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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泓心急火燎地冲到房里, 却见长安好端端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满腔的担忧之情霎时都堵在了胸口, 然后反应过来自己一副禁军打扮被抓包了,他杵在房门口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长安看着他, 心里酸酸的,意识到这样互相折磨真的没有意思。
“慕容泓,你是不是想与我重归于好?”
慕容泓强忍着被抓包的羞耻之情抬眸看她,心中却还犹豫:“朕……”当初没有孩子时,她便接受不了他有后宫,今时今日, 他还哪有脸说想与她重归于好?
“这句话我只问一次, 你想好了再回答。”
窗外淅沥的雨声中,长安的声音听在慕容泓耳中如夜风般不真实, 他感觉自己的魂儿也跟着她的声音一同飘了起来。
“想, 每天都想。”心跳得很快,连声音都微微颤抖。
“就算最后会像八年前一样眼睁睁地失去我第二次, 也不后悔?”
想到这个可能,慕容泓又痛苦起来, “若真有那天,我受得住, 就送你走, 受不住, 就跟你一起走。”
长安低眸,沉默有顷,道:“若是如此, 我想讲个故事给你听。”
她比了个心形的手势,问慕容泓:“还记得我曾经做过这个手势给你看,而你不明其意么?”
“记得。”与她有关的一切,他都不可能会忘记。
“在我原来的世界,这个手势代表的意思,是,我喜欢你。”长安静静道。
我喜欢你。第二次从长安口中听到这四个字,慕容泓的心刚要起飞,却又僵住。原来的世界?什么意思?
接触到慕容泓疑惑的目光,长安点头:“你没听错,我说的就是,原来的世界。”
……
片刻之后,慕容泓坐在长安房里的椅子上,一脸回不过神来的呆滞表情。
长安说她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她是在原来的世界死后才托生到这个世界的,而她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她所描述的那个世界,那样光怪陆离,他完全无法想象那到底是怎样一个世界。
“……所以以前每次我们争吵,我都说你没错,我也没错,原因就在这里。我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在很多事情上观念都很不一样,并且彼此都很难认同对方的观念。但在我们各自所属的世界里,我们所坚持的观念,都是没有错的。孽缘也是缘,这辈子就这么喜欢上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要我与你重归于好,我只有一个要求,齐人之福与我之间,你只能二选其一,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你若觉得我这样的要求是善妒,是有违妇德,那我们从今以后就不必再纠缠了,你婚我嫁,各不相干。”长安看着他,认真道。
慕容泓回过神来,起身过来蹲在长安腿边,握着她的手道:“自从有了旭儿,我就没有再去过后宫了。如今我也不想向你保证什么,反正我这一辈子就两座江山,一座是我哥留给我的,另一座,就是你。以后传国玉玺给你保管,你若觉得我对你不好,你就带着玉玺离开我。没有这两座江山,我就一无所有了。就以此为誓,可好?”
长安知道,作为皇帝,若他有一天真的翻脸,自己怎么可能成功带着玉玺离开他?但是,若只往坏处想,就真的没法在一起了。分分合合纠缠了这许多年,她到底应该顺从自己的心意勇敢一次吧?就算是在现代,那自由恋爱结了婚也有离婚的,感情的事,原本就没办法做到万无一失。
如是想着,她便点了下头。
这下慕容泓真的高兴到飞起,巨大的喜悦无处发泄,他竟一把将长安抱了起来。
“你伤好透了么?就这般使力。”长安捶他的肩。
慕容泓将她放了下来,又想笑又想哭地抱着她道:“我是太高兴了,真的,长安,我太高兴了,做梦都没这么高兴过。”
长安却比他冷静多了,道:“别光顾着高兴,你还未说对我有何要求。索性现在都说开了,省得以后又起争执。”
慕容泓看着她的脸,思虑了一刹,又将她抱住,道:“不行,我现在静不下心来,过几日再说。”
长安无奈,这都相识十四年了,在一起用得着这般激动?瘦鸡就是龟毛。
想到瘦鸡,她伸胳膊将他也抱了一抱,诶,好像真的没有以前那么瘦了。看来他说的锻炼身体不再挑食之类的话应该没有骗人。
慕容泓见长安也主动抱他了,更是激动得不行。两人就这么傻不拉几地在房里默默地拥抱了很久。久到圆圆在外头听着房里没了声音,以为两人情难自禁**烈火熊熊焚烧殆尽不可描述去了,就把正房的门给两人关上。
关门的吱呀声让长安醒过神来,见两人还腻在一起,顿时有些不好意思,推开慕容泓道:“你回去吧。”
软玉温香在怀,慕容泓舍得走就有鬼了。长安眼睛一瞪:“孩子那么小,你让他独自在宫里过夜吗?”
慕容泓无言以对,只得灰溜溜地回宫去了。
见他走了,圆圆来到长安房里,笑得贼兮兮:“和好了?什么时候成亲?”
长安满不在乎地挥挥手,道:“待他有能力娶我再说。”
“哦。”圆圆转身往外走,忽然又回头“我怎么觉着你是在回避这个问题?”
“快回去睡吧你!”长安恼羞成怒地将她推出了门。
圆圆哈哈大笑,犹自道:“原来你也有怕的时候!”
怕?怎么能不怕。恋爱不必负责任,婚姻却是两码事。两辈子都没体验过家庭温馨的她,真的有能力经营好一段婚姻,对家里的每个成员负责吗?
且不说长安在这里满心茫然,慕容泓回去之后高兴了一晚上,早上理智回笼,脑子里顿时塞满了趁热打铁夜长梦多之类的念头,于是上完朝就把钟慕白叫到了天禄阁。
是夜,他再一次兴冲冲地来长安这里串门。
“长安,你做钟太尉的女儿好不好?”屏退了不相干的人,慕容泓握着长安的手道。
长安:“……”
“我知道你可能会不习惯,但是,我要迎你为后,你必得有相应的出身,所以……钟家熟知你的情况,除了他们之外,我也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了。”慕容泓歉然道。
“你真的要娶我?”长安问。
慕容泓被她问得一愣,道:“当然要啊。”
“可是我不愿嫁。”长安道。
慕容泓:“……”
长安看着他那目瞪口呆的样子,忍着笑道:“做你的小太监多好,又能狐假虎威,又能整天往外跑。”
“你说的与朕和好,是指回来继续做太监?”慕容泓完全懵了。
“是啊。不然你以为呢?”长安一副比他更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我……”慕容泓刚想说话,瞥见长安亮晶晶的眼睛,顿时反应过来,“你唬我是不是?是不是唬我?”他伸手咯吱长安。
长安笑着跑开,他倒也不去追她,只站在原地面上带笑地看着她。
长安竟然觉得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一想到自己居然会在他面前不好意思,她就有些恼了,翻出一盒叠叠木道:“你想娶我就嫁啊?把这个三根一层堆到一百层不倒我才嫁你。”
慕容泓好奇地凑过来,问:“什么东西?”
长安将一大盒叠叠木都倒在桌上,示范给他看。
慕容泓觉着挺简单的,就在她这里堆了起来。可不管他再如何小心谨慎,最多堆到七八十层,必倒。
长安坐在一旁晃着脚剥着栗子看着他堆。
接连倒了三次之后,慕容泓额角冒汗,意识到这件事情并不如他脑中想的那般好完成,就问长安:“我可以带回去堆吗?”
长安很好说话:“可以啊。”
当晚慕容泓就抱着一大盒叠叠木面色凝重地走了。
接下来的三天慕容泓都没来找她,第四天入夜,长福忽然过来,说陛下把叠叠木堆到一百层了,请长安入宫去看。
长安一边换衣服一边暗想:这么快?不可能啊。堆到一百层不倒,那每一层一丝丝偏差都不能有,她玩到现在都没法堆到一百层。慕容泓这厮真的厉害到这种程度?
将蕃蕃托付给圆圆,她跟着长福进了宫,一路来到长乐宫,进了甘露殿内殿,果见慕容泓的御案上竖着一高塔。
慕容泓站在桌旁,一脸“朕做到了”的傲娇表情。
长安不信邪,跑过去趴在桌边一层一层地数,果然一层不多一层不少,整整一百层。
“怎么做到的?”她不可思议地望着慕容泓。
“就这样堆着堆着……就堆到一百层了。现在,可以答应朕了吧。”慕容泓道。
长安垂眸,伸手去抽一根叠叠木。
慕容泓想阻止却来不及。
长安一抽之下,居然没抽出来。她心中起疑,将堆好的高塔轻轻一推,整根高塔居然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好啊,你竟然敢使诈!”长安那个生气,抓了他桌上的玉尺就来追他。
慕容泓转身就跑,还不忘强辩:“你也没说不能借助外物啊。”
“还嘴硬,你别跑!”
长福见状,求生欲很强地赶紧溜出内殿,并将殿门关上,一脸的心满意足:看来离安哥回来的日子已经不远了。怪不得陛下近来总是发呆还傻笑。
内殿中,慕容泓绕书桌一圈,猛然想起她身子不好,跑了会喘不过气来,忙又停下,转过身张开双臂,将追过来的长安一把抱住,附在她耳边道:“好了我错了,我不该投机取巧。我只是太心急了,太心急想要娶你。我怕你说要与我和好只是一时兴起,冷静下来就又反悔了。”
长安脸搁在他肩颈处,闻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似花似木的温香,心里渐渐平静下来。
她伸出胳膊圈住他的腰肢,闷声道:“不会再反悔了。”
“那为何要想出这一招来拖延时间?”慕容泓与她微微拉开些距离,看着她的眼睛,“是因为你的伤势在冬天会严重,不想让我看到?可是我们以后会共度很多很多个冬天,就让我从这一个冬天开始陪着你,不好吗?”
长安与他四目相对,在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意中点了点头,道:“好。”
这一点头,钟太尉就多了个流落在外多年,刚找回来的庶女。
关于这个入宗祠上族谱的钟家庶女,京中议论颇多,唯有最顶层的那一拨人知晓,这不过是皇帝想要大婚的障眼法罢了。但是钟家夫妇承认她是钟慕白的庶女,你敢说不是?长得像当年那个大太监长安又如何?你有证据证明她就是长安么?更何况当年长安是女子这一点从始至终都只是传言,从未被证明过。
皇帝着急大婚,宫里自然也就如火如荼地准备起来,长福竟日忙得脚打后脑勺,各司各部也是日夜开工不敢停歇。帝后婚服,仪仗,大婚所需各种礼器等等都要新做,时间却只有一个月,真是忙得不可开交。
相较之下,粹园飞龙峡别院却是一派坟墓般的死寂。
哦,倒也不是坟墓般的死寂,还是有人声的。
“太后娘娘,陛下,陛下,太后娘娘……”就在以前太后住过的房间里,不时传出疯疯癫癫犹如鬼哭的声音,吓得跟着裴滢前来的小宫女瑟缩地耸起了肩膀。
那是一名前朝老臣。自陛下说太后在粹园养搀,很多朝臣在最开始问过一两次太后的病情,被陛下挡回去后,都识相地不再过问了。唯有这位老臣,反复在朝上奏请陛下应该恪守孝道将太后迎回宫中奉养。陛下不耐烦,就特意恩准他来伺候太后,说待太后裁了,再迎回宫中。这老臣被关在这里已经整整五年,想不到还没死。
裴滢听着那声音,却不似小宫女一样害怕。都说鬼可怕,可何曾见过鬼害人?能害人的,都是人自己。
她将小宫女留在院中,自己径直来到厢房,伸手将上了锁的门推开一条缝,往房里看了看。
这间屋子与正房唯一的不同就是窗户并未封死,上面还留了半尺左右的空隙,让阳光可以洒进来。
尹蕙如今就坐在昏暗房间里的那一线阳光下,身边放着一只尺来长的匣子,一动不动。
裴滢偏了偏脸,只要看到这个女人,她就觉得自己右颊上那片狰狞的烫伤疤痕隐隐作痛,然而这回,她还未开口唇角便勾起了笑。
“尹姐姐,妹妹看你来了。许久不见,一向可好?”她笑盈盈道。
尹蕙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尹姐姐,妹妹今日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知你。陛下要大婚了。”裴滢道。
尹蕙的头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抬起脸的姿势,但依旧没有回头。
“此番大婚,陛下可谓欢喜至极,只给一个月的时间让宫里各部做准备,迫不及待地想要迎娶新后进宫呢。尹姐姐,你可知新后是谁?”裴滢语气欢快。
尹蕙闭上眼,眼泪都在与胜儿分开时哭干了,故而如今心里再痛,也流不出一滴泪来。
她虽不回头,裴滢也猜得出她此刻脸上表情,忍不住冷笑道:“当年因为陛下一句‘朕已有二子,无需广纳后宫’,你放着二皇子不敢动他,如今后悔了吧?若是没有二皇子,陛下又怎能把大皇子过继给先帝呢?哈哈哈哈,真好笑,你为陛下诞下了皇长子,你娘家显赫,你位至贵妃,你多骄傲多得意啊?可如今呢,你还剩下些什么?”
“要我说,就是有些人心胸狭隘天生命贱,当不起这泼天的富贵,一旦当了,那必然是要致祸的。你说对不对呀尹姐姐?”她伸手触摸着自己脸上的疤痕,面目狰狞“你我在闺中便是密友,又一同入宫,一同不得宠,原以为这辈子会互相依靠着共同度过。后来你得幸,你一飞冲天,我由衷地为你高兴。可是你呢,我不过在宫宴献舞时得了陛下的赏,你便在送我的舞鞋上做手脚,让我跌倒在火炉上,毁了我这张脸……不过后来我也琢磨明白了,你这是心虚,所以害怕别人堂堂正正受宠。你说你传出有喜那段时间,不正好是长安安公公回宫那段时间吗?后来安公公死了,你诞下皇子,陛下就不停地赏你,赏你的家人,给你抬位分,让你尹家从微末之流一跃成为数一数二的达官显贵,然后再一踩到底。登高跌重,他这分明是恨你呢。为什么?该不会当年你的得幸有喜,也有猫腻在里头吧?不然同样是为他诞下皇子,他待你和贤妃的态度怎么就这般迥异呢?”
尹蕙始终没动静。
裴滢渐渐觉得无聊,长叹一口气道:“罢了,都无所谓了,反正现在陛下心情好,我们这些不得宠的日子也能跟着好过些。对了,听闻新皇后脸上也有一条疤,想来,她该是不会像你一样憎恶我脸上这块疤,说我人不人,鬼不鬼吧?”
听到这句,尹蕙猛然回头,发髻尚梳得整齐,一张脸却苍白似鬼,颤着久未说话的嗓子干哑道:“新皇后……是谁?”
“钟太尉刚认回的庶女,闺名叫做钟意。不过,奇怪的是,凡是见过她的人,都说她生得很像当年的安公公呢,就连脸上的那条疤,都一模一样。”裴滢见她终于有了反应,愈发痛快道。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死了,太后杀了她,八年前她就死了!”尹蕙从地上爬起来,冲到门边抓着打不开的门扉大声叫道,震得门外的铁链和锁头哗哗直响。
裴滢退后两步,看着门缝里她那双通红的眼,笑道:“尹姐姐,你这么激动做什么?该不是当年安公公之死,真是你的手笔吧?哎呀,那可大大不妙啊!若新皇后真的是安公公,那你,还有你的胜儿,不知道接下来又会遭遇些什么。尹姐姐,你自求多福吧!”她大笑着转身走了。
“不可能!不可能是她!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尹蕙看着她悠悠离去的背影,椅着门扉高声厉嘶。
旁边那正房里的老臣被她这边的动静惊到,声音也跟着高了起来。
“啊,陛下,陛下在哪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自从在钟家祠堂“认祖归宗”之后,因要筹备婚事,长安就暂时搬去了钟府居住。
既去了钟府,慕容泓自然不能如之前一样动不动就来串门,但是忍又忍不住,于是隔几天便派长福来钟府,借有事要与长安商议的名头将长安召进宫去。
这日上午,长安进了宫,慕容泓还在天禄阁被大臣缠着,长安就亲自拎了点心去石渠阁看望正在读书的孩子们。
慕容旭还小,食量不大,为免腹中饥饿,上午下午都要进一次点心。
今日上午的点心是栗子糕,也算是当季食品。
慕容旭本来看到长安来给他送点心还挺欢喜的,这孩子很好收买,几餐美食几个玩具就能让他服服帖帖的。但是打开食盒盖子见是栗子糕,他脸上的表情居然暗淡下来。
“怎么?不喜欢吃栗子糕?”长安问。
“不是的,我只是又想起皇兄了。皇兄对我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好久都没回宫了,也不来读书。”慕容旭抿了抿小嘴,看着长安道“安姑姑,我好想念我皇兄。”
“过两日,安姑姑带你去看你皇兄好不好?”长安道。
慕容旭眼睛一亮,问:“真的吗?”
“真的。”长安点头。
他高兴起来,用洗过的小手抓起一块糕点来吃。
“慢点。”长安摸了摸他的小脑袋,眸中若有所思。
待她拎着食盒走出石渠阁时,长福已经在外头等她多时了。
她跟着长福一同来到距石渠阁不远的天禄阁,慕容泓见她来了,自是欢喜非常,一把抱住了磨磨蹭蹭地就想亲她。
长安伸出一指抵住他的唇,道:“我想去见一见尹蕙,你派人带我去好吗?”
慕容泓面上的愉悦之色须臾散尽,眉头微蹙道:“见她做什么?”
“她若知道皇后是我,以她与我过去的过节,定会担心我得势后报复她们母子。她很可能会以死谢罪,以求我不要迁怒她的儿子。”长安道。
“她若不想活,旁人又能有什么办法?”想起八年前自己与长安起的龃龉以及长安受的那一剑,慕容泓是恨毒了尹蕙,顾及慕容孤才没杀她。至于她会不会自尽,他根本毫不在意。
“我不想看到第二个陈若霖。”长安看着他的眼睛,“也不想看到你与陈若霖一样,做出虎毒食子之举。”
小半个时辰后,长安坐着步辇来到飞龙峡别院。
侍卫将尹蕙门上的锁打开。
枯坐在房里的尹蕙抬起手微微遮挡着从门外照进来的明亮光线,眯着刺痛的眼看向那挟着满身阳光踏入她这座囚笼的人。
好容易眼睛适应了光线,看清了来人的脸之后,她直接僵住了。
“你……竟然真的没死?!”
长安颔首,“差一点点,侥幸而已。”
尹蕙看着她怔怔不语,良久才移开目光道:“你来做什么?杀我?”
“你记不记得,当初,是我把你选进宫的。”长安道。
“呵。”尹蕙冷笑,“这是在做什么?在杀我之前还得给我罗列几个诸如忘恩负义心狠手辣的罪名么?长安,你有这个必要吗?”
长安不接她的话,只一边在屋里徘徊一边道:“我清晰地记得,当初我是因为什么选你的。当时我已经从你面前走过,又倒退回来。听到我叫你,你抬起微微泛红的眼,不敢置信却又惊喜万分地看着我。正是你眼中那股单纯而强烈的感情,让我选了你入宫。我想着,你家世不高,人看起来温润单纯,而且明显是想进宫伺候陛下的。将来若有机会,许是能成为陛下身边的一朵解语花,在他烦闷忧愁时,为他解忧。”
她停下来,侧过脸看着尹蕙:“你辜负了我对你的期望。”
“我辜负了你的期望?那是期望吗?那是奢望!你以为我不想做到你说的那样吗?我做梦都想。可是,后宫又岂是容人做梦的地方?陛下眼里心里都只有你,对我不屑一顾。太后赵宣宜周信芳欺我压我,全然不给我喘息之机。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身为宫妃,我渴望亲近他,为他生儿育女,我错了吗?你让他愁眉不展痛苦万端,我就想为他除掉你,我错了吗?”尹蕙有些歇斯底里道。
“你没错,但是你做这一切的前提,应该是你忠于他。”长安道,“原先我不知道太后有孕,所以也没往那方面想,后来我知道了,我才明白,你之所以能怀上他的孩子,是你与太后共同谋划的结果。如若不然,在太后的掌控下,凭什么就你怀上了,别人怀不上呢?你伙同太后设计他,你背叛了他。”
“我没有!”尹蕙大叫着流下泪来,“当初我虽不知太后为什么要我设计陛下怀上子嗣,但是,这本来就是我梦寐以求之事,对陛下来说也不是坏事,我凭什么不答应?后来发现太后有孕,我才知道她的真正目的。但是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害陛下,更没想过要让太后那个老毒妇得逞。八年前那个宫变之夜,我就在隔壁的正房里陪太后听了一夜的厮杀声。你知道吗,我当时就想着,万一陛下有所不测,我拼了性命也要杀了太后那个老毒妇为他报仇。我从来都没有背叛过他,只除了,将你是女子之事告诉了太后。但是就当时你那恃宠而骄欺君罔上的模样,你觉得我想为他除掉你的想法有错吗?有错吗?”
长安望着她,良久,道:“虽是手段卑鄙了些,但确实不算大错,所以,今天我才会来见你。尹蕙,你还想不想见自己的儿子?”
尹蕙哭声一止,抬眸看她,“当然想,哪个母亲会不想见自己的儿子?但是我不相信你会有这么好心。”
“我这番好心,确实不是为你。慕容孤是你的儿子,也是陛下的。他被自己的父亲过继给伯父,心中必然已经有伤,你若再含恨自尽,我担心这孩子心中生恨会毁了自己的一生。诚然他不是我的儿子,他一生是好是坏也与我没有半点关系。生在天家,为了那把龙椅那身龙袍,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事情并不鲜见。但是我希望你明白,只要有我在,慕容孤,永远不可能有机会弑父杀弟夺位成功。
“你固然没有大错,但你尹家的覆灭,却是实打实的铁证如山,你二哥尹衡一开始便勾结慕容怀瑾与福王也是事实。你若真的爱你的儿子,希望他有个好的将来,你就应该让他明白,尹家落到如此地步,你落到如此地步,他落到如此地步,都是你尹家自作自受,与旁人无涉。
“我听说你将他教养得很好,宫里宫外的人对他都是交口称赞,那你在他眼中,必然是个正直慈祥的好母亲。我可以让你和他见面,但是你必须继续扮演好你母亲的角色,而不是一个被打入冷宫的怨妇,和满腔仇怨的复仇者。待他长大了,若他还是一个孝上悌下备受称赞之人,待他大婚时我会请求陛下放你出去与他同住,享受天伦之乐。是拉他与你一同堕入黑暗,还是让他牵着你一同走进光明,这个决定,你来做。”
长安话说完了,转身就要离开。
“长安,当年我差点害死你,你真的不恨我?”尹蕙大声问道,“为了在陛下面前表现得贤良淑德,不得不原谅差点害死自己的凶手,心里很难过吧?”
长安停住脚步,回过身来。
“你看到陛下难过,只会想到除掉让他难过的人。而我看到陛下难过,只会想着如何才能让他不难过。这,就是你我之间的不同。”
她撂下这句话,再不停留,直接就出门而去。
人离开了,门却还开着,阳光大喇喇地洒在门槛上,一片耀眼的光明。
尹蕙的视线却再一次被泪水给模糊了。
她咬着自己的下唇低低地哭:“长安,你赢了,你彻底赢了。我不如你爱他,不如……”
长安来到院外,不见等候在此的侍卫,心中正有些不安,却见慕容泓从一旁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陛下,你怎么来了?”长安问。
慕容泓却不言语,上来就抱住她,抱得紧紧的。
“长安,我何德何能,这辈子能遇见你,还能与你共结连理?”他声音发涩,像是强忍着泪意。
这个男人,在她面前总是那样脆弱。
长安回抱着他,道:“你是没什么德能,就是脸长得好看而已。”
“真的吗?”
“真的。”
“感谢爹娘让我生了一张好看的脸,可以吸引到你。”慕容泓稍稍放开她一些,目横秋水地看着她。
长安目光俏皮地仰起脸来用鼻尖蹭了蹭他的鼻尖。
他也回蹭过来。
两个人都笑了,手牵着手离开了这方压抑的天地。
十月二十二,慕容泓与长安大婚。
当长安穿着曳地的凤袍,手执却扇半遮着脸,在随行仪仗的簇拥下缓缓走进丽正门时,回想十四年前被人抬进来的惨况,当时只怕再也不会想到,有朝一日,她会为了一个人,心甘情愿地走进这扇易进难出的门。
然而当她步过百官罗列的广场,仰头看到深秋温柔的阳光下,那被一身大红喜服衬得身姿潇洒面庞如玉的真命天子不顾于礼不合百官侧目,带着雀跃的表情从那高高的台阶上快步下来迎她时,她知道,在今天,她这朵无依无靠飘零了两世的桃花,真正找到了那根属于自己的枝丫。
慕容泓来到她面前,看着她,眼中的柔情蜜意,比头顶上的阳光还要灿烂几分。
“从今后,我们朝夕相对,再不分离。”他道。
“好。”长安在扇子后面对他微微一笑。
慕容泓的幸福喜悦满得几乎要从心间漫出来,他牵着长安的手,在万众瞩目中带着她一步一步往台阶上走。
长安看着他俊秀的侧脸,没有错,那是爱情的模样。
没错就好,来路不必回顾,以后,她也只会一往无前。
皇帝大婚,太尉嫁女,太尉府上也是忙到很晚才安静下来。
张竞华送钟夫人回了赋萱堂,给她捏肩捶背。
钟夫人舒坦地靠在椅背上,对张竞华道:“还是你捏得最舒服,屋里这帮丫头片子,没一个人有你这份功夫。”
张竞华抿着嘴笑,道:“娘若准许,我天天来给您捏。”
钟夫人伸手拍着她的手背道:“你已经够忙的了,哪日得空好好教教这些丫鬟才是正经。”
“都听娘的。”张竞华极为顺从。
“对了,今日老爷和羡儿都饮了不少酒,记得给他们准备解酒汤。”钟夫人道。
“娘放心,一早就备下了。还有您的安神汤,这会儿厨下正热着,待会儿就给您送来。”张竞华道。
钟夫人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道:“哎呀,明日皇后会见命妇,我这行头还没准备好,也是忙昏了头了。翠环,快,快去把我的冠服找出来,熨平整了,明日要穿的。”
翠环闻言,去房里捧了熨得齐齐整整的冠服出来,笑道:“夫人您就放心吧,奶奶一早就提醒奴婢了,连您鞋上不慎刮毛的云纹奶奶都给您拆了重新绣过了。您看,这绣得比原先的还好呢。”
钟夫人一看,果然如此。
她心中暗暗喟叹,当初羡儿说要娶张竞华时,她因介意她乃二婚,娘家又是以附逆罪被诛的,心中一百个不愿意。好在羡儿坚持,这样好的儿媳,真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的。
念及此,她便握了握自己肩上张竞华的手,道:“好孩子,这些天你也累坏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我还不累,再给您捏一会儿吧。”张竞华道。
“不用,我也乏了,待会儿喝了安神汤就睡。你也快些回去,看看羡儿回来了没有。”钟夫人道。
张竞华这才收了手,礼数周全道:“那娘早些安歇,媳妇告退。”
钟夫人点头,吩咐翠环:“叫下头人仔细掌着灯,送奶奶回去。”
翠环脆生生地应了,送张竞华出门。
一行刚刚走到院中,钟羡回来了。
“夫君,你回来了。”张竞华见他步履稳健并无醉意,略微放心了些。
“嗯,刚从赋萱堂那边回来?娘歇下了么?”钟羡问。
“这会儿想必歇下了。”张竞华道。
“孩子们呢?”
“今日白天大约玩得有些累,都早早地睡下了。”
钟羡点头,与她一道往秋暝居的方向走。
张竞华自觉地落后他一步。
钟羡走了两步,突然停了下来,微微侧过身,向她伸出一只手。
张竞华愣在那里。
一旁裁云窃窃笑着,轻推了推她。
张竞华回过神来,螓首微垂,红着脸慢慢地将手递到他掌中。
钟羡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素净修长,温暖有力,就这么紧紧地牵着她手,一同往前走去。
两人掌心相贴,暖暖的感觉让张竞华有些想哭。
她急忙忍住。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恍惚觉着,自家夫君心里的那颗疙瘩消失了。她再也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只感觉到,他的心与自己的心,贴得愈发近了。
一路行来,满园的菊香清冽。
今夜花好月圆,合该人也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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