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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晨雨歇微凉,城外绵山含烟笼翠,一对父女安静的走在早起入城的人群中,频频引人侧目,男子看似而立之年,一身天青色轻衫布衣,眉目淡淡,隽秀从容,宛如一幅高山仞壁的水墨写意,虚怀若谷,气澎于渊。他身后两步处跟着一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一弯柳眉细长,双目如春山清潭之水,澄澈清凉,只是静静地跟在父亲身后两步处,目不斜视,雪玉般的面容不染尘俗,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一袭初春新绿般色泽的衣裙,袖口衣襟上的绣工极其讲究,腰束一条深绿色的腰带,发上只一对做工精细的簪子,两颗莹润亮泽的珍珠,深浅绿色的缎带飘在脑后,一动一静皆入画。
“清持,我们到了。”青衫男子停在城门前,侧头看了一眼女儿,柳清持抬起头,望着城门上方苍劲浑厚的‘皇都’二字,只一眼便移开去,眼波未曾动上一分。柳父笑,入城。
柳氏血脉的孩子皆是如此,世间生死皆在眼,还有什么能触她心神?上天恩赐,生来预知万事,断人祸福,偏却无力去改,生老病死,改朝换代,上天自有定数,预知世事又如何,也唯有顺应天命。改命的代价太重,错是犯不得的,二十年前四国国士柳若尘以布衣之身出入朝堂,济世之心得天下敬仰,谦怀淡泊,名士之风。却道世事无常,国士早哀,于丰都十二峰崩塌之日葬于乱石之中,骨节尽碎,血液失半,染透碎石碧草,哀艳凄绝。那一日伴山峰一同塌下时风拂过脸庞的暖意似还能感觉得到,乱石压身折骨再生的痛苦亦永生难忘,天地裂,山河为葬,葬的不是柳若尘,而是他的血脉。那一日,世人眼中柳若尘已亡,血流失半,居隔世幽谷多年,亦失了预测之力。
日色偏移,御街上行人渐众,柳若尘望着皇都繁华,多年后重见他的子民,愰然如隔世,靖宇帝,帝王师,一念之差,终究还是他输了,甚至于还要牵累女儿。柳清持只获他一半血脉传承,亦无法清楚的知晓未来,模糊难视,日后代父出山,怕是少不了迷途曲折,好在清持心智坚定,莫要像他那般行不可为之事便也罢了。
茗雅轩位于皇城之南,原在前朝珣国国都,多年前碧水城慕子逸慕公子所建,靖朝建国后碧水城慕家家主以倾国财富为贺,独留下这爱子所建的茗雅轩不愿赠人。其间布置精巧,华美大气,亭台楼阁莫不名家之手,占地极广,文人雅士趋之若鹜。主楼层四壁挂满书画,风格各异,不悬历代名家之笔,只看今朝谁领风骚,一月一换,便是慕家今已失财,凭着多年声望,也是无人敢越了此矩。
柳若尘带着女儿入茗雅轩主楼三层雅间临窗坐下,不消盏茶,掌柜慕宜生便匆忙入室,平日里对朝廷重臣皇室贵胄之流依旧谈笑风生的慕掌柜,此刻见了这普通的青衣男子却是两眼泪光闪动,“先生要来,怎的也不早些通知老奴,老奴也好着手准备些个。”双眼一扫室内,除了一个小姑娘,也不见其他人。
柳若尘知他心意,解释道:“宜叔,汐月在城外别院,她身子不适,我过几日带她来看你。”
老掌柜闻言一惊,心急火燎,他原是碧水城慕家的管家,慕家献财后就着手接管茗雅轩,几十年的恩情,为慕家劳碌了一辈子,慕汐月更是他看着长大的,如今小姐已有十多年未见,乍闻抱恙,恨不得此刻就出城去,哪里还有心思坐在这接待这位姑爷,心里又有些埋怨起柳若尘不曾照顾好他家小姐。
“宜叔莫急,不碍事,这是清持,”又对女儿道:“叫爷爷。”
自坐下起,柳清持就不曾惊动半分,此时闻父令,也只是抬头淡淡唤了一句。却让慕宜生喜的不得了,也不怪孝子太过安静,不愿搭理他。正要开口多亲近些,却见柳清持目光闪动,如清潭石落起千层漪,突然起身,探出半个身子在窗外,发上深浅绿带迎风飘摇,御街上,一人一骑匆忙而过,惹得众人纷纷让行,白衣银纹,马蹄如飞,她望着那少年消失在眼际,回身坐下。
慕宜生只来得及望见一个消失的背影,呐呐道:“想是谁家的公子哥贪玩儿呢,吓着姑娘了。”
柳清持望向父亲,开口道:“是他。”
柳若尘眉峰微聚,是他,清持才十岁,竟会如此之早。清持虽不能预知人事,但体内毕竟有一半血脉,她的直觉从来不会出错。
“爹爹,我要回去。”柳清持起身下楼去了。柳若尘望着女儿的身影混乱在人群中,沈昱宸,竟会是这般的早。
长山脚下,白衣银纹的少年将马匹栓在山脚,只身寻道入山,今日特不许侍卫跟随,他只想单独见那人,也不愿人多扰了他。长山虽小,因毗邻帝陵而少有人迹,久而久之,竟也是树林蓊郁,野草蔓芜,不辨道路,又兼一夜急雨,土地湿软难行,沈昱宸找寻了许久才大致到了兄长埋骨之地,却没有见到那人的陵墓,他的方向是没有错的,依王叔所言也定是此地无疑。
身后老树撑开巨大的树冠,树干上绕满了粗壮的翠蔓,沿着主干分散缠向枝干又下垂于地,沈昱宸见此神思一动,夏季雨水充沛,光热又足,必是被遮住了,俯身捡起几块石头朝野草覆盖较高处扔去,石头若撞击石碑定有声响,才试了两处,又觉得此举不妥,又将石头尽数扔下,徒手扯开乱草野蔓,叶上毛刺在手上刮出无数细小的伤痕,纵横斑驳。不一会儿果然在老树后方触到一方坚硬之物,扯开翠藤,若早知结果这般伤人,却不如不见。
惊诧过后的胸口微微泛疼,指下的石碑泥渍迸溅,青苔遍布碑身,已不见当初的痕迹。姑姑你既葬他于此,又为何这般心狠,不管不顾?生前伶仃,死后飘零,世情凉薄莫过于此。指尖抚过碑上字迹的凹槽,三个最为熟悉的字,忽而心中明了,仰头睁开眼压下心中苦楚,又如何能怪姑姑,这上头刻的是国君的尊讳,若被人发现,自是风波又起,姑姑弃之不顾已是能护住他最好的方式。
沈昱宸倚靠在石碑上,披荆斩棘,迷途半日也只为见他,却从来没有想过他愿不愿见自己,清风过野,草舞于林,思绪无果后,轻微一叹,开口唤道:“大哥,我···”欲出口的话语噎在喉间,他是谁,在兄长面前他该是谁?
“你便当我是弟弟罢,反正你也不能拒绝。”嘴角挑起一抹笑意,带着几许耍赖的味道,心中沉重顿时消了大半,有些话说出口也没有多难,他们本是兄弟,自是没有如在父母身前的谨小慎微,“用你的名字我很介意,在我身上补偿对你的愧疚,也是凭添在我身上的枷锁。这些年我亦不如意,无父无母的遭遇倒是与你相像,不同的只是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我缚于重任万事不能随心,姑姑待我很是严苛,半点错不得,平日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云岫和怀稷虽常入宫来,生在皇家到底不如寻常人家的孩子手足情深,栖鸾太小,又是女儿家。”
想到他并不知几个兄妹的事儿,又解释了一回,“云岫和怀稷是祈王叔的孩子,栖鸾是姑姑的女儿,我听王叔说,你与姑姑最是亲密,她的女儿想必你也是喜欢的。你从落樱阁带过来的素玥银环,如今正在鸾儿手上,天生傲骨,又偏爱穿红,颇有几分玉蟾仙子之风,想来冥冥之中自有注定,这银环与她缘分匪浅。”
清凉的山风拂动野草曼摇如舞,轻柔吹起倚在石碑上的少年散落于额际的发丝,窥见主人脸上怡然舒心的笑容,从未有人能如此听他将心中所想尽数倾吐而出,纵然所面对的只是一块冰冷的石碑,心中有他的存在,一个鲜活的生命,仿佛他就在身边,与自己对话。站在万民之上俯瞰苍生,所见的是卑微、敬重与惧怕,便是自小将他带大的姑姑也是以辅君之臣日日跪拜于驾前,所谓至亲,终抵不过一句君臣有别。
日影偏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闷热,他一身锦衣沾了些许草叶泥沫,发束也有些凌乱,颇为狼狈,抬头望了望时辰,大半日已在在此消耗殆尽,当下侧头笑着对兄长说道:“我出来久了,也该回去了,日后必定常来看你,你这儿的清静到今日也就止了。”
当下起身双手往两旁一抓,欲将先前拨开的蔓草覆上,掌心却触到一点柔软冰凉的物事,心中一惊,尚来不及反应,忽觉手腕一痛,那光滑溜溜的活物已从他掌心溜走,眼角只看见一条通身碧绿如青藤般的细蛇匿入丛中不见。
沈昱宸顿觉右臂一阵疼痛,臂上两点尖细的牙印沁出了两颗血珠,糟了,今日他下令不准人跟随只说是去祈王府,谁也不知道他来了这里!这小青蛇也不知毒性多深,须得赶紧回去了,掩映好石碑,走了几步,略有些力不从心,眼前茂草摇摇,渐成一片虚影,却怎么也抓不住,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些,恍惚间听到背后有什么东西碾压过草地的声响,转身一望,只见一片柳岸春水般的莹绿朦胧成影,渐行渐近,发上深浅绿色的飘带与草色摇曳,一同消失在黑暗的边缘。
绿衣裳的女孩走到不省人事的少年身边,双眸扫过他惨淡的模样,发丝散乱,脸色发青,一身银丝锦衣也已乱的不像样,两弯柳叶眉微蹙,一丝责怪的不满从眼底生出降落在沈昱宸的身上,在他身侧蹲下,掀起右臂的袖子,看了一眼又放下,双目四扫而过,忽而伸手取了几片七星剑的叶子,拿块石头捣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便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拨开一丛绒草,一块石碑,一个薄命人,系他一生,亦系她一生,也许只有这遍地生舞的摇草听见了她飘散在嘴角的那一声哥哥···
正午天气渐热,浓浓的云层裹了烈日,数百蛱蝶蚊虫低空追逐而过,空气里也弥漫着一股难解的闷热。柳清持折下两片阔叶,轻摇着帮他扇风,顷刻一阵豆大的雨点噼啪打在两人身上,脸上,不消一会儿,便已是衣裳尽湿,湿哒哒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沈昱宸被雨水一浇,神志清醒过来,抬眸便见两片阔大的叶子遮在头顶,勉力挣扎着起来。叶子移开,他便见到了清持,清秀白净的面庞,雨水顺着下巴滴落成断线珠帘,此时此刻,他竟是说不出半句话来,向来警惕的心思在她面前也失了作用。
初见只一眼,似乎连天地山川风声鸟鸣都有过一瞬间的停息,心境清明无欲无妄,多少年后他仍记得这一刻万物皆空的感觉,神念仍在,只是不愿再去想其它,任由心神放纵沉沦,多少年后他再也无法拥有这一刻清醒真切的感觉,风云变幻之后,岁月洗褪了旧时痕迹,所有的一切都不见最初的模样。而那一瞬天地的静止清晰的留在心底,飘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