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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所有人都退去时,山道上再次只剩了少年一人,以及十数具山贼的尸体。
少年微皱着眉头拔出了自己肩头的断刀,伤口处能看到白森森的骨骼,很是渗人。余下各处虽不如这一刀砍得深,却也是伤痕累累。
少年疲惫的拖着两片虎尸下了山,一路上血淋淋一片。少年的,敌人的,虎的,血液交织在一起经由雨水的冲刷,不断弥漫在少年的赤脚之下。
天终于完全黑了下来,雨却没有停歇的意思。而少年也终于在道路彻底难辨之前,到达了自己所居住的小村子中。
黑虎村,如这世间众多生存于战乱夹缝中的小村子一般,地处偏僻人口稀少。贫瘠的土地中并无多少可供山民生存的收成,再加上国家连年来的征粮与山贼的哄抢,百姓的日子并不好过。
随着少年出现在村口,脚步声渐渐接近一户户的人家时,原本还有一两盏昏黄灯光的拽们纷纷吹熄了灯,连已经没什么实质作用的破烂木门也咣当一声关紧了。
“是王斩?我的天!他又活着回来了?这是第几次了……”
“死婆娘,你小声点!生怕人家听不到是吗?”
“爹,那个大哥哥手里提的是什么啊?看皮毛好像我们家阿花。”
“孝子家家的别那么多话!一边去!”
“去就去,哼。汹过来,汹?喵喵喵……”
少年每经过一户人家,必能听到类似的低声议论,而他们所议论的主角,则都是一个叫王斩的人。
这是那少年的名字。
王斩并不是黑虎村本村的居民,在一向排外的黑虎村中,王斩并没有多好的人缘,甚至很差。
但别人的态度并不影响王斩的生活,早已习惯如此的王斩,有着超乎于常人的淡定。
当然,这也仅限于王斩没有战斗的时候。
作为自小打架就不要命的存在,没有哪个孩子敢惹王斩。等到王斩十二三岁时,那些曾经还敢为自己孩子出头去找王斩麻烦的成年男子,也唯有退避三舍,不敢再招惹他。
而如今,王斩十六岁,已经可以只身肉搏杀虎,更能挑翻数十山贼,在村中山民的眼中,王斩确实已经强到了极点。
但王斩却知道,自己并没有多强大,这一身的伤口,便是最真实的证明,这令王斩觉得有些失望,也有些无奈。
拖着两片虎尸走向了黑虎村中唯一还亮着一盏油灯的茅屋前,王斩伸手推开了门。随手将虎肉扔在了面前的方桌上,从水缸中舀出几瓢水倒入了木盆中擦拭着身上的伤口与血迹。
“杀人了?”一个苍老而缓慢的语声自角落潮湿的木床上传来。
王斩头都没抬继续擦拭着自己的身体,淡淡应了一声:“嗯。”
一张满是褶皱的脸骤然出现在了昏黄的油灯灯光范围中,须发皆白,脸上满是憔悴之色,趿拉着两只破布鞋缓步来到了王斩身后,看着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良久之后才微微叹息了一声:“我能教给你的,你已经全部都学会了。”
王斩面无表情地用一卷早已洗得发白的布条缠裹着自己身上的狰狞伤口,快要包扎完毕时突然开言道:“我想离开这里。”
老者微抬眼皮看了他一眼,浑浊的双睛中多了一丝无奈之色:“离开之后去哪?”
“哪都行,反正没什么区别。”
“既然没区别,为什么一定要离开?”
王斩缓缓转身看向了那名老者,目光格外笃定道:“我讨厌这里。”
“人?物?事?”
“所有。”
老者听他如此说时叹息了一声,随后伸手入怀掏了半晌,最后才哆嗦着双手捧出了一个小瓷瓶递给了王斩:“剩下不多了,省着点。”
王斩皱了皱眉,拔掉瓶塞将瓶口斜向了掌心,一粒看上去如黄豆大小的灰色药丸“骨碌”一下从中滚了出来,刺鼻的药物气息瞬间以此为源头向四周弥散开来了。
“还真是不多。”王斩目光复杂地盯了掌中的药丸许久,突然一仰头将其一口吞了下去。
老者眼见他如此时本待阻止,但刚要开言时药丸却已经被王斩吞入了腹中,再说什么显然已经晚了。
“你……唉!”老者原就皱纹堆累的面孔似又苍老了几分,终究没能再说出什么其它的话来。
王斩在吞服了那颗药丸之后脸上已多了一丝痛苦之色,同时周身的骨骼不受其控制地发出了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从王斩额头上不断渗出的大滴冷汗中不难判断,此时的他必定是极为痛苦的。
良久过后,这种声音终于平息,而王斩看上去似已经完全虚脱了,整个人就那么垂首立于原地大口喘着粗气。
“既然你执意要走,那便照你所说的做吧。反正这座山中还能炼制此药的药材已然所剩无几,倒也确实是时候换个地方了。”老者说着又从腰间摸出了一叠皱皱巴巴的纸张,借着昏黄的灯光一张张地翻看着。
王斩有些吃力地抬起了自己的右臂,双指一探将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纸片夹出递给了老者:“再为我制这一丸药,你与我之间便算两清了。自那之后分道而行,生死各安天命。”
老者闻言原本佝偻的身躯骤然挺直了,看向王斩的目光中更满是骇然之色:“你……究竟打算去哪?”
“与你无关。”
“可我当初曾答应过……”
王斩直接出言打断了老者:“你也说是当初了,昨日之言放在今日再说,总归无力了些。”
老者半晌无言,许久之后才如嗫嚅一般低声道:“我这一生多负于人,难道临近入土的年纪,还要再愧对一名逝者吗?”
“与我无关。”
王斩的双唇微抿了一下,其弧度看上去略显刻薄。
老者的脸色因此而变得有些苍白,沉默片刻之后用依旧有些颤抖的双手取过了角落中的药锄和药篓,脚步踉跄之极地走入了黑夜的雨幕当中。
在老者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的刹那,王斩的身体终于再也无力支撑下去,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了那张满是湿霉气味的破床上,也不知是昏厥还是沉睡过去了。
次日,黑虎村的村民们迎来了入秋以来极少有的晴好天气,俱都面带欣喜之色地走出了房门,随后又各自抱怨着开始修缮自家早已漏雨的屋顶去了。
而当村子最角落处的那间茅屋中走出那名少年时,原本还在相互攀谈的村民们纷纷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更有甚者直接面露惧色地不敢再言语了。
王斩对于这些人的态度早就习以为常,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直接转身朝自己做饭的棚子而去了。
之所以不能将这地方称为厨房,实在是因为它过于简陋寒酸了些,里面除了一座建得格外粗糙的土灶之外,连炊具都没有几样。饶是如此,王斩在今早看到这里的情景时,还是下意识愣了一下。
原本便搭建得颇为随意的木棚在经由了连日的雨水冲刷之后,终于无法承受这份折磨地轰然倒塌,连带这下面的土灶也给砸塌了半边,想来是不能再用来做饭了。
王斩眉头稍稍皱了一下,随后直接将棚子上相对干燥的木头拆下来堆在一起点燃了,自己则徒手将昨日猎来的虎肉撕成了一条条的,将其架在火上烘烤着。
王斩席地而坐,目光炯然地看着面前不断跳跃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在其身后突然发出了一声“嘎吱”的轻响。王斩出于本能地骤然回过了头,脸上更是多了几分警觉与杀机。
“喵!”一只瘦骨嶙峋的黑猫似是被王斩吓到了,整个身躯瞬间一缩向后连退了几步,但同时却还是目露垂涎地朝王斩身后观望着。
看到只是只猫时王斩紧绷的神经稍松了些,随后才意识到自己火上烤的虎肉已经差不多熟了。
王斩一伸手将那截横在火上的树枝取了下来,自顾自地摘下一条烤熟的虎肉送入口中咀嚼着。
“喵……喵……”黑猫闻到肉食的香气时有些焦躁地原地转了几个圈,似是在权衡着自己究竟该不该冒着生命危险去从那个一看便不是善茬的少年口中夺食。
王斩听到动静时没有再回头,不过而后却是从树枝上取下了一条虎肉,一抬手直接甩向了自己的身后。
“喵喵!”黑猫眼看着从天而降的食物出现时原本微眯着的双目骤然瞪得滚圆,枯瘦不堪的身躯中也不知从哪来的力气,一长腰原地跃起了三四尺高叼住了那块烤肉,而后用双爪一捧开始狼吞虎咽地啃食着。
一人一猫,就这么开始了各自的早餐。
“汹你去哪啦?汹……”一个颇显稚嫩的女童声音由远及近地传了过来,并且不断向王斩所在的方向接近着。
“啊!终于找到你啦,臭汹就知道乱跑!下次再这样我就打你了啊!”小女孩看上去十来岁的样子,发现自己的黑猫时笑得格外灿烂,随后却又如个小大人一般板起脸来训斥着它。
黑猫见到小女孩时喵喵叫了几声,随后如同炫耀一般用爪子指了指自己已经快要吃完的那块烤肉。
“咦?汹你哪来的肉吃呀?你……”小女孩刚才只顾着看自己的黑猫,临近时才发现这里原来还有别人在,而且看起来更是有着几分眼熟。
小女孩有些茫然地愣了片刻,之后却突然有些恍然地指着王斩道:“是你啊大哥哥!昨晚我亲眼看到你扛着一只比汹大好多的喵喵从我家门前走过的!”
黑虎村中极少有人主动跟王斩说话,而王斩几乎也已经忘了该如何去跟人交流了。听到小女孩跟自己说话时,他转头看了她一眼,又将目光投向了那只吃得意犹未尽的黑猫:“你养的?”
“嗯!”小女孩笑嘻嘻地将那只黑猫抱在了怀里:“汹这只喵喵很不乖的,经常到处乱跑,不过我还是很喜欢它的呐。可是……可是爹爹跟娘亲不让我继续养汹了,说是今年庄稼收成不好,没有多余的食物喂它吃。还说我要是再不把它送人的话他们就自己把汹给扔掉……”
小女孩说到此时话语间满是委屈之意,再看向怀里的黑猫时更是眼泪不住在眼眶中打着转。
小女孩本只是下意识地在叨念着,王斩闻言竟是有种无从应对之感,只能如自言自语般低声道:“你回家吧。”
“噢,那我们走啦,谢谢大哥哥替我喂汹,喵喵跟大哥哥说再见啦!”小女孩说罢握着黑猫的爪子冲王斩晃了晃,随后抱着它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王斩依旧沉默着,眼中的火光还在跳跃,比之刚才却如少了几分生机一般。
就在此时,相距不远的村口处突然传来了一声颇为嚣张的呼喝:“黑虎村的,官爷们来收税了!都把钱粮准备好了等着!”
随着这声呼喊过后,一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税官大摇大摆地策马进了村,在其身后还有十余名官兵赶着几辆牛车紧随着。
这些人出现之后黑虎村的村民们瞬间陷入了一片骚乱当中,很快便一边朝这边聚集一边满面疑惑地相互询问着:“收税?前几天不是刚刚收过了吗?怎么今日还要收?”
不过众人虽然皆有疑虑,却还没大胆到敢直接出言质问税官,相互窃窃私语了一阵之后,已然上了些岁数的村长在别人的搀扶下来到了众人之前,面露惶恐地对那名税官低声道:“这位大人,我们村的钱粮前些时日已然交过,您看您是不是记错了?”
税官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瞥了村长一眼,而后却是单手托着自己油光可鉴的肥厚下巴道:“记错?官爷的记性好着呢!前几天收了今天就不能收吗?上头有令,凡秋后年成好的村镇,赋税俱要加上两成。官爷念在你们劳作不易还特意将收这两成的日期延后了几日,现在居然胆敢耍花样,难道你等刁民还要抗缴赋税不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