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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言重了,人……何至于此?”王承恩有些好奇这些年灰艮身上发生了些什么。大隋谍探的记录里说他性情蛮横、不知变通,按老百姓的话说就是个直性子的人,怎么变成了这样一幅半死不活的样子?
“反正还有时间,就说说我的事吧。”灰艮脸上居然浮现出了一个生硬的笑容,然后讲起了自己的过往。
……
年轻之时权高位重,行事肆无忌惮,到中年时落魄潦倒,自然心绪不平,好在陈叔坚喜好卜筮、祝禁,就将精力都寄托在了这上面。所谓卜筮、祝禁就是占卜吉凶和用巫术治病,在常人看来都是一些邪门的东西,整天摆弄这些邪门玩意,再加上性情不好,妻儿自然就离他越来越疏远。
好在因缘际会,陈叔坚认识了一位密宗高僧,便学着用佛法化解戾气。不想他在佛法上进境神速,不但心态变好了,甚至还能放下王爷的架子去酒馆找些活计来做,如此倒也平静了好几年。可惜好景不长,咒杀瓜州衙门一案让他的修佛之心开始扭曲了起来。
瓜州案后陈叔坚受高僧点拨,举家西出玉门,他自信一身本事无论在哪里都能养活妻儿。现实永远是残酷的,当时隋末烽烟四起,乱世之中他看尽了人性里的自私丑恶,妻儿也在病饿之中一一离世。连续的打击让陈叔坚心丧如死,行尸走肉般在茫茫戈壁中流浪,希望在饥饿和疲劳之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濒死之际,戈壁中奇迹般出现了一块小小的绿洲,有人在其中耕种,正是那位高僧。这块绿洲四季如春,宛如戈壁中的小小净土,就连动物在其中都能平静相处。终于在距离瓜州千里之外的地方,陈叔坚的心平静了下来,便与高僧在此结伴修炼。
……
“什么时候发现不对的?”此时王承恩突然问了一句。
方岩、杨黛一愣,灰艮却点了点头,“先生怎么看破的?”
“千里之外点化你,又在千里之外接引你,世上怎会有这种巧合?”王承恩顿了顿:“我主持谍探之时,常对属下说一句话:世上当然有巧合,但绝不会发生在这件事上!”
“自然怀疑过,不过我还是说服自己,他没有理由这么做。”灰艮生硬的一笑:“我知道自己是在逃避真相。那几年我已心丧如死,高僧于我如师如父,才让我对人还有一丝感激。我实在不愿打破这一丝平静。”
……
高僧是个怪人,修的是佛法,信的却是魔教。他认为世上生灵的多少都是有数的,多出来的就会消失。人也是如此,人一多就会出现战祸,然后人口再恢复、再战祸……你可以说战争是盛世的起始,也可以说盛世是战争的间歇,总之治乱循环乃是天数。在此循环之中,今生来世皆是因果,这是佛;若想跳出因果,人定胜天,则是魔。如此佛与魔便可合一。
高僧也影响了陈叔坚,起初他觉得跳出这个循环的办法就是远离人间,另开世外桃源,这既是佛、也是魔,这个小小绿洲既是魔域也是桃源。陈叔坚心如止水,只想在绿洲里安静的生活,直到他发现了几具尸体。
高僧并未隐瞒:这个绿洲不是什么世外桃源,而是保存迦梨法身的所在。他在这里也不是修行,而是找人传承迦梨法身。这些尸体都是如同陈叔坚一样来此的有缘人,可惜在传承迦梨法身的尝试中失败,不幸身亡。高僧也未隐瞒希望陈叔坚传承的意思,他希望让冥王降临,净化这个世界。
所谓的如师如父原来都是另有所图,一切都是高僧的设计……奇怪的是陈叔坚并没有感觉到愤怒,他作为人的最后一丝情感消失了,如果真的可以净化人世,他可以去死。……
“这些事明摆着,你怎么会如此后知后觉?乱世中远行千里何等艰难?连你都几乎死在戈壁之中,何况还带着妻儿?任谁都看得到这结果,那高僧还是让一切发生了。说他间接杀死了你的妻儿,并不为过。”王承恩如同说书人一般,关键处点评几句。
“确实如此,不过我说服自己放下,毕竟法身和冥王都是我们的目标。”灰艮点了点头,“我们虽未反目,心里总是埋下了一颗怨恨的种子。”
……
陈叔坚就这么住了下来,入了魔教,还随高僧修行密宗佛法,高僧总说他有慧根,后来索性用慧根作他的法名。
典籍是同法身一起在绿洲里出现的,可惜里面的文字不认识,他苦参多年并无所得。陈叔坚早年沉迷于卜筮,看过不少刻着篆文的甲片,于是把典籍当篆文来看,半读半猜居然弄懂了少许,里面说这绿洲就是建来保存法身的!久而久之他发现绿洲并非自然形成,而是建造出来的,其鬼斧神工之处不似人迹!高僧认为这就是神迹,并且拿出了一本典籍。从此陈叔坚对于冥王降临之事更信了几分,对这典籍更是入了迷,昼夜手不释卷。
有一次他看典籍睡着了,半梦半醒中一个奇怪的符文进入了脑海,从此修行进境一发不可收拾,更奇怪的是他的相貌也有了明显变化。高僧询问,陈叔坚说是梦中所得,高僧冷以为他参悟典籍有所得却藏私,于是收回典籍,还要陈叔坚立即传承迦梨法身。
陈叔坚本有殉道之心,此时只觉得高僧是想取他性命,于是坚决不从。传承是两人关系的根本,最终翻脸动手,出乎意料的是陈叔坚参悟典籍后实力大增,最后那高僧居然死在他的手里。陈叔坚身受重伤,脑海中的符文帮他活了下来,却也把他变成了一幅活死人的模样。
后来陈叔坚就去了突厥,以他在南朝历练的才能手腕,再加上魔教密宗二者大宗师的神符,很快就成了突厥的国师。他自认南朝贵胄,投靠蛮夷之邦辱没了姓氏,于是自号慧根。这两个字突厥人写起来太复杂,时常胡乱写作灰艮,他也懒得否认,以讹传讹便成了灰艮。
这便是灰艮的故事,他说的虽简单,细细想来其中惊险曲折实在令人咋舌。
“典籍里看不懂的文字可是这样?”方岩伸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黑棺上的神文,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反复几次总是不得要领,神文绝非简单的比划所能描绘。
灰艮眼中精光一闪,随后闭上眼睛,然后缓缓睁开:“我告诉你想知道的,你也把你的告诉我?”
方岩点了点头。
“那文字是比划不出来的,敲我见过,所以才认得。不过你比划的文字不是典籍里的,是进入脑海的那种,典籍只是对文字的解读。”看了看方岩的表情。灰艮知道自己说的没错,又道:“你比划的文字从何而来?”
“这是神文,便是从这石棺上而来。”方岩手指黑棺,他并不打算透露见过的其它神文。
“神文……”灰艮笑的象逮到作弊学生的老师,“谁告诉你这叫神文?看来你不是第一次见到。”
王承恩苦笑着摇了摇头。年轻人还是太嫩,话里话外一不小心就漏了马脚,灰艮这样的老狐狸岂是容易糊弄的?
“不要说!”杨黛在一旁突然道。
“公主殿下,你以为的秘密,也许在我眼里算不上秘密。”灰艮语气平淡,转筒看着波罗夷,“我明知传承这种事急不得,还是扔下了突厥王庭来到圣山。波罗夷,你从来没有劝说过我,是不是猜到了些什么?你猜对了,我确实活不了多久了……”
波罗夷低头拜服在地,身体止不住的颤抖。颤抖并非因为悲伤,而是紧张,他早就猜到这个可能,却一直假装不知道,就是希望成为螳螂捕蝉背后的黄雀,想不到自己这点心思早就被师父看透了!以师父的心机手段,不知道有多少厉害的后手在等着自己。
“国师,背后牵扯的实在太大,我不能说。”杨黛有些吃惊,依旧守口如瓶。
“那就让我说说吧。”灰艮似乎成了一位唠叨的老牧民,“仞天藏当年是圣教教主,隐隐还是天下第一修行者。不过你们都不知道,仞天藏并没有绝对掌握圣教,真正的权力一直在长老们手里。长老们隐于幕后,即便是圣教教重也未必认识,但他们都有很大的势力,比如突厥的灰艮国师,比如大隋的萧皇后……”
原来灰艮和萧皇后都是魔教长老!杨黛面无表情,王承恩微微点头,方岩倒不介意萧皇后的身份,只是他突然明白在天下人眼中,仞天藏早就死了,那么自己把这消息告诉袁守城会不会对仞天藏不利?
“长老们的身份不被常人知晓,彼此之间倒是不保密,只有大长老除外。大长老……”灰艮似乎想起来一些往事,顿了一顿又道:“仞天藏是桀骜狂放,大长老是深不可测,无论修行还是心机,都深不可测。”
“国师,您一直对晚辈照顾有加,方才是杨黛失礼了。”杨黛深深一揖,“其实母后并没有隐瞒魔教声,我第一次北上之时她便说了,大概是为了让我继承圣女之位吧……”
“你不愿继承圣女?”灰艮道。
杨黛道:“实不相瞒,我自幼便是不听管束的性子,休说是圣女,便是公主也不想做的。”
“那你想做什么?”一旁的方岩脱口问道,他突然发现自己一直不了解杨黛心里想的是什么。
杨黛没有回答方岩,还是对灰艮道,“没有愿不愿意,为人子女的总是有些事情要去做的,生在帝王之家便是如此。”
“你对萧皇后似乎有几分怨念。”灰艮摇摇头,“之前波罗夷在破庙里截过你一次,是我授意的,为此萧皇后特意召集长老们说了此事,说你的路让你自己走,任何人不得干涉。就连大长老都警告我,不得再干涉于你。你要知道,王朝兴衰在长老们看来也未必是什么大事,这次居然商量一个小娃娃的未来,萧皇后为了你可是赔上大人情了。你不知道大长老的恐怖,违背他的话可是没什么好下场的,欠他的人情更没那么容易还。我是活不了几天了,真不知道萧皇后以后怎么对付他。”
恐怖的大长老……这话出自灰艮口中当真让人意外,什么样的人居然让他忌惮甚至害怕?
“多谢国师相告。”杨黛是真心感谢。什么样的母亲会让女儿去当什么圣女,什么样的母亲会让女儿跟着一个诡异的国师四处游荡?她突然有种想找人倾诉的冲动,但现在不是时候。
“所谓生生世世莫生于帝王家,其中的无奈心酸实在不足为外人道。”大概也只有灰艮才能看透她心中所想,但他的同情心也只出现了一瞬间,接着又道,“大长老这种人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他为什么要帮萧皇后?”
大长老的心思之深连灰艮都要十分敬畏,他为什么帮助萧皇后?为一个亡了国的前隋皇后,威胁一个突厥国师;为了一个毫无法力的女人,威胁一个卜筮和佛法贯通的大修行者……难道是正义感?在这种人眼中一文不值。
“你们绝不会猜到的。”灰艮居然笑了,“因为他怕萧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