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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南陵城里又下起了连绵的大雪,关山如铁,皇帝于睡梦中微微皱了皱眉,轻声唤道,“安福,外面谁在吵,让他们小声点。”
老太监于黑暗中答应了一声,轻声说道,“皇上,那是大臣们在金陵宫上给您请安呢。”
“给父皇请安?”
皇帝似是喝醉了,喃喃的说,“告诉州城,待会散席了等我一会。”
老太监点了点头,“是。”
那是很多年以前了,具体多少年,皇帝也忘了。皇帝当年还不是皇帝,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他的母亲是青丘送来的美人,可是自从生了孩子之后,她似乎就被她的丈夫给忘了,他和母亲在皇宫里静悄悄的活着,像是一只温顺的猫一样,无人理会的自生自灭,以至于他的父亲甚至忘记了给他赐名字。
直到他七岁入学的时候,皇家才终于想起他的存在,他还记得那一天主事太监报给父皇的时候,父皇正在当时风头最劲的惠妃的寝宫之中午睡,他和母妃就只能跪在冰凉凉的金石地上,一直跪了两个多使臣,才等来了父皇的转醒。
父皇躺在惠妃娘娘如玉的皓雪臂弯里,微微皱了皱眉,透过门帘看着外面陌生的母子,似乎在奴隶回想着他们的样子,终于还是轻笑一声道,“就叫旭吧。”
出了门后,小太监不断的对母亲贺喜道,“旭通煦,乃朝阳之意,看来圣上对殿下甚是喜爱啊。”
母亲开心的掉了眼泪,拿出自己微薄的银钱打赏一众贪婪的宫人。
他却在静静的想,旭通徐,徐徐即为缓,父皇是不是说,他是个迟来的儿子呢?
他一直很安静的长大,直到九岁那年,母亲终于还是在一个雨夜去世了,她一边咳嗽着一边捂着嘴,生怕声音太大了会打扰外面的嬷嬷睡觉,在宫里长年无宠又没有身家后台的妃子等同于路边的泥土,谁人都可以踩上两脚,而在这座皇子繁盛的宫里,他的地位也不见得高出几分,这几天,他们母子已经因为咳嗽挨骂几次了。
母亲还是死了,第二天一早就被发现了,身子已经硬了,他穿着单衣站在花廊下,看着母亲被一单白布蒙着就抬了出去,清晨的风有些楞,吹开了母亲额头的一角白布,布下的脸惨白惨白的,像是一卷上好的宣纸。
他回过头去,眼泪顺着小小的脸落下俩,流进脖颈里,他赶紧将眼泪擦了,母亲虽然生了他,可是因为身份低下,是没有分位的,也就不算是他的母亲,皇室名册上,他的母亲的昭阳宫的皇后,一个没有分位的女人死了,他是不能伤心的。
他随后被领去了昭阳宫,皇后的三个儿子都长大出宫建府了,母亲死了,他就有机会被皇后抚养了,以前瞧不起他的太监宫女们都忙着恭喜他,说早就看出殿下乃是人中之龙,大富大贵之象,太值得高兴了。
他在众人的恭喜声中跪在昭阳宫的丰明殿上,很认真的磕头,他想,母亲死了,这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然后他就笑了,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嘴巴里苦苦的。
皇后皱着眉看了他一会,沉声说,“快带他下去吧,以后无事也不必天天来请安了,这孩子笑得看着难受。”
那天下午,他就遇到了州城,他是二皇叔大历镇西王的儿子,那时候的大历王还不姓帝的,还是姓东的。州城看到他,开心的跳上来,大叫道,“我还吃过束河美人的奶呢!”
那天之后,州城就跟在他后面,谁敢给他脸色,州城就跟人家摔跤,他年纪虽然小,但是很有劲,脸皇兄布库里的摔跤王都被他摔了个大马趴,从那以后,就再也没人敢惹九皇子了。
岁月那般急促,他们像是两棵比肩生长的白杨,见风就长,一转眼,他们都长成精壮的酗子,日子开始变得鲜亮起来,他们一同习武,一同骑马,一同舌尖,一同推演兵法,一同戎马从军,两人形影不离,他的性子渐渐开朗,偶尔还能同蒙赫等同伴插科打诨的玩笑两句。知道那年随着五皇叔南下,在牙山的清水一侧,遇见了那个改变他们一生的人,命运次啊如同一条激流的河水,嗖的一下,就拐了一个大大的弯。
他至今还记得那一天,他和州城还有蒙赫,悄悄的离开了驿馆,去当地的名胜游玩,那天的天空瓦蓝澄澈,天气极好,日头暖融融的,少女撑着一支乌篷船,一身湖绿色的衣衫,容颜秀丽,眼眸好似最璀璨的珠子,她赤着脚站在船头,露出一小节白皙光滑的小腿,笑着冲他们三个招手,声音清脆的喊,“喂!你们三个大个子,要上船吗?”
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很多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快要忘记了,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地点,忘记了当年的容颜笑貌,可是那个声音,却是他永生永世都无法忘却的,他看着少女款款靠近,手心紧张的冒汗,好像又回到了小手,想说什么,却张不开嘴。
这时就听州城在一旁哈哈笑道,“喂,小丫头,你的船那么小,能装得下我们三个人吗?”
咚的一声,岁月的长河就被投了一块石子,激起一星细小洁白的浪花,也许很多事情,在一开始就决定了未来的走向。
战事跌宕而起,他终于被逼上了生死的边缘,他在那条路上一步一步艰难的走上去,有人阻挡他,死了,有人护卫他,也死了,有人手无寸铁,什么也没做,可是也随着战刀的飞驰,统统死在了权力更迭的战乱中。
州城带着镇西军,一路跟随在他的身后,甚至直到现在,每当闭上眼,他还是能听到少年年轻的声音不断的响在耳侧,“旭哥,我来啦!”
“旭哥,咱们不怕他们,大不了同归于尽。”
“旭哥,无论如何你要活着,只有你活着,才能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旭哥,大道之行在与民为善,只要你记着这句话,我就算是死了也值了。”
“旭哥,谁敢不忠于你,我就砍了他!”
“旭哥,旭哥,旭哥……”
如朔的人群在他的面前跪拜下去,万岁的王号终于响在耳侧,他身上的明黄像是一湖金水,闪动着璀璨的光,那一天,他在承光祖庙接任了南陵的王位,而旁边的后位之上,裹在凤袍深衣里的,仅是一方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玉佩,那是母亲的遗物,很是寒酸,一如他当年那份微薄的勇气。
昏暗的大殿深处,有翾翾的风吹起,皇帝有些冷,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老太监从后面走上来,为他披上一件披风,他却孩子气的扔在地上,皱着眉说,“帝无痕那小子怎么还不打来啊?”
老太监已见怪不怪,说道,“皇上,大历王现在还在丰裕关呢。”
“真是不行,要是州城,早就攻破关了,现在的孩子啊,真是不行。”皇帝摇着头站起身来,一副很是惋惜的样子。
“阿笙不相信我没杀那小子,得赶快叫他来给阿笙看看。”
皇帝的背微坨,轻声的嘟囔着,喧上的杯盏空了,那红色的葡萄酒里有一种草,叫做黄粱,千金难求,相传只要一点,就可以让人神志恍惚,做一称粱美梦,只是太过贵重,为了一梦而耗费如此巨资,便是当世权贵也难以支付,可是这种草在这座皇宫之中,却是日日可见的。
“安福,你说这个皇帝当着多累,他们怎么还总是要抢?”皇帝突然回头问道,来太监默不作声的低着头,皇帝也没想得到他的回答,转身就远远的走了,鬓角一片华霜,在月光的反射下,灼灼的白。
皇上,那是因为他们都没做过,他们不知道,可是就算是您,黄粱过后,还不是一样要保住这万里江山吗。
人生就像是棋盘,每个人都是上面的妻子,经纬纵横之间,谁能跳出去呢?
外面的风吹起,挂起一地的清雪,那个身影渐渐的远了。
外面的风呼呼的吹着,带来了北地铿锵的甲兵之声,顺着金梓一路吹进朔方宫的深处。
空旷的水曜殿上一片死寂,立柱如墨,垂曼翻飞,灯影闪烁,被风吹熄了大片,却没有人敢上前来点燃。
一声锦袍的男子坐在灯火的暗影里,单手支着额头,似乎已经睡去了,容颜清寂,轮廓森明,看起来十分年轻,可是灯火之下,那鬓角的发丝竟有几缕微微的斑白了,偶尔逆光看去,有着银色的光泽,巨大的餐桌上大小抵得上平常人家的卧房,上面摆满了珍馐佳肴。八宝野鸭,凤尾鱼翅,红梅珠香,宫保野兔,奶汁角,祥龙双飞,爆炒田鸡,酱爆仔鸽,佛手金卷,金丝酥雀,炒珍珠鸡,奶汁鱼片,干连福海参,生烤狍肉,莲蓬豆腐,草菇西兰花。
满桌的菜肴未动一筷,即便是浇了油的热汤也已经变得冰凉,黄油凝固在一起,香气散尽,只余下冰冷的颜色,两名东胡的舞姬穿着蜜色的丝绸,脖颈手腕脚腕上都戴着银制的铃铛,蓝眼雪肤,竟然是出奇的秀丽美艳,只是此时浑身发抖的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已经三个多时辰了。
今日是春宴,也就是民间俗称的新年,不同于南陵皇宫的热闹喧嚣,朔方宫里却沉浸在一片死寂的安静之中,厨子们费尽心机做出来的菜色无人品尝,只有夜行的风偶尔带走一点香气,想着冷寂的夜色中轻飘飘的散去,狄七进来时的脚步稍稍重了些,惊醒了上面独坐的男人。
帝无痕的眉梢轻轻一挑,就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大殿里灯火闪烁,男人的脸在暗影里显得有几分灰白,却更显得双眸漆黑如墨,冷冽的光晕。
“陛下,”狄七跪在地上,沉声说道,“来信了。”
帝无痕似乎喝了酒,酒杯倒了,洒在衣襟上,一股淋漓的酒气
他接过信,静静的看起来,眉心一如既往的轻轻皱起,眼神平静。
帝无痕的对面摆了一张椅子,一套餐具明镜整洁,狄七知道他是在等谁,他也知道,那个人可能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沙漏里的沙子又滴下了一星粉末,帝无痕缓缓抬起头来,短短的几十个字,他却看得很慢很慢,似乎要将每一个字都深深刻在心里一样。
过了许久,他将信笺放在桌上,用酒壶压住,端起银箸,开始缓缓吃起饭来。
“陛下,”狄七皱眉说道,“饭菜已经凉了,属下叫人来给您换一桌吧。”
帝无痕不说话,只是静静的挥了挥手,示意要他下去。
狄七有些着急的继续道,“陛下最近身体不好,大夫说了,不宜吃冷的。”
帝无痕却不太透了,他一下一下吃的很慢,每夹一个菜色都很认真,跪在地上的舞姬站起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却还是急忙为他将离得远的菜色轮换过去。
烛泪一滴滴的落下,像是蜿蜒的血,外面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声音,叮铃铃的,很是悦耳。
他就那样坐在那里静静的吃饭,难得的是竟将舞姬们递过来的菜肴都吃了个干净,烛光照在他的身上,在光洁的黑曜石地板上投下一条长长的影子,瘦瘦的,修长的一条。
狄七忽然觉得有些心酸,他恍惚间响起了两年前,在云州城的那间别院里,苏紫醒来之后吃的第一餐饭,也是同样的平静和清冷,同样的味同嚼蜡,举杯停箸间都是哀莫大于心死的酸楚。
狄七眼眶发涩,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那么多苦难和辛苦都熬过来了,却要在目标达成的时候退缩却步,为什么会走到今日这样的局面?
可是他不敢问,只能静静的站着,像是一个傻子一样。
“咳咳——”
主位上的男人突然开始咳嗽,起初的还很轻,可是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大,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着,有着那么深的疲惫的味道,。
舞姬被吓坏了,急忙掏出帕子递过去,另一名舞姬双手颤抖的倒着水,仔细一看,却是满手的酒浆。
帝无痕拿过帕子,捂着嘴咳,他的身体玩下去,像是一只弓背的虾。
一名舞姬突然“啊”的一声叫起来,帝无痕斜着眼睛转过头去,目光极尽冰冷,那名舞姬怯怯的缩着脖子,深深的垂下头去,再也不敢抬头看他一眼。
“陛下,您是不是受了风寒,属下这就去传大夫。”
“不必。”
帝无痕的声音带着几丝疲惫,可是仍旧是他一贯的样子,冷清清的,连多余的一句话都不会多说。
“倒酒。”
他淡淡的吩咐道,另外一名离得稍远的舞姬紧张的抬起头,声音几乎都在颤抖,却还是鼓起勇气轻声说道,“皇上受了风寒,还是,还是不要喝酒了吧。”
帝无痕微微侧过头来,眼神很是玩味的看着她,眼中带着两丝寒意。
跪在地上的舞姬害怕的对她猛使眼色,生怕她的大胆会连累到自己。
那名舞姬被他盯得浑身发抖,却还是大着胆子说道,“皇上,喝酒,喝酒伤身的。”
……
——“喝酒伤身的,而且也误事,只有没用的人才会借酒浇愁。”
一串清脆的声音突然回荡在脑海中,帝无痕微微一愣,思绪一时间飘了好远好远,沿着时光的回朔看去,看到了江水那一头洁白的浪花,他想了想,竟然缓缓的点了点头,说道,“嗯,那你去沏茶来。”
舞姬今年不过十六七岁,开心的忙点头,蜜色的纤腰露在外面,像是一尾皮肤柔软光滑的小鱼,转身就跑去了茶水间。
大殿上再次沉寂下来,帝无痕对着狄七淡淡说道,“你先下去吧。”
狄七微微踟蹰,轻声道,“陛下真的不用请大夫过来看看吗?”
“不用。”
帝无痕静静的摇了摇头,神色很是平静,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狄七的眼睛轻轻瞟过桌上的那封书信,几个字迹跃入眼帘,他微微一惊,连忙弯下腰,轻声道,“陛下早点休息。”
再没有声音传来,狄七转过身去,抬脚走在空旷冷寂的大殿上,两边的纱帐轻轻飘动,黑色的柱子雕刻着五彩的祥瑞飞鸟,飞鸟的悲伤坐着两名女子,一人衣衫飘飘,大腹便便,显然是怀有身孕,另一人手持战俘,眉眼凌厉,是大历的双神。
“皇上,喝点茶吧,呀!”
身后突然传来少女的惊呼声,隐约带着几丝哭腔,“奴婢该死,把信弄湿了,奴婢该死。”
“没事,”低沉的嗓音静静的响起,“拿去扔了吧。”
……
“……住进了东陵于暖水的别院……追踪不得,吃了大亏……”
狄七默想着那偶然瞄到的几个字,森冷的味道从遥远的旭阳城传来,一路飘进了大历的朔方宫里。
沉重的殿门被内侍拉开,他缓缓地走出去,夜里清冷安静,大历的百姓今年已经失去了欢度佳节的心情,战争,赋税,徭役,死亡,鲜血,几乎蔓延了整座高原,巫先生和苏大人的离去,更是让这个铁血的政权显得更加冰冷。死亡麻痹了人们的神经,他们只能小心的生活着,并将曾经的那些期许和念头,深深的压抑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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