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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风冷雨,人心惶惶。
大齐盛世皇驿——杏香岭。
说来也巧,这个杏香岭,还是沈娇取的名。当时,她还是大齐的皇贵妃。当然,现在也还是,只不过,马上就是“前皇贵妃”了。
当时,她闻着宫女小心翼翼端上来的一碗汁稠味浓的银杏果羹,心中无比受用。让她受用的,不仅仅是一碗羹,更是驾驭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子的曼妙心情。
虽然他比自己整整大了30岁,正因为年龄的差距,他才如此懂得宠爱自己心爱的女人。这些,都是他前面的女人教会他的,她以22岁的青春玉体,直接受用他的宠爱,这本身就是笑到最后的姿态。她无需踩在巨人的肩膀上征服世界,她只需踩在众多女人的枯骨上享受尊荣。
后来,当她重新成为他“前面的女人”时,她才想明白,正是这一碗“羹”,断送了自己前世的命。
太强的占有欲,是自杀利器。
银杏是极其稀有的树种,平常老百姓是难得一见的,就连从小寄生在长白山麓的沈娇,也只见过一棵。在唯一的亲人,叔父的草屋后面。
银杏树枝疏叶稀,虽少而珍贵,人们却并不喜欢它。独独沈娇对这棵银杏树有着特殊的感情。那一年,叔父带着她和堂兄沈忠圣,不,那时候堂兄还不叫这个名字,他叫……
沈娇想不起来了,时光太久远。她也不愿意再回忆那时的时光。日子太苦,苦得举家无食。幸好,银杏果救了她的命。
齐玄宗着人全国排查,发现这座荒无人烟的山岭上,有一大片手牵着手肩并着肩的银杏树,即刻下令将这一片山岭圈为皇家直管,每年直接给沈贵妃贡银杏果。她得知这个消息,当即玉唇轻启,将这座无人岭赐名:杏香岭。
杏香岭一经传名,便引来无数天下贫士。倒不是来看风景,而是来采银杏果,送进宫中谋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齐玄宗蛮横地将这片山岭圈为私有,却欢迎采摘银杏果的老百姓住进来,还给钱“买”银杏果。
从这一点来看,齐玄宗还是有气度的。正因为他的气度,之前许多年,他将大齐治理得昌盛繁荣。
被采摘的银杏果经过一道又一道官驿,又经过一遍又一遍优选,最终出现在御膳堂的食材,已粒粒是果中骄子,而选剩下的众多的果粒,则被弃于江河。
皇帝有令:天下人不得与皇贵妃争食!
……
破旧的小几上,摆着一小碗清汤寡水的银杏果羹。逃命途中,在众多兵器的督促下制成的羹,其品质当然不能和宫中时相比。
逃命前,沈娇也没忘了着人带上银杏果。在沈娇看来,跟了全天下最有权势的男人,逃命也要逃得浪漫,逃出姿态。
没想到,竟成了要命的一羹。
如今,果然无人与她争食了。永远地。
驿站大门上,挂着被士兵们砍得血肉模糊的宰相沈忠圣。手脚被牢牢捆在一起,吊在门框上,呈个箩篓形状。
如此尊贵跋扈的宰相大人,最后以如此不堪的形象,定格在天下人眼中和记忆里,实在不是沈忠圣兄妹所愿。但有什么办法呢?人们说他们兄妹乱了大齐朝纲。
从未有过的侮辱……不对,有过,有过,当年沈娇病饿得快死了,沈忠圣偷偷摘了银杏果来给妹妹吃。
堂兄沈忠圣不是叔父亲生的,是叔侄俩逃难途中,捡来的。叔父用褡裢里最后一块饼救了这个路边男孩一命后,他便变成了她的堂兄。
后来,沈忠圣“偷”银杏果被村民们知道了,把哥哥和叔父一起吊在树上,也是这样的箩篓姿势。村民们并非心疼这些每年自生自落的银杏果,而是排挤外乡人。毕竟,土地只有这么点儿,却生生多了三张嘴,算不得好事。
……
沈忠圣的血从身体各个部分涌出来,汇集在屁股下,一滴一滴往下滴,像痢疾病人屎尿没拉干净。终于,在瑟瑟秋风的安抚下,鲜血凝固,不再往下滴了,而沈娇的心上,却血溢不止。
所有的悔恨,都止不住心中的痛。
她侧目看了看一旁的四郎齐玄宗。
四郎,是她一个人的专用称呼。齐玄宗非常喜欢她这样称他,显得年轻。
此刻,四郎一向挺拔的身体变得佝偻。他在一旁哽咽不止,昔日的美髯被涕泪糊得十分零乱。
传说,四郎年轻时,是极其炫人眼目的美男子。如今,虽已年过七旬,仍旧身材挺拔,面容大气,颇有男子气魄。
做了这多年的皇帝,没气魄也有气魄。何况,他还是一路拼杀,历尽千险才登上皇位的,没点儿气魄和智谋,行吗?当然,她入宫时,他已经做皇帝做得不耐烦了。他如何登上皇位的,她并没亲眼见过,无非是听人片言只语,猜的。
作为一代大帝,他此刻也犹如被缚之虎,无能为力。
沈娇抬了抬她美丽的下巴,仰天长叹一口气。
齐玄宗张德弘停止哭泣,侧目看了爱妃一眼。
真叫人发愁啊!都即将赴死了,还如此娇艳欲滴。沈娇身材修长,黑发如瀑,肤若凝脂,面容娇媚,最天下鲜有的美女。当然,最是娇媚惹火的,还是那胸前沟壑。真不愧对自己赐给她的这个好名字。可惜了!
沈贵妃逶迤开步,款款行至四郎面前,恨恨道:“妾诚负国恩,死无恨矣。”
明明口中眼中全是恨,却偏偏说无恨。
权势漩涡里的人,都是这样说话的。这是为了每一句话都使自己的利益最大化。言语、姿态、表情、行事,甚至睡姿……无一不是一门精深的艺术。齐玄宗张德弘深谙此术。不然,也不能活着爬上皇帝的宝座。
可是,沈贵妃都已是穷途末路了,还有必要如此说话吗?有恨也罢,无恨也罢,都没意义了。
!!!难道,她真无恨?
连失去性命都无恨?这该是个什么意思?
这世上,只有爱,才可以替代恨。
可是,爱这个字,张德弘早已经不会写了。
难道,她对我有爱?
怎么可能?!!!
她不是一直用肉体和谄媚来换取兄妹俩的荣华富贵吗?难道,她真会爱上一个大自己30岁的老头子?难道,那年中秋,青莲池边的誓言,她竟是真心的?
难说!
张德弘失声痛哭起来。
占用了她的青春韶华,如今还要拿她兄妹的性命来保自己的皇位和安宁,几滴眼泪和几声嚎哭,着实不算过。
“然而,妾有负与四郎同死之盟约,先四郎而去,心中实有不甘呐!”
张德弘倏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眼前这个美貌绝伦的爱妃。
疑惑,惊讶,激动,快乐,如江河水一般,涌上心来。
被人爱和爱别人,已是好久远的事。
三十年前的吴惠妃?不不不,那个女人……
五十年前的果儿妹妹?唉,那些年少时的记忆……自己虽然爱慕机灵可爱的果儿妹妹,可自己终究与他父母争夺过皇权,她恨自己还恨不过来呢!怎么会爱自己N况,还是堂兄妹……
张德弘哭得更悲恸了。
他从简陋的木椅上站起来,一步一挨地哭向门外。
有什么办法呢?
昔日坐龙椅的屁股,如今逃出来,只能坐这么个破椅子,硌得屁股生疼。不做点儿牺牲,怕是连这张破椅子都坐不住。
“皇上!”门口的老宦官杨力低首喊道。
门外,肃立着执枪配刀的兵士。武器寒光闪闪,惊人心魄。
这次逃难,逃得匆忙,齐玄宗只带了亲随宫女兵士不到二千人马。
杨力是张德弘最贴身的宦官,跟了自己五十年了。从起事的时候就紧紧追随自己。这个杨力,不但忠心,还深邃有谋,值得信赖。
齐玄宗挥了挥宽大的龙袖,道:“去请道士吧。”
“喝了?”
齐玄宗长叹了一口气,道:“真想回到17年前……”
17年前,大齐国运昌盛,齐玄宗在温泉宫偶遇沈娇。
杨力会意,躬身道:“微臣这就去请张仙师来为娘娘超度。”
屋里,沈贵妃泪眼婆娑,无限留恋地最后看了一眼四郎的背影,端起银杏果羹,仰脖而尽。
好苦……
能不苦吗……
呯地一声闷响,陶碗摔地的声音。
众人涌进屋。沈贵妃已然倒地。
这下好了!众人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
“张仙师到——”
杨力的喊声,又恢复了昔日的威严。沈氏兄妹死了,士兵们的怨气平息了,皇帝的宝座又稳当了,随从的腰杆就挺起来了。
一个士兵跑进来,道:“禀皇上,叛兵又近了!”
众人一惊,齐刷刷望着齐玄宗张德弘。沈氏兄妹已死,张德弘便又成了大家的主心骨。
“皇上……”
“传旨,为贵妃娘娘超度亡灵!”齐玄宗宣道。
“已然能听到叛兵的马嘶声了!”
“皇上,”杨力上前,急急道:“不若这样:皇上领着众人避乱,微臣和张仙师留下为娘娘超度亡灵。”
“……也好。”
沈娇的魂魄越飞越高。
脚下,张仙师的道台已经摆好。
远处,一纵追兵铁蹄渐近。
四郎,我在离恨天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