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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对于凤沂郡,庄云木是陌生的。纵然这七年来哥哥一直在跟她念叨她的家在那儿,她也在某些时刻对回家有过向往,可当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她发现自己没有分毫的归属感。
离家与归家的中间横贯了七年,而七年,足够把一个孩子的他乡变故乡,故乡变他乡了。庄云木放下车帘,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轻叹了口气。
她记忆中的家乡,看来从她决定回来的那刻起,就注定消亡。
庄云木今年十四岁,还有一年及笄。这是她人生的第二个七年。
在庄云木人生伊始的第一个七年末,她的父亲,决定要把她送到遥远的漠北去。那时候,不管她怎么哭,闹,都无法改变那个决定。那时候她的难过大都来源于不解,为什么姐姐小妹不用去,偏偏要她去,不懂奶娘求情时,父亲为何要说那句“眼不见为净”。待她渐渐长大,明白一切是为何时,她已身在漠北多年。
庄云木常想,若是七岁那年她就有现在的思量该多好,那样她就可以在父亲要她走的时候,扭头就走。谁也不要谁了就是。这口气到现在还咽着,真是不舒服。
正想着,马车顿停。贴身丫鬟晚秋的声音有些兴奋,“小姐,咱们到了!哟……”又莫名惊了一声。晚秋咋咋呼呼惯了,庄云木不以为意。
车夫打起帘子,庄云木起身出去,伸了手,却发现车边等着扶她的人并不是晚秋。
此时正是江南初春,桃李含苞将开未开,风光旖旎。眼前的男子人融于景,清朗如风。那笑容仿佛是有温度,褪去了初春的清寒。
只愣了半刻,手落到那人腕上,下了车。
在无稽台待久了,即便离开,庄云木也还是习惯一袭白衣,面上蒙纱。头发更是随意,随意的挽着,只用一根削得玉滑的树枝固定,别无他物。这样好年纪的女子,身上竟没有一件首饰。
露出的一双杏眼此刻虽然弯笑着,但更多的是躲闪与紧张。
宋清明满眼笑意的望着她,十分温柔的唤道,“云儿妹妹。”
云儿妹妹?庄云木抬眸,儿时记忆里那个总爱跟前跟后爱哭鼻子的小气鬼跟眼前的温润少年终于重合在了一起。她第一眼便认出他是宋清明,但直到他这一声唤,才让她觉得,他就是她相识的宋清明了。
她笑着别过脸去,仍不开口。
“哎,公子哪位?我家小姐才刚回来,自家门都还没迈进,您在这儿堵着是准备要做甚?”
晚秋反应过来,赶紧拦在二人中间。
宋清明不理,仍是笑望着庄云木。她比从前高了许多,头发也长这么长了,虽隔着面纱,也能感觉到脸长开了些,有些女儿家温婉的模样了。那双眼睛还与小时候一样清澈,不过线条更流畅娇美了些。
对,这是我的云儿。宋清明欲伸手去将她耳边落下的碎发别起,庄云木边躲边轻轻拐了晚秋一下,晚秋不明就里的看着她突然有些扭捏的小姐。
“他是宋清明…”
庄云木低声,话音未落,竟先有些羞了。
“啊?!他是宋公子?”
晚秋结结巴巴,“原是姑爷…失礼失礼……”
庄府内很快就有人迎了出来。老管家陈伯领着一众人满面笑容,“二小姐到了!”
“陈伯。”
庄云木很是恭谨。宋清明也施了一礼。
“宋公子!”陈伯还礼。目光马上转到庄云木身上,像是看自己的孙女一般十分慈爱,心里比较着,高了,胖了,也漂亮了。“小姐都出落得这般了!”
晚秋也赶紧打招呼,“陈伯!陈伯!”
“你这小丫头,个头还是这般矮墩墩的!定是尽心照顾小姐了,把好吃的都叫小姐吃了,你瘦得什么样,我看小姐高了也胖了!”
一席话说得众人大笑。
“行了行了,快进去了,老爷还等着呢!”边说边招呼家丁赶紧上去抬行李。一众人拥过去,打开车帘,上面除了两个稍大些的包袱外竟什么行李也没有。
“陈伯,我来拿就好了,都是些贴身东西。”晚秋拨开人上去把两个包袱提溜了下来。看起来不是太重,想就是些衣物。
“大公子来信说小姐平日里最爱读书,又爱收藏些小玩意,在无稽台那边把屋子都堆满了。都想着小姐你回来定要带个几箱的,老爷还吩咐多来点人帮忙抬。”
“反正也住不了多久!”
晚秋口无遮拦。
“云儿,这是为何?”
宋清明的脸色忽的变了。
陈老头一看宋清明,一下子开怀,“这倒也是,来年小姐就要嫁给宋公子了,届时无稽台那边定要来人,再给小姐带来也是一样的。这会儿带回来,小姐姐妹多,一人一件怕也给你分完啰。”
“陈伯,咱们进去吧。清明哥哥,回去替我给伯父伯母问安,云木改日再去府上拜访。”
庄云木有些回避这个话题,更是给宋清明下了逐客令。她才回来,有很多事包括心情之类的还要打理,宋清明暂时还不适宜在跟前。
宋清明听了陈伯的话面色已好转,看庄云木有些请求意味的眼神,当下告辞。
“小姐,宋公子看你的眼神当真是温柔得要溢出水了。”
待宋清明走远,晚秋肉麻得打了个冷颤。
“好了好了,宋公子多病,眼睛吹不得风,总是迎风有泪,才不是什么温柔得要溢出水来。”
庄云木一本正经。
“哦”
晚秋似懂非懂。
庄礼坤负手立于堂上,背影有些佝偻,头发也花白了。自从先夫人花氏走后,众人眼见着他快速的衰老。
性子也变孤僻了,与族不来往,与子女不亲厚。自长子云秦参军,二女儿云木被送往无稽台学医后,可以说是孤家寡人一个了。大女儿小女儿是族内过继来的,对他有些惧怕,到底是不贴心。至于那个据说气死了正房的妾氏玉娘,自过门来,庄礼坤就没怎么搭理过,府里人虽称其为二夫人,心里倒都没把她当回事。
还好有偌大的生意要打理,让庄秦时常忙着,显得不是那么落寞。
“老爷。”
陈伯进门来,“二小姐说她这一路舟车劳顿,实在太累,容她先歇息,晚膳时再过来见老爷,”
“嗯,收拾出来的院落小姐还满意吗?种的花草都是她喜爱的,见了可有说什么?”
庄礼坤正说着,不小心呛了口气,咳嗽起来。
陈伯递了碗茶过去,有些为难道,“小姐连门都没踏进去一步,另叫人收拾了沁芳苑,说只想住那一处。”
“老爷你也别生气,小姐这样也情有可原……”
陈伯唯恐庄礼坤生气。
庄礼坤是那种不许别人忤逆他的人,尤其是家里人,稍有一点违背他的意愿,他就暴怒非常。不想这回,庄礼坤却很是温和,“是我考虑不周,那叫人把那些花再搬到沁芳苑去,你马上安排吧。”
“是,老爷。”
沁芳苑。
和庄云木想的一样,沁芳苑还维持着母亲在世时的样子,跟她记忆里的相比变化得不是太多。只不过苑里的那棵桃树,长得几乎逾过苑墙了。枝桠很有姿态的向四处伸展,朵朵桃花缀其上,鲜妍静美。
这棵桃树,是庄云木的母亲花慎子在生下第一个孩儿庄云秦时栽下的,云木出生时,她又在树下埋了一坛酒。笑着说待儿子长大成人时,可从此树上摘枝桃花赠予心仪的姑娘,女儿出嫁时,可从树下取出美酒与夫共饮,都得美满。
庄云木抚着树身,心想这是多好的娘亲啊,为何就如此命薄,一场风寒就葬送了性命。
“二妹。”
庄云素不知何时进了苑子,手里端着些衣服首饰,正巧笑嫣然的唤着庄云木。庄云木回神,看清来人后,忙施礼,“长姐。”
庄云素是庄家三姐妹中姿容最为出众的一个,她年纪尚幼时,江南第一美人乃是决决河畔的歌女东灵姑娘,待她及笄后,这已不算定论,而变为争论了。这等姿容,即使在别处遇见,庄云木也不会认错。
庄云素天生丽质,自然也就心高气傲,近年来求亲的人可谓踏破门槛,可就是没一个能入得了眼。这马上都快十九了,婚事还没个着落。外边人风言风语,说是庄礼坤到底没把她当亲女儿,不着急。
庄云木与宋家独子宋清明是指腹为婚,庄云素虽也觉着宋清明这人不错,但家世太过普通,书香门第又怎样,遇上有权有势的人,难免也要折腰低头。因此她有些看不起这门亲,连带也有些看轻她这个二妹。
“我给你送些东西过来,都是时新的样式,想来漠北那边定是没有这些的。”
“劳长姐费心,晚秋——”
庄云木也没有推辞,让晚秋接下了。
“长姐这些年可好?那边小亭里刚放了些茶点,请长姐去那儿坐坐罢。”
“也好,云欢去绣坊去了,估摸着也得傍晚才回来,咱姐俩好好说会儿话。”庄云素理理鬓发,忽小心的看着庄云木,“对了二妹,你可是面上有疾,何故一直带着面纱?”
“无稽台的规矩如此。”庄云木边说边边解下面纱,“这会儿到了家我也改不过来。”
“云欢小妹常去绣坊吗?”
“是了,她从小在刺绣方面天赋异禀,爹便委任她在绣坊教导绣娘,三天两头去呢。也亏得她,近年来新鲜的绣样,都是出自咱们家的绣坊,别家仿都仿不来,”
“那可了不得,”庄云木赞道。
戴着面纱的庄云木,尚有几分清冷不可接近,这面纱一解,活脱脱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的样子,十分乖巧可人。
庄云素眼前一亮,心生喜爱,立时拉过庄云木的手,“我这二妹,愈发生得好看了。”
庄云木浅笑,“不及长姐万分之一。”
庄云素没有再说什么,算是默认了这个说法。二人相携至亭内,庄云木亲自为庄云素斟茶,毕恭毕敬,“长姐尝尝,这茶是我从漠北带来的,从采摘到烘炒都亲力亲为,别处是没有的。”
“二妹你也坐。”庄云素轻啜了一口,顿时花香满腔,仔细再品,却又什么都寻不着了,索然无味,茶味寡淡,偏又让人不想放下杯子。
“这茶与普通的茶相比,倒是大有不同。可有名字?”
“在漠北的时候,我一直想给它取个名字,但怎么也想不到合适的。如今我把它带到了江南,不如就随意些,就叫漠来”
“漠来。。嗯,不错的名字。”又想起什么似的笑容颇具深意,“二妹,听闻今日一早,宋家公子追了你的马车十余里?一路从城郊跟到了咱们家府外?都传到爹耳朵里了。”
难怪一下马车就遇到他。
“我还以为是进了凤沂郡,被什么人知道了通报给他的。毕竟确切的归期,我也不确定,连家里也没说。”
“你在途中不是来了封信,说是已过云亭岭,算算日子,十天半个月也差不多能到,爹就给宋家透了个信。哪知宋家那痴公子,从那天开始就日日在郡外等候,足足等了你十八天。”
庄云木摩挲着手里的杯子,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
庄云素了然一笑,也不再说这事,“好了,二妹你先好好休息,待会儿换上我送来的衣服,你这身着实太素了。”
“是。”
“我也到绣坊看看去,看到合适的,再给你准备几身衣裙。”
庄云木也不推辞,她确是需要置办些衣裙了。再者和这位长姐还不相熟,一开始就太过客气拒绝,未免有拒人于千里之外,不愿与她亲近之意。
“那劳烦长姐了,长姐慢走。见到小妹代我问好。”
“好,妹妹休息吧。”
“小姐!需要什么咱们可以自己开口要,要她当好人呢!弄得她才是小姐,咱们是客一样!”
待庄云素走远,晚秋开始咋呼。
“好了好了,我去歇会儿,苑里你看着点,打扫归打扫,千万别动了原来的位置,小心仔细着。”
“小姐……”晚秋还想说什么,但看到庄云木的眼神有些不耐了,只得应到,“是。”
回到房间,庄云木强制自己什么也不去想,约莫用了半柱香的时间,便沉沉睡去。
她真是有些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