变得鬼气森森,反差与一个甜软可爱小姑娘变成了灰发厉鬼模样一样大。
忧心宋丸子的人们不在乎这些了,跟在扛着巨大钩镰的阎罗身后走上了黄泉路。
“别人也就算了,你……”
阎罗停住脚步,裹着鬼火的眼睛转向了蔺伶身后那个年轻人。
风不喜道:“海皇陛下,无争界不可无人镇守,你就别去了。”
蔺伶摇头,看着阎罗的钩镰渐远,她的手指一点,彻底束缚住了自己身后的那个人。
“姐姐!”
“文黎死前留下了一些忘情丹,若我没有回来,就给他吃了,把他送到孤山,至于海中事务,我已经托付过了。”
蔺伶这话是对她一旁的海相说的,仿佛只是随便说了点公事,她的声音悦耳至极,在被缚的男子耳中却不啻于惊雷劈落。
“姐姐!你别丢下我!”
抬脚走上黄泉,身上穿着的深蓝海皇袍被女子甩了出来。
伴着她最后的话:“我终不如你心狠,我死后,片刻不需你念我。”
……
“既然都是食修,我们就手下见真章好了。”
宋丸子如此提议,上善答应了,可具体该如何比,他也有话说:
“食修斗法,斗在人心,亦在天道,天道是我,比无可比,不如你我成菜之后,就让那人来做评判?”
上善指了指还跪在原地不动的明鬼。
宋丸子看了那个“叛徒”一眼,捏着自己的大黑锅摇头:“用别人的心来比有什么意思?不如就用我们自己的心来比吧。”
自己的心?
上善的眉目舒展,仿佛觉得有些意思:
“你想怎么比?”
掏啊掏,宋丸子再次拿出了那本《上膳书》。
“从前那些味道,你可敢再尝一遍?”
手腕儿上紫色的道主印无声落地,顷刻间就成了一座紫色的光城,将两个“食修”困在了其中。
“从前?”
“是,从前。你固执什么融合天道,我呢,觉得这天道早该完蛋了,既然这样,我们各自把从前的路走一遍,从前的菜做一遍,谁要是先后悔了,便是输了。我输了,当场散魂自尽,一副驱壳送了你,你输了……”
“我输了,便引动神念自毁,到时候天道必然衰弱至极。”
宋丸子有些诧异,上善所说的竟然也正是自己最想要的:
“好。我有大黑锅,也给你一个用用”
她的手指探向腰间,一个青色小鼎被她摘下,扔向了上善。
落地之时已经成了个巨大的鼎,还是个上善再熟悉不过的鼎,可鼎里面还有一个人。
看见那个人,上善皱起了眉头:“玉、玉晚道君。”
宋玉晚也惊诧至极,他回头看向宋丸子,只见她打了个响指:
“第一个菜……”
悬在空中的《上膳书》打开了札记部分,第一页“一味一情”四个字缓缓地翻了过去。
第二页的字渐渐显露。
他们脚下的黄沙之地顿时分成了两部分,一边是玄泱界的海边,另一边则是无争界临照城的那一个凡人客栈。
“吾钻研食修之道五百年,终得去煞增灵之法,取名《调鼎手》,心甚美,捕一蠃鱼,取脊腹之肉煮之,心更美。”
“今在一凡人客舍里炸猪肉丸子,猪有獠牙,甚长,杀而取尾肉做肉丸,丸酥香滑软兼备,心甚美。”
上善的目光从宋玉晚的脸上转到手中的巨大蠃鱼,手中凝出了一把白色的刀,刀锋所至,鱼肉被他如桃花瓣儿一般片片取下,刚好避过了横生的鱼骨。
海边浪涛声阵阵入耳,他手上的刀越来越快。
鱼肉中的煞气越来越淡,趋近于无。
宋丸子运起调鼎手,将取下的猪尾巴肉拍打成泥,青壳鸡蛋对当初刚到无争界连食材都得一点点凑的宋丸子来说实在是宝贝,磕开壳子的时候,曾经的不舍涌上心头,她连拌肉馅儿的动作都变得有些郑重了。
大黑锅里,油脂被炼出,站在锅边的男人对宋丸子说:
“宋道友,你炼丹的诀窍真是多到让人目不暇接。”
哎呀,过去了几百年,想起那时候樊道友还真情实感把肉丸子当丹药,宋丸子的嘴角就恨不能翘到耳朵底下去。
一方是孤零零鲜香阵阵,一方是热闹闹肉香扑鼻。
一个在悟道,另一个……也在悟道。
宋玉晚左右看看,看上善做好了菜,看宋丸子抓起一个肉丸子扔进了嘴里,含糊说:“真香。”
眼睛都眯了起来。
《上膳书》缓缓翻过了一页。
“今在煞气充盈之地立鼎,以黄糖蒸蜚鱼头,煞气翻滚冲入鼎中,尽消,头肉酥烂香甜,心甚美。”
上善身处之地已经变成了魔气翻滚的一处海渊旁,宋丸子看了一眼,就认出来那竟然是云渊。
“原来蜚鱼就是这展翅鲽鱼啊,我用葱姜丝做过油泼,肉有些紧,原来得用黄糖。”
她自己现在所在之地,则是临照城外百里处的山崖上。
樊归一不见了,有个穿着黑袍的红发女子正坐在宋丸子的身边。
别的我都懂,可我为什么是倒着的?
被倒悬的宋丸子与木九薰面面相觑。
“看看鱼好了没。”
“还没……”
“噗通。”宋丸子又被丢进了海崖下的旋涡之中。
“今为烤一鱼,在海中几进几出,鱼甚鲜美,虽未尝也知,小姐姐性烈如火,心肠极好,甚喜此鱼,心甚美。”
当初我为何要在这里写这么一笔呢?小姐姐吃鱼很开心,我自己心里爽爽就好了嘛!
再次被扔进水里,在旋涡深处旋转的宋丸子扪心自问,此时此刻,她的丹田修为就如曾经一般,丹田经脉无可存续灵气之处,周身奇穴拟作的星宿也不过寥寥。
总之,很惨。
另一边,上善的身边也出现了人。
“你是何人?为何会在这里调弄魔气?”
“一定是魔修在此作祟!”
上善定定地看着这些人,突然很真切地一笑:“我竟忘了,我的道,从来无人懂得。”
那时的年轻人,就是被人用这些捶打着的,那一个个“心甚美”的背后,是人世凉薄,细刀剜心。
“今行至山巅,乘清风起鼎,鹭鸟加酸浆野果焖至酥烂,肉成淡红,酸甜可口,肉香四溢,心甚美。”是上善走在山野里,熟烂的浆果沾染了他的袖口。
“今以别人眼中的无用之物制出豆浆,豆浆加糖,豆花佐葱花淡盐,心甚美。”是在海渊阁飞舟上,宋丸子第一次用云香豆做出了豆浆和豆花,也在那一日,她看见了幽涧里的人。
……
一日复一日,一景复一景。
幻梦之境中一切如白驹过隙,除了宋玉晚这个见证者,两个食修彻底沉入到了他们来时的路上。
幻梦之境外,明鬼慢慢站起身,看向不远处还在被雷劈着的黑色魂魄。
“上师大人……”
感受着压制在自己身上的天道之力,再转头看向被自己带来的灵石轴机,明鬼慢慢伸出了手。
……
借道黄泉,并不只是走路而已,恢复了冥君之体的阎罗带着所有人须臾便能穿过一个小世界的黄泉,她所说的半天时间,主要还是用来打架。
因为现在的阎罗,在黄泉鬼使的眼里是已经将要转成厉鬼了。
冥君成厉鬼,是黄泉想都不敢想的灾难。
“麻烦。”
阎罗得打架,还得劝着别人不能伤了她的同侪,眼眶里的绿火都快转成烟花了,深吸一口气,她手中冥君令祭出,金色的光彩映在了所有人的脸上。
“我不过魂体,虽有化鬼危机,却不是现在,此去玄泱界乃是为了大事,汝等再勿阻拦!”
冥君令的压制之下,那些鬼使鬼官再未造次。
终于走出了玄泱界的黄泉,阎罗收起了冥君令,那只持令的手骨上已经是一片焦黑——冥君令伤的是厉鬼。
风不喜皱起眉头:“阎罗道友,你这是?”
甩甩自己的手,阎罗说:“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没了禁制,我得浸在黄泉水中才能不会继续化为厉鬼。”
众人这才知道,为了快点找到宋丸子,这阎罗几乎是在以命相搏了。
“好,阎罗道友,时间紧迫,感激的话我们不说了,我们就此别过,这次承你援手,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帮你?”
帮我?阎罗晃了一下脑袋才想起来自己的头上已经没有绒球了,现在这个动作做起来估计不会有人觉得可爱,只会觉得可怕。
“你们快走就是了,我的事情谁也帮不了。”
毕竟谁也不能把她丢了的魂魄送到眼前不是吗。
“轰!”
西便传来了极其可怕的炸响声,蘑菇样的云闪着灵光腾空而起,整片大地都在令人心悸地颤抖着。
“发生了何事?”
“是什么东西炸了?”
一道黑影被巨大的冲力卷携而出,正冲向他们这边。
两位长生久长老联手拦下那黑影,看清那人是谁,金不悦实在有些诧异。
“明鬼道友?”
居然是应该镇守在玄泱界明月宗的明鬼?
蔺伶一道灵水冲入明鬼的经脉,片刻后,她摇了摇头。
“她体质特殊,丹田经脉受损后并无修补的可能。”
“我……”明鬼睁开眼睛,她用来覆面的纱罩早就成了灰,一双眼睛看向天空,又看向她自己的怀里,那里,空空荡荡。
“宋丸子,宋丸子预感玄泱界天道衰落之际必有杀招,她知道,天道找过我,便让我与天道虚与委蛇,还答应我,给上师,一场了结。不用了,我、我已经了结了。”
什么价码,什么背叛……她不过是孤零零一只活在天地间的鬼,从前,她只知道上师,后来上师被天道惩罚,人不人,鬼不鬼,微予梦说可以帮她救出上师,也已经死了,宋丸子又说帮她,她也不敢信了。
偶师印轩,造出她的那个男人,在轴机的爆炸之中已经彻底灰飞烟灭了。
磅礴天道之力冲向她,被长生久的几位长老联手拦下。
木九薰和樊归一强行冲向那爆炸之处搜寻宋丸子。
明鬼吐出了一口血:“我、我想看看……”
看什么?
看看那边的那座新城,她想看看,那些说要回家的人,是不是都回去了?她也堆砌过那城的砖瓦,看见无数人各有归宿。
“我……”她的梭巡的目光慢慢地落在了灰色的头发上,慢慢地,她好像察觉了什么,竟然笑了,“你,是我的家么?”
阎罗震惊地看着面前将死之人,她曾经走遍各界,早就放弃了寻找,可当年桑墨取走的魂魄竟然就这样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你。”
明鬼费力地伸出手,握住了阎罗焦黑的手骨。
轴机的剧烈爆炸将整个幻梦之境也抛了出去,可也只是抛出去,身在其中的都毫发无损。
木九薰和樊归一穿过纷扬的沙尘,又跑出去很远,才看见了仍在比斗的宋丸子和一道水雾人影。
方才明鬼引爆灵石轴机,宋丸子心知她凶多吉少,心境波动颇大,险些陷入幻梦之境中出不来。
《上膳书》中记载:“宋厨子我的食修之道,取材于天地,调和以本心,要我跪敬天道,不如叩谢人间。一锅粥煮来片刻天清地净,心甚美。”
一锅粥煮来片刻天清地净,也不过片刻。
可真正的“清净”二字,从来掺着血泪。
心明是个偶人的时候,便满心满眼只有印轩,数百年过去,她还是为了印轩赔上自己的一切。
她自以为是,能猜到天道被逼到绝境会出狠手,却没预料到别人有了必死之念。
这等错误,她不是第一次犯了。
这就是人间,没有什么能笃定一切,人不能,神也不能,事到临头,只能迎面而上。
垂着眼睛,宋丸子看着自己的大黑锅说:
“人心有执,总能化不可能为可能,人命有尽,却是千秋万代不尽……上善道君,你可知天地之大慈悲为何?”
将手里的粥米倒进锅里,站在无争界的道旁,宋丸子的身后人们来来往往,正是云渊陷落之初,有修士冲去东海投身苦战,有凡人撤离临照留下根苗。
上善身处玄泱的一处旷野中,一群孝子正围着他,等着从他手里拿到甜甜的点心。
“天地无心,亦无慈悲。”
这是上善的回答。
“不。”宋丸子摇头,锅里的清粥已经煮沸起来,“天地之大慈悲,在于人生儿有欲,诸欲加身,方有此世间繁华。”
“**?”
上善直觉要摇头,却顿住了。
“人为**所驱才会在千万年来,求温饱、得诗书、起城池,问长生……万般恶从欲起,万般善,不也是从欲而生吗?”
“你也知道欲中生恶,又如何说它是天地慈悲?”
宋丸子的木舀搅动着锅里的清粥,声音轻轻:“还请道君告诉我,世间又有什么是纯善的呢?”
上善愣住了。
他身前,孩子们还在看着他。
“既然没有纯善,那慈悲也无需纯善。既然慈悲无需是纯善的,人生而有欲如何不能说是慈悲?上善道君你从未后悔过为了学艺而走进当年的山洞,可对?”
对面没有回答她。
“你曾觉天地间恶意满满,才有融道之心,桑墨算计你,让你心生恶念,被天道操纵毁了沃野,你把恶念舍在了烹天鼎,七情袖手之道你走到尽头却还是后悔了,便又将善念也留在了《上膳书》里,只剩一点本我,又被天道意志裹挟,青丘苏氏之乱,宋玉晚之死,都发生在你融天之后,上善道君,这些年你原谅过自己吗?不能……所以被天道同化,随它桎梏苍生,随它意图成神,你才会觉得好受些吧?”
清粥好了,宋丸子站在原地,一切都没有变化。
这世间的诸般道理,有时候做个菜就能想明白,在明鬼身上她错了,在上善身上,她不会错,她做的是饭,悟的是人,填的是胃,体味的是无数个吃饭的人组成的世间。
她道,世间道。
宋丸子背后的无争界慢慢震动起来,渐渐地,整个幻梦之境都震动了起来。
“我想了很多年,狗不吃,猫不食,见形,统色,御香,调五味……之后该是,参人间、天地炊烟,这方是我的道,我的活人法。”
参人间
天地炊烟
《上膳书》飞快地翻动起来,宋丸子这些年做的菜依次出现,赤色的字仿佛是被印章盖在了上面。
一个又一个的“参人间”。
到了最后一页是“悟道清粥,天地炊烟”。
她彻底悟道了。
宋玉晚的神色略有些惨淡,这些年他想用宋丸子代替上善的心早已淡了,至此,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不过,就算他还有心,他也做不了什么了。
上善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宋丸子:“那不过是你所想,与我有何关系?”
“不,我说的正是你所想,因为我看过《上膳书》,又听你说‘天地无心,亦无慈悲’,便知道你在后悔,上善道君,玄泱天道有成神之心,早就入了歧途,再不是天地规则的扞卫者,你何苦再与它一同沉沦?”
幻梦之境外,滚滚黑云聚集,人们听不见里面的人到底在说什么,看见天雷,他们立刻想到是天道要偷袭宋丸子,个个也蓄势待发。
“我……”上善道君的眼神突然一变,“我本就是天道,谁又能说我是错?”
他话音未落,宋丸子的手中紫光收敛,整个幻梦之境被她收了起来,一时间,万千天雷劈向她的头顶。
星辉如海,将宋丸子团团护住。
在雷光中,宋玉晚冲向了上善。
“天道!”
劫云之上,北斗闪耀如初阳,一支箭自北而来,直射向天道所在,是宋玉晚数千年积攒的愤怒和怨恨。
宋丸子脚下星光闪烁,猛地一拍自己怀里的阵盘,宋玉晚的残魂不可脱离阵盘,这一拍,让他猛地回到了里面。
“宋丸子,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怕你们这又虎虎的要去同归于尽啊。
宋玉晚退回了阵盘里,天上的巨箭却只闪了一下,并未消散。
在宋丸子细瘦的后背双脊之间,北斗七星已然亮起。
她有南斗做命之本,也能用北斗为招。
“轰!”
雷鸣声亦未遮掩箭矢轰地之声,烟尘重重散去,顶着上善模样的天道飘在空中。
“人想杀天?何其可笑?”
要是上善,宋丸子与他还有那么点香火情,换成了天道,宋丸子的眼神一凝,心里只有一个字——干!
星阵护着她不被劫雷所伤,宋丸子脚下一踩,已经直扑向了空中,与此同时,她眼中星芒熠熠,周身奇穴也亮了起来,竟然仿佛生生引来漫天星斗大临人间。
无数杀招,天道一一躲过,身后又有火链袭来,是一个黑袍白衣的赤发女子。
“放肆!”
随着一声低斥,天越发阴沉了。
“散开!”宋丸子手中的阵法猛地推出,刚好拦住了劈向木九薰的天雷。
“天道,你不是要杀我么?来呀!”
天雷滚地而来,天道的脸上冷到了极点。
上善说得对,当初在黄泉它都没能杀了宋丸子,现在的它更做不到,可宋丸子想要杀它,也是痴心妄想。
就算加上这些人,也做不到。
天人混战之地往外蔓延,所经之处皆是废墟。
王海生和唐越接到消息匆匆从魔界中赶回,想要帮忙,被长生久的长老们直接提脚扔了出去。
“护住新城!不要妄动!”
是,新城!
新城地下,一架绿色的怪样机械缓缓升起,唐休坐在上面,双手拉下,将黑洞洞的炮口对准了天道所在之处。
“不行。”
万家点点拦住了他。
“新城不能攻击天道,不能让天道有杀人的借口。”
唐休急了:“那我们就看宋前辈……”
“若是我师父真的殒身于此,我就将整个玄泱都变成新城,这是我师父交代的。”万家点点转头看着唐休,眼中似乎有泪,却被更多的东西给强压了下去。
“也不是什么都不能做。”
两个小人儿跳上炮台,在他们身后,一堆小人儿举着东西呼啦啦跑了过来。
“带尾巴的留影石可以即时让我们看见!”
“好多木鸟,带着留影石!让所有人都看见!”
……
窸窸窣窣的木鸟在旁边环绕,仿佛无穷无尽似的,鏖战中的人们却顾不上了。
无数乱光中,宋丸子擦去手臂上流出的血,手上招来大黑锅,就在她再次要杀过去的时候,她怀里突然有什么飞了出去。
是《上膳书》。
泛黄的书页无风自动,落雷想要劈它,却终究擦书皮而过。
“合道,烹天?”
人声从书中传出,宋丸子看过去,看见在书页上,一个男人正站在那。
“要是我用祭天之法与天道相合,天道就会多一点慈悲善念,对人世苍生多一点眷顾。”
是上善,是决定合道的上善。
“那我怎么祭天呢?血、肉、灵力、道统……善、恶、本我……还有什么?”
“用天道不能拒绝的将它引来……”
用天道不能拒绝的,将它引来……然后,这样这样,那样那样。
宋丸子的眼睛亮了,一拍储物袋,她的手中已经抓着一碗面了。
“喂,来吃吧!”
天道本离着宋丸子数十丈远,一声招呼之后,它已经到了宋丸子的面前,扛着天道威压之力对宋丸子来说早不算什么了,她递出的不是那碗面,而是手中念力凝成的刀。
**,真的是好东西。
有这水雾所凝之体,天道避无可避,竟然真的捱了一下。
可就在他中招的同时,他还是抽取了宋丸子手中食物里的味道,那味道被它受用之后,它也完全看不出受了伤。
这一招不行,或者说,用的法子不对。
宋丸子后退两步避开雷击,手里的大黑锅猛地翻转。
现成吃的是给他送菜,那要是别的呢?
手指擦在锅沿儿上,大黑锅中的白凤涅火“腾”地烧了起来。
“我该怎么烹天呢?以灵火为灶、念力为铲、星辰阵法做油、五行法术当盐……还缺什么?”
飘在半空的《上膳书》之上,上善在烹天鼎前久久矗立。
“别光站着,继续教学呀!”宋丸子在心里碎碎念着,任由手臂上的血流进锅里。
虚影中,上善终于动了,他伸出一只手,掏向自己的胸膛。
宋丸子:“……这就没必要了吧?!”
虚影突然消失,《上膳书》啪地合上,落在地上装死。
几乎是明着说:“那办法你自己想。”
嗯,那这道“烹天”里还缺什么呢?
还缺……能将天道真正做熟之物。
“凡人界众心求太平,太平盛世将近,便生太平天道。”无争界天道之言,在宋丸子的脑海中响起。
求太平。
求太平……
新城中,所有人仰起头,看向天空,木鸟们衔着的留影石忠实带回了战场上发生的一切。
“那就是天道啊……”一个凡人讷讷道。
“天道在跟人打架吗?那、那人是宋师呀?”有去过无争界的修士认出了宋丸子。
“长生久樊首座,之前还来帮我们建城了!”
“那个水影子真的是天道吗?”
王海生站在人群中,大声说:
“各位,今日那些修士与天道一战,只是想要个说法,为什么,为什么玄泱界的修士就要经历心魔劫难,为什么心魔劫难已经到了无人能过的地步?为什么我们要向那些口口声声说要祭天的食修跪下?为什么我们修行已经倾其所有,却只能奴颜婢膝来获长生?天生我灵根,地赐我灵骨,就是让我们跪下的吗?!”
随着他的话语,那些讨论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最后,竟至整座城寂然无声。
“这、这是逆天之念。”
人群里,有人小声说,几乎立刻,有人反驳道:“灵石轴机研创之时失败三千六百次,焦俣九位大匠折戟,几千年积累耗尽,最后还是破旧立新才成,怎么,旧法可破,旧人可退,唯有天,竟然一问都不行么?”
新城之中又安静了下来。
“外面那些修士,他们只想知道,人作孽,天罚之,天作孽,谁夺之!?”
人作孽,天罚之,天作孽,谁夺之。
这话,这话……在与谁的心音同响?
此时,距离上善现身西洲,已经过去了一日夜,玄泱各地该知道消息的也都知道了,各个拜天宗教的食修们更是直接得了天道的“谕旨”,纷纷带着手下势力赶往西洲“护天讨逆”。
北洲,几大宗门与城主势力的兵马刚一汇聚,荒山地窟里,界门大开,无数侉人从中走出,堵在了西洲与北之间的天堑上。
“此路,不通。”
一柄雪中枭横立道中。
中洲,百余宗门出动,拦下他们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男人。
“我徒弟在西洲正忙,劳烦各位且等等。”
漫天星海里,玉归舟震了一下袍袖。
在他身后,站着来助阵的东洲六奇,不远处,还有刚刚从别界跨过了界门的郁长青正在赶来。
南洲招摇山,“啪叽”一声,呦落在了地上。
往各界送信真的好累,他饿了,更想丸子了。
“嗯?芝仙的儿子?”巨大的鸟头凑过来,斑斓的羽毛在光下美不胜收。
魔界,江万楼抓住了什么东西,在手上缠来绕去:“你生,是魔界的天道,死是魔界的死天道,不准走。”
脚下还在往玄泱界入口处飞奔。
“王小弟还是有本事的,我想要的好东西这就又有了。”
白色的念力从新城中悠悠飘出,宋丸子在乱斗之中伺机以自己的念力为网,将那些念力一把捞了过来,然后直接扔进了锅里。
“祭天用人心,烹天也用人心,嘿嘿嘿……”
宋丸子早就打得浑身狼狈,手往脸上一抹,都带着血污,也不知道是谁的。
“走了,兄弟!”
一拍大黑锅凌空而起,宋丸子手中念力如水,注入锅中,周身五行之力运转不休,五行之力也混入了锅里。
热锅之中,又有星辉流溢。
好像已经够了……
看一眼天道,宋丸子的手指在大黑锅里轻敲了一下。
“喂,饭好了,来吃吧。”
万籁俱寂。
天道降临。
……
“后来呢?后来呢?”
女孩儿睁着蓝色的大眼睛看着眼前的破书,嘴都撅了起来。
破书懒懒地瘫在桌子上,只一张纸上出现了几个字:
“天道被煮了,天道想跑,上善不让它跑。”
“那上善道君也被宋姨姨煮了吗?”
“算是吧。”
“怎么叫算是呢?你这本书真不会讲故事。”
女孩儿生气了,抓着书摇来晃去,几乎要把书给摇散了。
宋丸子又去了黄泉,这个小魔星就留给了它这本老书,真是太欺负人了。
“上善死了么?”
“宋姨姨煮的天道好吃吗?”
破书奋力从小女孩儿的手里挣脱,那张纸上又出现了几个字:
“上善说,他后悔了,玄泱界天道被毁了大半,再无生心魔之能,以后也会被太平天道取代,他也一同沉睡了。”
天道崩解时产生的力量,远非修士们所能理解的,知道很多菜谱和很多故事的破书知道,那时候,上善触碰到了“过去”。
在那个“过去”他做了一件事,把一颗绿色的疗伤圣药,放在了凡人界一个姓苏人家的祠堂里。
因成了果,果成了因。
大概只有蟹粉狮子头的和那黄泉中难喝的孟婆汤才是永恒不变的。
黄泉,宋丸子低着头正在团着狮子头,半肥半瘦的肉在她手里凝成了个粉色的大丸子,结实又好看。
一旁的蟹粉颜色金黄,看着就让人想拌上米饭大吃三碗。
“店家,请问这里除了蟹粉狮子头外,有酒么?”
“没有。”宋丸子转身把狮子头下在锅里,“只有醋。”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宋丸子:我的下一段旅程,不用众位作陪了(举起大黑锅挥一挥
其实还有个微予梦的小番外,但是我不打算收钱了,有空会写了发这个有话说,或者作者weibo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陪伴和等待,《上膳书》是我一次从未有过的尝试,在我过去半年最艰难的时候,我无比庆幸自己写了一个叫宋丸子的人物,她给了我力量去面对人生的反复无常,毕竟,还有谁能比她更惨呢?
我的好朋友兼同行不止一次跟我说,《上膳书》是一本应该写五六百万字的作品,可是如果没有密集的情节点做支撑,我很难将这本充满了自我驳斥和反思的书写下来,所以说,有利有弊吧。
新书《枕边有你》明天就开,为了解压,我得让出轨的渣男变成要被抛弃的家庭主妇,生孩子、斗婆婆给我看。
再次感谢大家包容我的任性和懒惰,从现在开始24小时内留言会有红包相送。
再次鞠躬感谢。
这是一段很辛苦但是快乐的经历,希望各位都会有宋丸子那样的勇气,别让自己闷着苦着,也别让自己沉沦在某种压抑的情绪里。
第三次鞠躬感谢。
大家有缘再见?(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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