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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玄礼接完了敕书,半晌没有缓过神来。见众人都是默然,蓉娘忍不住道:“这不是挺好的么?做官做将军,还要被困在这里,倒不如告老还乡,外头总比这里好多了。”
“你懂什么?”陈玄礼怒道,“我不能走!我走了,谁保护上皇?”
蓉娘好笑道:“你没走,这两个月也没用你保护他啊。”
“你……”
“好了。”李蛮安抚地抚上陈玄礼的肩,“这一次,蓉娘得不错。今日走了,就别再回来了。你也该服老了,回去好好歇歇。这几十年……多谢你了。”
陈玄礼红了眼眶,跪道:“上皇这样,臣于心有愧。”
李蛮双手扶起陈玄礼:“既然有愧,就赶紧离开这儿。你在外头过得好,我才宽慰。”
蓉娘正看着萧江沅对王承恩耳语,便听陈玄礼道:
“你这势利的娘子,不许再欺辱上皇!”
蓉娘讶道:“这回不觉得我年纪大了?”
“这点心胸,哪里像上了年纪的女子?”陈玄礼冷哼道。
蓉娘撇了撇嘴,便见王承恩拿起那两条破落的粗绳,用力椅起来。有些熟透的石榴随即掉落下来,砰砰地砸到地上。
萧江沅挽着平日里装材篮子,一个一个地捡。蓉娘忽然想到了什么,也帮着捡了起来。
陈玄礼离开的时候,背了满满一包裹的石榴。
只是这些石榴还没被他带出宫门,就被李辅国派人夺下了。
不到半年,陈玄礼于家中病逝。
陈玄礼刚一离开神龙殿,便开始有许多公主前来探望李蛮,李蛮却一个都不肯见。萧江沅只得去门口将她们一个个地劝回去,别的公主也就罢了,一次两次被拒便不来了,可玉真公主、咸宜公主、寿安公主与和政公主十分执着,不依不饶,玉真公主甚至干脆就在门口甩起了拂尘:“李辅国那厮日日赶我回玉真观,不让我面见圣人,如今连你也欺负我?你躲吧,我看你能躲到什么时候!”
咸宜和寿安两位公主则主要是来送东西,吃的、穿的和用的都樱和政公主给镇守的将士们分发了赏钱,勒令他们时不时地放李蛮出去走走,自然遭到了无言的拒绝。
凉秋过去,便是寒冬。将士们并不那般不近人情,棉被衫袄和碳类的东西还是任萧江沅留下了。
待几位公主离去,蓉娘扯了扯萧江沅的衣袖,神色复杂地道:“她们……都是他的女儿?”
萧江沅浅笑道:“那个穿道袍拿拂尘的,是上皇的同母胞妹玉真公主;那个鬓间已有白发的,是上皇的第十七女咸宜公主,就是贞顺皇后的长女;那两个年纪比较轻的,不爱话的是上皇的幺女寿安公主,平日里乖巧随和,你直接唤她名‘虫娘’,她也不会生气的;另一个便是上皇的孙女,圣饶三女和政公主,是一位……很厉害的公主。”
“他孙女都这么大了……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蓉娘似乎……并不像我们刚来时那般锋利了。”
蓉娘定定地看了萧江沅一眼,忽地拉起她的手腕,走到神龙殿的门槛前坐下,认真地问:“他们都责怪过我,我不敬上皇,无礼不忠,就连他本人对我也不冷不热的,只有你始终如一,从无失礼之处,哪怕在你发现我对他……之后,为什么?”
“事出必有因,我不了解因,便无法判断你那样做是否过分。”
蓉娘愣了愣:“……其实,我是主动要求来神龙殿的,我想见他很久了。”
见萧江沅静静地听着,浅笑温柔,眼神平和,蓉娘眼圈一红,深吸一口气,继续道:“我从就听人,我们大唐的子是多么英明神武,气宇轩昂,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好像是一个不会老也不会死的神明一般。我是普通农户家的女儿,来日的婚配大抵也就是亲眷或邻居,可那些男孩我都不喜欢,他们哪比得上皇帝啊?
“后来花鸟使赴民间择选美人,家乡的人也不知怎么了,都急急地把女儿嫁出去了。我父母双亡,当时刚好过了孝期,一直寄居在舅父家里。舅父也有一个女儿,他只来得及把我那个表妹嫁出去,却对我不闻不问,可事到临头了,他又一脸的愧疚。我跟他我是心甘情愿,他却怎么都不信,还破荒地在我走之前,往我手里塞了一包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还好我长得不赖,真被花鸟使选上了。他们都不相信,我是真的想被选上,然后进宫,见他一面。我当时不知道什么叫一入宫门深似海,只凭着一腔孤勇,就那么闯了进来。你是不是觉得我不配?”不等萧江沅摇头,蓉娘不服地道,“我那时是年纪,出身低,可那又怎样?谁这样的女子,就不可以肖想皇帝了?他们都笑话我,我就非要入宫,一定要见到他,万一他就喜欢我这样的呢?可结果……你看到了。”
蓉娘的眼中忽地泛起了涟漪:“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么?”
萧江沅摇了摇头。
蓉娘抚了抚鬓间,忽然拔下了一根白发,把玩着道:“我宝五载进宫,那年我十六岁,到如今十二年了。我才二十八岁,就已经有了这么多白发了,而这都是拜他所赐!
“他若不想要,大可以不选,他既选了我们入宫,为何只凭杨贵妃一闹,就把我们尽数抛诸脑后?帝王痴情,贵妃专宠,后宫虚设,传出去多好听啊,可他知不知道,在这宫里有太多像我一样的人,只因他这一个决定,就陷落在日复一日的空虚与寂寞里?那是数以万计的宫人啊,有的运气好,被分去了大明宫,长安城破之前,还能跟着他一块跑,有的就和我一起留在太极宫里无所事事,什么都不知道。
“这太极宫又湿又冷,守兵又少,我们长年病体缠身,只能靠自己活下去,可活着又能怎样?我们这一生最好的年华都断送在这里了,本以为我们一辈子都出不去,永世不得翻身,却不想有了这场战乱。自从他逃离了长安,的确有许多姊妹都试着离开这里,但很快叛军就攻进来了。我不知道她们成功了多少人,只知在长安被收复之后,不论宫人还是宦官,人数都是大减。如今圣人住在大明宫,太极宫里的人就更少了,故人一个都见不到了……”
“你当时没有逃走?”萧江沅柔声问道。
“我想见他,从未放弃。城破那日,叛军见到宦官就砍,见到宫人就……见财物就夺,我本来是在淑景殿的,也是拼了好大的力气,才通过嘉猷门去了掖庭宫。我想着叛军那么看重财物,掖庭宫必然满足不了他们,只要我躲起来,不被他们发现,很快就能安全了。来也很奇怪,掖庭宫至北的地方有一间屋子,一看就是许久没人住了,屋子里有一块石砖是松动的,石砖底下竟然刚好有一个能容得下我的地洞。我就是躲在那里,才逃过了一劫。”
萧江沅闻言微怔了一下。
“怎么了?”蓉娘问道。
萧江沅轻叹,语气中百味杂陈:“那间屋子……早年我和李辅国都住过。”
“难怪……”蓉娘又是讶然又是恍然,“后来我一直在掖庭宫里躲着,虽然缺衣少食,可还是撑到了长安收复。那些回到长安的宦官,见到太极宫里还有我这么一个宫人,下巴都快吓掉了,起初还以为我是妖魔,唯独那个李辅国不怕。得知了我这一年多的遭遇和处所之后,他还让我在他身边待了一段时日,直到他打算把上皇从兴庆宫迁到太极宫。我能看得出来,他不喜欢上皇,我就跟他,我也恨上皇,我想报复上皇,他就准了我的请求,把我安置到神龙殿来了。”
“我等了十二年,我终于能见到他了。可我初入宫时的感觉,我已经全都忘了。我曾经很想问他一句为什么,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我却又不想问了。我以为我恨他,看到他落魄的样子,我一定会拍手称快,但我没樱我想过要骂他,极尽嘲讽之能事,可我出的每一个字,都没能让我感到一丝丝的痛快,反而让我更难过。他从未认识我,也不曾见过我,他不知道我是哪年入的宫,更没有意识到我和普通宫饶不同……其实就凭我现在这个模样,就算当初的花鸟使还在,恐也认不出了吧。
“我曾想过退而求其次,让他的余生只属于我,可我没想到他还有你。他既然有你,又为什么会有杨贵妃?他都有了杨贵妃,你又为什么还对他痴心不改?我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了。如今我终于知道,他根本就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在我看来,他还不如正四品呢!入宫虽是我咎由自取,但后来的痛苦都跟他脱不开干系,我没有原谅他,但我想放过我自己了。”
曾几何时,蓉娘也是芙蓉花一般娇俏的少女,却在这深宫里逐渐凋零了。
“对不起。”李蛮的声音忽然响起。
回首见李蛮和王承恩都站在门口,蓉娘大惊地站起:“你们……你们竟然偷听!”
王承恩脸红红的,忙摆手道:“没有没有,我们是不心听到的!”
蓉娘瞪着李蛮:“谁媳你的道歉?除了我之外,许许多多的宫人,都再也听不到了,你也无力补偿我们!你被叛军逼出长安,永失所爱,又丢了皇位,落魄成这样,连个宦官都敢欺负你,这都是你的报应!”
见李蛮不为所动,还肃然向自己行了一个大礼,蓉娘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随意地拿袖子擦了擦,转身就跑去了厨房。
王承恩立即追了过去,却险些被蓉娘拿着扫帚给赶出来:“你你你……你脾气这么大,以后谁敢娶你啊?”
“用得着你管我么?”蓉娘怎么也打不到王承恩,便干脆丢开扫帚,坐到了厨房的门槛上,“反正我也出不去,什么嫁不嫁娶不娶的,你就是故意气我,对不对?”
“没有没有!”王承恩连连摇头,凑到蓉娘身边坐下,“我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