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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夜来羌骑是故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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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暮深沉。

遮天蔽月的黑深深笼罩于一望无际的野原上,野原一角,另有高坡孤独矗立,四野茫茫,惟有此高坡峥嵘隆起,突兀得仿佛是要与造化相抗,在这一马平川之地硬生生嵌入了一道倔犟。

秋夜晚风飒然而起,在高坡上盘旋飞舞,坡上茂密的树林似是懒于理会这不请自来的晚风,任由它在枝杈繁叶间吹响一阵阵呜咽风语。

孤坡上,密林前,一名高大魁梧,全身甲胄的男子拄刀肃立,默默眺望远处,高大的身影,似也孤独。

男子掌中合握的黑色长刀极为长大,四指宽的锋锐刀刃笔直插在坚实的坡顶,但一尺长的刀柄仍如旗杆般矗在他面前。

七尺长刀,只为斩天劈地而铸。

野原远处,点点星火飘忽不定,似有无数人正手持火把奔走,又仿佛满天星辰坠落此地,闪烁的火光中,依稀听得兵刃碰撞之声,相隔虽远,仍有金戈铁马之势扑面而来。

正是远处这股烈烈杀伐之气,令甲胄男子全神贯注而望,高大的身影如是一位从洪荒中一直走来的武士,全身渗透出一股森森然的杀气,与远处杀伐遥相呼应。

其人其躯虽静默如参天古树,可当夜风从他身边吹过,一静一动之间,竟连风声都为他满身肃杀而惊,幽幽归于寂静。

晚风不经意间拂乱了他披散着的长发,露出一张沉寂冷硬如孤岩险峰般的脸庞,男子的右手缓缓松开刀柄,捋顺了遮挡住视线的长发,又顺势扶正了右眼上蒙着的黑色眼罩。幼儿手掌般大小的眼罩斜横在他脸庞上,遮住了那只尚在少年时便被砍瞎的右眼,却遮不住斜贯整张脸庞的那一道刀疤,男子原本端正英朗的面容,也因这道毁容般的刀疤陡显狰狞。

许多年前那狠绝无情的一刀带来的痛楚已随着岁月淡落,可这道狰狞已永远从他的右颊刻至心底。

“嬴梨,我回来了。”男子的右手慢慢拂过刀疤,目视着远方星火,自语声沉如暮鼓,“随我蚩尤烈同来的,还有十万羌骑!”

星火闪烁,他的眼中似也有火光炙烧:“很想知道,你爱惜到不容任何人分享的中原江山,可做好了被我蹂躏的准备?”

高坡下,暮色遮掩处,隐约有压抑的马嘶和低沉的喘息,借着朦胧月光的闪烁,仿佛能看见那一片沉寂中,正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野兽般嗜血。

一人一骑突然从前方黑夜中快速闪现,奔马裹蹄,封口,无声无息的一路疾行而来,一驰上土坡,来骑不及喘气,已在马背上急促道:“大君,汉军果然内乱,前方牧马瀚原,汉朝国都长安城外,汉厉帝正与智侯,军王交战,汉厉帝率五万禳天军,智侯驱五千苍狼骑,两军交战激烈,死伤无数!”

男子蚩尤烈沉声问:“匈奴与突厥两部有何动静?”

斥候回禀:“匈奴三万,突厥两万,两部人马都藏匿在我族左右十五里处,只待大君一声令下,立即发兵攻取长安城!”

“他们这两部可曾察觉到我族伏兵?”

斥候微笑:“我族五万后军藏匿极深,无人察觉。”

“禳天军,苍狼骑。”羌族大君蚩尤烈口中默念,向身后密林低唤一声:“亥阴!”

“禳天军!苍狼骑!”坡上密林内,一道黑影附和着羌君的默念,幽灵般随声走出,清冷月华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一双细如蛇目的眼睛灼灼闪耀,令人一看便知,此人必是位终日一步三算,舞弄尔虞我诈计策的阴鸷谋士,但在听到斥候回报的消息时,这阴冷男子脸上浮动着极难得的笑容:“汉厉帝气数已尽,传说中可以撼动山岳的禳天军,还有连星辰都可以啸坠的苍狼骑,谁能想到,这两支汉朝军甲中最令我草原三部敬畏的精锐也有这自相火并的一日?十八年来,我族死于这两军手中的勇士成千上万,今日,吾族勇士的在天之灵终可俯瞰而笑。”

说着,他竟真的仰首望天,似乎苍穹黑幕上正有人合着他的得意猖狂而笑。

“牧马瀚原,几百年来都是我草原人牧马欢歌之胜地。”阴冷男子一改往日的寡言少语,长笑着指点远处:“自从厉帝抢占了这片牧马瀚原,又把他的国都迁徙至此,扬言要以天子守国门,这些年来牧马瀚原上再不见我草原男子铁马挽弓之威,数百年草原雄风,就在这野原一隅一蹶不振!可厉帝只怕做梦都不曾想到,十几年后在此地点燃第一把烽火的竟会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阴冷男子亥阴的笑容忽然一凝,“军王燹翮麾下还有三千鬼风屠,这三千人可曾加入混战?”

斥候正惊讶一向阴鸷深沉的军师今日大异往常的得意神态,闻言忙在马背上一躬身:“回军师,牧马瀚原上只见禳天军与苍狼骑恶战,不见鬼风屠踪迹。”

“不可能!三千鬼风屠乃燹翮羽翼心腹,对燹翮极尽忠诚,燹翮既反,鬼风屠怎会不随?”亥阴神色一冷,“你可曾逼近战场,仔细窥探?”

斥候不敢隐瞒这位最擅洞悉人心的谋士,老实答道:“不曾逼近战场,只驱轻骑游离边缘窥视,但我仔细查看过,牧马瀚原上确无鬼风屠踪迹。”

“无胆!”亥阴低斥:“畏首畏尾,刺探不利,死罪!”

“亥阴,不要责他,斥候不是无胆,我为复仇而来,岂会携懦弱无胆之人,是我命他只需在远处窥视即可。”蚩尤烈一动不动的盯着前方夜色,淡淡道:“厉帝和智侯都是绝顶聪明之人,即便是在怒极恶战之中,这两个人也不会忽略身周动静,更何况还有燹翮这位军王在,若斥候逼近战场,万一被他们察觉,后果难料。”

蚩尤烈下颌向着远处一扬:“他们君臣虽然厮杀正酣,可这三个人都有着宁死也不肯容异族踏入中原的烈性,一旦被他们发现牧马瀚原外有我羌族斥候,那他三人一定会立即猜到,我草原三部欲图联军奇袭,若他们停止火并,麾军反扑,我羌族这五万前军虽然骁勇,也不一定能挡住他们的反攻,我不畏惧生死,但在亲手斩下赢梨的人头前,我不会轻举妄动,同样,亥阴,你也要沉住气。”

“是。”亥阴一欠身,他是羌族中独领谋略的军师,但他从不敢轻视远处正在同室操戈的君臣三人;

厉帝嬴梨!

智候明月!

军王燹翮!

这三个足以令所有草原人都闻名丧胆的名字,正是他生平最可怕的三位对手,这些年里,亥阴为了解这三人而付出的心血甚至要多于对妻儿的关注,可每对这三人多一点了解,他心里的忌惮也会随之多上一分,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虽是草原三部赫赫有名的军师,但这三个名字乃是他此生都无法超越的可怕对手。

这一次,若不是得知这三人君臣反目的秘闻,又有匈奴,突厥两部联军五万,他绝不敢应承大君以举族精锐尽出的复仇之举。

沉吟着,亥阴踱步到蚩尤烈身边,低声道:“燹翮叛变,为何不带他一手练成的鬼风屠?莫非,燹翮把这支精兵藏在暗处?”

想到轻易不出击,但每次一入战场便能以雷霆一击决定战场胜负的三千鬼风屠,亥阴从心底渗出一丝警惧:“燹翮一定已藏下鬼风屠,想用做奇军偷袭厉帝,这鬼风屠来去如风,形迹难测,说不定就隐藏在牧马瀚原附近,大君,我们要立即告知匈奴,突厥两军,让他们小心潜伏,在禳天军和苍狼骑拼杀殆尽之前,我三部联军不能暴露形迹。”

他说着就要命斥候去传令,蚩尤烈已开口道:“不必,斥候刺探辛苦,先下去休息。”

“谢大君。”斥候一拱手,策马下坡,很快隐入高坡下那一片寂静中。

“大君!”亥阴急道:“我族伏兵虽然僻静隐秘,但匈奴,突厥两部气盛张扬,此来又只图快意复仇,拙于隐匿藏兵,鬼风屠来去神秘,不可大意。”

“没什么可担心的,鬼风屠不在牧马瀚原。”蚩尤烈神色平静:“燹翮今夜不会带着鬼风屠,因为他并不是真的要背叛赢梨,事实上,他也从未想过要背叛赢梨,这一次,他只是想永远离开赢梨,离开这个,他从少年起便立誓效忠的厉帝,所以他只会把自己最得意的精兵鬼风屠留下来,留给这个,他已效忠了一辈子的皇帝。”

他略一停顿,又慢慢道:“智侯也是一样,他也只想永远离开赢梨,若非苍狼骑只肯听从他的号令,说不定这位明月军师也会把苍狼骑留给赢梨,让他们继续成为守护中原的爪牙,禳天军,苍狼骑,鬼风屠,有这三路攻守兼备的精锐在,我们便很难咬动赢梨的江山。”

“驯服最凶狠的恶狼为坐骑,以狼嚎惊怖敌骑,驱狼扑横扫敌阵,能练出这样一支骑军的也只有智侯了。”亥阴没有掩饰对这生平劲敌的钦佩,点头认同,“禳天军是厉帝视以镇国屏障的精锐强军,而苍狼骑和鬼风屠则是这世上最可怕的两支奇兵,五万禳天军对上五千苍狼骑,这场仗的胜负谁都无法预知,若燹翮肯让鬼风屠也加入到这仇并来,只怕厉帝也抵挡不住那支奇兵的猛袭。”

“若是真个交锋,以智侯明月的临阵用计,苍狼骑就算不胜也能全身而退,可这一仗输的只会是苍狼骑。”蚩尤烈微微摇头,似在遗憾着什么,“明月是不会向嬴梨施展出他的破军奇计的,所以,苍狼骑这支奇兵也只能在今日而绝,‘中原有明月,华光普神州,苍狼追月啸,谁可匹其锋?’今日之后,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计护中原的智侯明月,也再不听不到这肯为人所使的千狼嚎月声了,不过真要灭尽苍狼骑,禳天军也必会伤亡惨烈。”

他回过头,看着亥阴,一笑:“这样的两败结局,不正是我们想看到的吗?”

“大君…”亥阴心底还是在忌惮神出鬼没的鬼风屠,轻声问:“这一次,智侯和军王二人之所以下定决心离开厉帝,是因为他二人怕自己位高权重,惹来鸟尽弓藏的下场,还是…此事另有隐秘?”

“你担心这是嬴梨和明月给我设下的陷阱?亥阴,你日日绸缪南下中原,临到心愿将了,怎么反倒犹豫起来了?”蚩尤烈一直在望着远处平原上已趋浓密的火光,“你看那火光盛处,汉军最锋利的两只爪牙正在渐渐凋零,而率领他们死战的又正是我们最忌惮的君臣三人,这等眼见仇敌自相残杀的快意,难道还不能消减你心头犹豫?”

“大君,我不是在犹豫…”亥阴苦笑,“虽然不甘,可我还是要承认,智侯用计是我远远不及,这十八年里,我费尽苦心布下的条条计策都被他轻易化解,可他所施计策总能使我左支右绌,所以在能肯定他们君臣三人反目确实属实前,我不得不谨慎,也是不敢不谨慎。”

“原来你还是想问,我究竟是从何得知,智侯和军王要离开厉帝的消息。”蚩尤烈笑了起来,没有去看军师的神情,缓缓道:“也难怪,这些年里你秘密派入中原的斥候已有上千人,为了分析揣摩收来的情报,你连自己儿子出生的那一刻都顾不得回家,反留在我的大帐内盯着一摞摞卷宗沉思,亥阴,我知道你一番良苦用心,都是为了替我复仇,可有些消息,是斥候打探不到的。”

“大君,你的意思是…”亥阴悚然而惊:“难道厉帝君臣反目的消息是你猜到的?”

“确实是我猜到的,但不是随意胡猜,而是听到一点风声,品出一点异常,或该说,早在十几年前,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因为这一天,我已经等得…太久了!”蚩尤烈紧握长刀的双手突然用力,已没入地面的刀刃一寸寸往下插去,竖在他双眼间的长刀柄被压至胸前,露在月光下的那一道刀疤,狰狞如一条吐信代噬的毒蛇,“鸟尽弓藏之事嬴梨不会去做,这一点胸襟他还是有的,否则也不会容许明月和燹翮各掌一支实力强悍的奇兵,可他这个人实在是太霸道!太桀骜!霸道得要把天下人都视为刍狗,惟有他才能独尊,又桀骜得不容任何人对他稍有质疑,即便是至亲至近之人,只要稍有违拗,就会被他视其为必须铲除的敌人,象这样暴烈无情之人,又有谁真能在他身边待上一辈子?就连和他少年相交的明月燹翮,也不能忍受他的霸道,中原有帝,霸四方!赢梨赢梨,你实在是太厉害了!厉害得连你此生最后的两位知己,也终要离你而去!”

蚩尤烈的语声骤变激烈,他双手拄着刀柄,狠狠瞪视前方,仿佛生平最恨的这个人正立在前方,迎接着他积蓄了许多年的怒火,“汉家皇帝都爱以任宣明义,文德武昌这些假仁假义的字眼为帝号,可是你,嬴梨!你连这一点伪善的慈悲都不肯示人,偏要以这集尽天下凶戾之气的厉字为自家帝号!”

“不错,嬴梨,你当得起这一个厉字!你心机狠厉,手段凌厉,征伐天下,不遗余力:家历代帝王,也只有你堪以这厉字为号!为了得到皇位,你可以亲手杀死你的兄长,逼死你的父皇!为了称霸天下,你用百万白骨铸就功业,大行顺昌逆亡之杀戮!正是你这宁负天下人,不许天下人负你的秉性,终将使你众叛亲离!你自负天命所归,可你又能在这世上挽留住些什么?又有谁能留在你的身边?智侯明月不能,军王燹翮不能,就连那个天底下最痴心的女人,也不能陪伴你一辈子!”

见蚩尤烈激烈如狂,亥阴忙趋前一步,“大君,大仇就在眼前得报,且稍安勿躁。”

蚩尤烈发泄得这一阵,心头积压的怒火稍平,这深藏十几二十年的屈辱深仇,早把他当年豪迈爽朗的性子磨砺到深沉,他深吸了一口气,向亥阴点了点头,“藏在心里许多年的话,能够骂出来也算痛快,可惜不是当着嬴梨的面痛骂,实在有些背后说人的无奈,幸好,今夜之内,我当能一遂心愿。”

亥阴却在回味着大君方才所说的最后那句话,“天底下最痴心的女人?大君,你说的这个女人可是指汉朝皇后枫临雨?难道她今夜也要随智侯和军王离开厉帝?”

“不是她还能是谁?”蚩尤烈低哼了一声,说到那名女子,他脸上的戾气忽有些消去,反有丝奇异的温情浮起,但又在疤痕下隐藏得极深,“这个总是设身处地为别人着想的女人,又总以为自己能改变赢梨,可她的善良又怎能左右得了嬴梨的霸道?这一次,她想必也是心死而去。”

“原来这一次,连那位皇后也决意要离开她的丈夫,难怪了…”亥阴的神色一下舒展开来,出于对当年发生在厉帝和大君之间那些旧事的了解,忽让他明白远处的那场恶战并非是对手设下的陷阱,而是隐匿许久的积怨在忍无可忍时的一朝爆发。

“枫临雨,那个温婉善良的小姑娘…她终究是嫁给了最心爱的男子为妻,又终于是要因绝望而离开她的心爱…”亥阴脸上似也有温情掠过,已经是二十几年前的往事了,虽然那些往事并不算太陈旧,可纠葛其间的变故太过繁复突然,竟使这二十几年的光阴如隔了几生几世般遥远,只记得,那时候,有一位如晨曦初露般灵动的小女孩,随着汉朝入质的皇子来到了草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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