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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了半晌,吴婶才回过神来,发觉叶欢竟都没有说话,再仔细一瞧,却见叶欢脸色有些差,这才停下了一直喋喋不休的嘴,皱着眉头,目光中带着担忧,问道:“包子他娘,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生病了?”
叶欢连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病,只是天气要转凉,觉得身子有些发寒。”她勉强笑了笑,手依旧下意识得拍着包子的背,一下一下及缓慢得拍着。
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差,心中反反复复旋转的,只有一个念头,——斐子笑回来了……
大战三年而归,年轻帝王,当如这般,壮士凌云。谈笑之间,樯橹飞灰烟灭。斜睨天下事,不拘小节。三年之前,尚温雅淡笑的斐子笑不顾群臣反对,毅然率军出征;三年之后,满载而归,朝臣上下一派恭谨,对高位之上的年轻帝王再不敢小瞧一分一毫。
斐子笑一直明白自己缺的是什么,新晋帝王唯一能让群臣折服的,便是功勋。三年之前,他不过是在赌,他赌这一场战争定能赢,赌自己的文韬武略定能胜那蛮横匈奴,赌这大好江山定能四海升平。
治国平天下,乃是永不褪色的君王之道。如今,他赌赢了。匈奴战败,周围一众小国再不敢随意挑衅,除去鼎立的三大国,剩余的小国小派短期之内再不敢随意挑生事端,朝堂之上众大臣亦不敢再随意用家中待嫁之女做威胁,妄想以此来巩固自身地位。除去心腹夜锦,剩余兵权全都握在手中,看何人还敢造次。
这般意气风发的天子,带着战胜的骄傲与尊严,随着八百精壮将士重新返京都,分配这八百将士入御林军后,正满心喜悦得打算往后宫瞧瞧叶欢时,随身的老太监却跌跌撞撞得进了门来,一下便跪倒在了斐子笑的身前。
斐子笑皱了眉,口吻有些冷:“何事这般着急?”
“启禀皇上,娘娘,娘娘她……”老太监嘴唇哆嗦,声音都在颤抖,“娘娘她,自缢了……”
只听“啪——”的一声,斐子笑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大脑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声线却已然夹上了慌张:“朕,方才没听清,你且再说一遍。”
“娘娘,娘娘她……”
接下去的话不等那老太监说出口,斐子笑已狠狠将他踢倒在地,双眼凛冽得好似九尺冰泉,浑身杀气四溢,历经生死尚能面不改色的年轻帝王,此时却失控成了这副模样,老太监服侍他这许久,从未,从未见过皇上竟会动怒成这般样子,尽管这一脚被他踹得生疼,可他却更担心皇上。
念及此,他猛得上前,再次恭敬跪在斐子笑脚下,大声道:“皇上,保重龙体啊——”
斐子笑却不理,已径直大步走了出去。
德清宫,依旧是原来的模样,柳枝垂垂,枝桠茂盛。
斐子笑已想不清楚这三年之中,有多少个夜晚梦见了她。他总是梦到他走在御书房通往德清宫的路上,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他看着她在眼前对她笑,看她在眼前对他说,子笑,我等你回来。
温香软玉,低声细语。明明离他这般的近,怎的,怎的一伸出手去,她却又化作了一道道涟漪,凭空消失在了他眼前……
梦中重复了无数次的场景,如今他当真走在了路上,可不知为何,他竟一时没了勇气。
放眼看去,这一片景致,皆是如同他梦中所遇见的这般,这般漂亮,这般美,可方才,方才他究竟听到了什么?——自缢?!为何要自缢?你当真这般恨我,恨我恨到骨子里,莫非三年前那日日低眸浅笑醉卧君怀,全都是假的不成?
好一个自缢,当真是好一个自缢!
斐子笑站在德清宫门口,看着荒凉苍穹,双拳紧握,只是那双眼,却已然泛了红。听着耳边传出的宫娥太监们的阵阵哭泣声,他只觉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破裂,慢慢流失。一点一点,从他的血液中抽离,而后,消失不见。
他感觉到整个身体都颤抖,在变冷,明明便是夏末,为何他却仿若正置身于九天玄冰之中……
许久,他微闭上眼,眼角湿润,双脚似有千斤重,竟是无论如何都挪不开半步。
三年之前,叶欢流产的消息传入他耳内时,他正在战场杀敌灭寇。无人知晓他的心有多疼,他的第一个孩子,竟就这么没了。他想回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可他却不能。国未定,何谈家。一腔怒气让他在战场上杀红了眼,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就连自身中了箭都察觉不到痛意,他不知疲色得挥舞手中剑,一直在将军们的劝阻之下,才算罢了休。
等他好不容易凯旋归来时,她却不见了踪影,她如何能如此残忍,竟能毫不留情得将他一颗心狠狠摔碎了去,难道,他的爱当真如此廉价,就连让她正视一眼的价值,都没有麽……
许是痛得过了头,斐子笑负手立在德清宫门之外,头仰天,嘴角突而勾起一抹冷笑。
这笑,当真是冷到了骨子里,不仅冷,还夹着恨,铺天盖地的恨,他恨她如斯绝情,恨她这般残忍,更恨她竟自贱到了轻生。
他收回脸色来,浑身发寒得大步跨入宫殿之中,一眼便瞧见了躺在床上表情狰狞的叶欢尸体。
他眯着眼,眸中神色丝毫不带温度,立在窗前冷冷看着她。
周围跪着的宫娥们全都屏足了呼吸,大气不敢出,——这样冷的皇上,她们又几时见过?
“娘娘自刎前,可曾对你们说些什么?”斐子笑面无表情得发问。
“未,未曾……”下跪的其中一个宫女声音有些发抖,“奴婢只,只听到一句,‘等着我’,其他的,一概不知……”
“等着我?”斐子笑眸色愈冷,侧回头来对着床上的叶欢尸身,“谁在等你,这世间除了玉九白,又会有谁会等你!”
他紧紧注视着叶欢的脸蛋,眼前浮现三年之前的一点一滴,胸腔中的心,仿若被浸到了冰水中,竟麻木到了失去痛意,片刻后,竟冷笑一声:“你当真以为你能同玉九白在地下相遇,朕,却偏不如了你的意。”
语毕,他走上前一步,将她的身子搂在怀中,想要将她打横抱起,可,却一愣。
他皱紧眉,仔细打量怀中人的耳垂,却赫然发现,耳垂上竟没有那一点红痣。
斐子笑一愣,重新放下她的身子,而是凑近她的脑袋仔细观察,在她的耳垂之上反复确认了好几遍,可叶欢耳垂上原先应该存在的红痣却依旧无处可寻。猛然间,斐子笑便想起了六年之前,叶欢从玉华国离开之时,脸上便曾带了一张易容皮作为掩饰。
恍然之间,斐子笑回过神来,伸手在床上这女子的脸蛋周围慢慢摸索,果真,一道极薄的痕迹入了他手中。
毫不犹豫得沿着这痕迹一把撕开这女子脸上的易容皮,瞬时之间,暴露在众人眼下的,竟是毒花的脸。
“啊——”
“皇上——”
瞬时间,德清宫之内响起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显然被突然之间的变脸给吓了去,一众宫娥看着前一刻尚是叶欢的模样,下一刻竟就成了毒花的脸,纷纷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一时之间,皆是呆滞。
斐子笑一把甩掉手中的易容皮,双眸微眯看不出其中喜怒,许久,他才面色铁青得大步走出了德清宫,再无半丝犹豫。
易容,呵,叶欢,同样的手段,你能骗得了千岁临,如今莫非还想骗过朕么?!——斐子笑面容发寒,大步流星得重新返回了御书房。
等到第二日,斐子笑已然下了一道密旨,高价捉拿朝廷女钦犯,带着女子图像的缉拿册很快就送到了各大衙府,只是奇怪的是,当今圣上既没有禀明画中女子犯的是什么法,也没有说明画中女子的名姓,只交代说此女罪孽深重,不可可恕,要务必尽早抓捕她归案,天涯海角,掘地三尺都要寻到她。
当是时,斐子笑在书房拟旨,握着羊毛笔的手都带着些许颤抖。没有写名,是为了顾及皇家颜面,家丑不可外扬,更何况,这有辱帝王之尊。叶欢犯的罪,自当是罪不可恕,随意践踏帝王之尊,不单单是罪孽深重,就算是诛九族,也是不为过的。
可……斐子笑搁下手中笔,坐在椅前,怔怔出神。尽管他不愿承认,可他的心中,却分明在庆幸,在欣喜,庆幸叶欢并没有死,欣喜叶欢,不过是逃跑了而已。
看着明黄书桌前的这张通缉令,他自嘲一笑,眸中夹着失落与悲凉,他又如何要变得这般卑微,堂堂帝王,竟为了一个女子,付出这许多,——叶欢,你究竟何德何能?!
圣旨一下,通缉令当即布满了整个斐国。不管是小巷还是大街,入眼皆可瞧见相关通缉之令,贴在墙壁上,等待众人的举报。
自新皇继位以来,还从未出现过声势这般浩大的抓捕过,为了邀功,一众官员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皇上给出的提示了一张画像,还又二十四岁的年纪,以及左耳耳垂之上,有颗红痣。借着这两条信息,官员们便浩浩荡荡得展开了抓捕行为,让下属们审察严肃些,凡是眉目之间有些相像的女子,全都要仔细审察左耳耳垂,且在人口记载簿上核对身份年龄。
斐国虽大,可要长得与画像相像,左耳耳垂须有红痣,年龄又必须符合二十四岁的,当真是寥寥无几。众多官员尽管一审再审,却始终一无所获。有长得像的,年纪又不符合,好不容易遇到个耳垂上有红痣的,偏生又个是七旬老妪,当真让人有些郁郁。
就在举国上下众志成城寻找圣上亲自下旨捉拿的犯罪时,叶欢却对这一切浑然不知,依旧躲在王家村中,帮着村内一众小娃娃教书识字,来赚些散钱。
等到结束了一天的课,叶欢的额头已然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来。眼看着夏天就要过去,等到了秋天,天气完全凉下来,只怕她的身子骨又要犯了疼。自三年前生了包子后,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下雨时会疼,天气寒时更是疼得厉害。
包子满一周岁时,曾生了场大病。彼时正是寒冬天,大清早醒来,发现包子发了高烧后,叶欢急得连厚棉袄都忘了穿,只将厚毯子裹在包子身上,便往外跑去,屋子外还飘着鹅毛雪,可她却丝毫都感觉不到冷,眼看着包子浑身抽搐得厉害,急得哭了,可她除了加快脚步,什么都做不了。等好不容易感到镇上抱到医馆的时候,惊觉自己的腰,早已疼到了麻木。
远处日暮西斜,已然是黄昏时分。
今日她拖吴婶去镇上帮她带了些肉,今晚的伙食得给包子做得丰盛一些。叶欢手握着略带褶皱的教书本子,面上不禁浮起了抹笑,连带着脚下的脚步都走得快了起来。回到屋里时,她走到窗前,伸手摸了摸包子的额头,趴在他耳边,宠溺道:“小包子,睡了一个下午,可睡够了?”
小包子伸手揉了揉迷糊的眼睛,可爱的小嘴巴微微嘟起:“娘亲,我饿了。”
叶欢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笑得双眼眯作了月牙状:“小懒猪,娘这就做饭,你先等等。”
语毕,她又转身出了房门,从厨房拿了蔬菜,便向着小池塘而去。
她正垂头洗着菜,耳边便听着吴婶在身后唤她:“包子他娘!”
叶欢转过头去,却见身后吴婶已急匆匆得走到她身边来,脸上还闪着神秘,拉着她的手,凑近她,轻声道:“发生大事——”
这句话还未说完,吴婶的眼神,却已尽数被叶欢左耳耳垂上的红痣给吸引去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