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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皆善自欺。
你不过受些折难,便自以为历经沧桑,看见与你同当苦难的兄弟,轻佻地像一只大风天里的羊,狼要吃你,沙漠要你的血肉养它的沙子,你却兀自闭了眼睛,不听风声,也不看狼群,靠想象自己身处的还是出生那年见过的绿洲,并且指望的不远处的兄弟也能看见你这靠着想象出来的景象。
银满从醒来后还是没什么反应,眼睛偶尔是睁着的,你看进去时像是在一潭浑水里照自己的影子,勉强能喂些粥水汤药进去。
李鬼手抱着药箱子,斜靠在门框上,很是忧心忡忡地对星宇说道:“要我说还是拴着吧,真出了乱子谁也受不了。”
“狗才要拴着呢。”星宇很不在意地翻着白眼。“你要是怕了就带了你家婆娘去迎春楼躲几夜,听听曲儿,解解闷。”
李鬼手没说什么,给了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侧身让出路来,后面跟进来的红俏端着一盆冒热气的水泼了她一身之后,真的拉着李鬼手出门去了。
“这不是省我洗澡洗衣服的功夫了吗?”星宇一抹脸,“舒坦。”
晚饭也是小六着人送来的,三菜一汤,说是考虑病人忌口,菜炒的清淡至极,汤里却像是扔了个盐铺老板下去熬的汤底,只喝半口,便可将其余的饭菜全送下去,不可谓不是勤俭持家,颇有红俏初学厨艺时的风范。添饭时银三儿又没抢过星宇,最后只好一个劲儿地灌凉水。
晚上星宇还是坚持睡在外面,黄昏时分下了一场大雨,入夜了升起一轮又大又亮的月亮,隔着树杈子望向清冷的人间。
“真凉快啊。”被占了草棚子的银三儿躺在院门处感叹道。
“是啊,凉快地不像是在夏天。”星宇接着他的感叹。
“您又在瞎扯,明天就是立秋了。”银三儿揶揄道。
“三儿。”星宇幽幽地唤他,用的是一种一听便不会有好事儿说出来的语气。
“什么?”银三儿早是被开水烫过了多次,皮厚骨硬的态势已初见雏形,没那么怵她,却还是先提起来三分的警惕,探头过去看着树影儿下的人仍旧平平整整躺着,“您有事儿说啊,您现在可是我们银家的大恩人,不管说什么,银三儿都会当正事儿来听。”
阴影里传来几声轻笑,便听星宇说道:“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
“问了你就说吗?”
“那我不问,既是你不瞒着我的事儿,我便没有那么多要问的,时候到了自然就知道了。”银三儿说道,是连星宇也没有想到的洒脱与坦荡。
“原先听银满说起过银家族长大人的眼神不大好,老分不清人,你说他上族谱的时候是不是把你俩弄错了,我怎么觉着你比那小子更够格呢?”星宇调侃道。
银三儿只是闭着眼假寐,并不接话,他比银满小了足十岁,又只是族中旁支,哪里有资本与银满相比?
“这么好的月亮,实在是适合闹个妖精什么的。”星宇学着银三儿地样子感叹道,“话说这日,猴子保着和尚路经浮萍镇,白日里人烟兴旺,往来不绝,到了晚上,怪事儿就来了。。。。。。”
星宇卖着关子,她还不曾讲出下文书中的无脚氏是这么个青面獠牙的怪物,抬眼就见银三儿撑起上半身,见了鬼似地看着她。
“怎么?”星宇来了精神,“听过这一出?”
“不是,你后面,后面。”银三儿哆嗦着。
星宇却是不慌,慢悠悠转过身去,就见白日里好好躺在床上的银满不知何时摸了出来,直挺挺地框在里屋的门内,若不是一双眼睛照进了月光而亮的吓人,真教人以为是一副画儿挂在了那里。
古往今来的话本子里,会从画儿里下来的大多是赠你一宵春恩的二八佳人,银满这样的,说不得不美,就看他一脸嗜血罗刹的神情,也不像是能够同你好好讲话的模样。
“可算是出来了,我还以为记错了。”星宇像是等到了好戏开场,竟有些如释重负般地长吐了一口气。
“你有办法?”银三儿挪到她身后蜷着,瑟瑟发抖着。
银满听见动静,又发出了那夜在太师府时发出地野兽般的声音,大吼着冲着星宇就扑将过去了。
星宇朝后一闪,扯着银三儿上了树,顺脚踹翻了草棚子,整个棚顶掉下来将银满盖在下面,暂时算是消停了。
“办法自然是有。”星宇眯着眼看着底下,那一堆杂草里拱了拱,银满马上要自己拱出来了。
“为何你将人支走了,就留了我们两个,却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银三儿不解道。
“没什么。”星宇一笑,“久病自成良医罢了。”
说着,银三儿就觉得眼前一花,回过神来星宇已经落在了地上,银满从草堆里探出头来,许是被砸蒙了,半天没有反应,星宇不紧不慢地朝他走去,手边也没有防身的武器,她自己脸上一派气定神闲,教银三儿为她捏了把冷汗,又生怕出声引得银满再次发狂,只干张着嘴,急得直冒汗。
接下来星宇做了一件让银三儿惊掉了下巴的事儿,只见她越来越近,银满像是闻见了生人味儿的饿鬼,再也按耐不住,到一个近的令人发指的距离,星宇停下来,却解开左手上缠得严严实实的绷带,露出手臂上被银满咬的还未好全的伤口来。
“你做什么?”银三儿几乎挂不住,要从树上摔下来。
不等星宇自己把肥肉往猛兽嘴里送,银满“嗷”的一声扑上来,照着她手上的伤处张口就咬,扑的势头之大,直将星宇掀翻在地,压在身下。
“银三儿,别下来。”星宇余光看见跃跃作势要往下跳的银三儿,便出声制止了他,“我无事,那么高掉下来是要摔断腿的。”
“你就让他这么咬着?”银三儿哑着嗓子,却是听话地不再乱动。
“要不你给扳着牙给掰开,哪一颗最疼你总是有经验的。”星宇笑道。
银三儿还要再说什么,却惊奇地发现压在星宇身上撕咬的银满突然停了下来,胡乱地拨开星宇脸上的乱发,似是在努力辨认着她的容貌,动作杂乱无章,将自己满手的鲜血糊得那人更加面目模糊。
星宇抬起另外一只手拍拍他的背,扯起嘴角冲他笑了笑。
银满看清是她,重重一拳砸向了泥地里,忽的泄了气般往一旁栽倒,双手掩面,“呜呜”哭出声来。
“你说你不折腾了,他给你什么你就接着,他拿走什么你就看着,你看着就好了,还争些什么呢?”银满止住了哭声,眼泪仍在脸上奔流。
银满松开星宇好一会儿,她才缓过劲儿来。银三儿已经自己摸了下来,不知所措地靠在树边儿望着他们,星宇示意银三儿进屋去休息,他歪着头想了会儿,垂头丧气地进屋去了。
“你别怪我,我实在是没用得厉害,我怕我护不住。”星宇叹道。
“现在你护得住了?”银满问道,也没指望得来她的答案,接着又说:“晚晚,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心里像是有一千匹马在和一千头狼互相撕咬,狼群跟马群都毫发无损,流走的全是我自己的骨肉血液,我觉得自己越来越轻,轻得要在地上待不住了。”
“我也不喜欢,可是日子久了吧,你又习惯了。”星宇温声细语,唯恐惊扰了一个梦境一样小心翼翼,“我们心里都关着一个怪物,十二道枷锁,三十二道牢门,就算不吃这劳什子的化心丹,也要三天两头的关它不住,逃出来做几回怪,现在不过是全部放出来了,不打紧的,打着打着有一天要么就同归于尽要么就握手言和了。
银满很认真地想了一下她地话,说不上来她到底是跟那个怪物同归于竟是言归于好,但是她目前地状态却是能够被接受地最好的一种,他又说道:“陛下每隔几天要宣我进一次宫,在你回京之前的时候,他问你,问你发生的所有事。”
“他还是不放心我,怕董家看上了他的江山。”星宇调笑着。
“不,每一次都是避着严老贼的,我虽不大清醒,可却记得他从来不曾问过军务之事,都是些小事……”银满道。
“阿满,你从前不喜欢六殿下。”星宇忍不住打断他。
银满努力把头往她的方向偏了偏,“他要我画你的画像,本来也不难,我们银家子孙打小拿笔先学的画图再学的写字,我画一个银枪银甲的你,陛下不高兴,给撕了,我又画一个倚马买醉的你,他还是不高兴,我一幅接一幅地画,都是平常你在我们面前地样子,他从来没满意过,他就一张张地撕。”银满唇边带着若有若无地嘲讽。
“你居然还有清醒的时候,我不记得我有过。”星宇交换着经验。
“后来我看着京城的花花世界,想着你若身在其间,会是何等的模样,如此想着便随手画了来,一张是矜贵的世家公子,一张是娇怯的如花美眷,陛下看着便笑了,笑着撕了一张,留下来另一张。”银满脸上的嘲讽之意更加明显,牵动着身上的伤口扯痛,他的笑容越发张扬,眼泪却没止住,好似这样的疼痛才是这样的快乐的养料。
“他给什么我都接着,他要修一座金丝的笼子,我也能住得惯。”星宇说道。
“那你为何不肯答应留在他身边?”银满笑够了,捂着胸口问她。
“阿满,他要拿走什么我也只会看着,他没有拿就是了。”星宇像是比银满更要精疲力竭,“闭上眼睛也闭上嘴巴吧,接下去会更难过的。”
总以为习惯了冰冷,便不会吃相难看地贪恋那些零碎地如同幻觉的温度,却原来温暖降临时,免不了争夺哄抢,只会更难看。
黑夜里的浮萍镇人氏,拖着他们并不存在的双腿游荡着,人手一把未开刃的长刀,嘴里说道过路的人行行好,把腿借我们使使嘿,天一亮就还给你们了。
有些人遇见了好人,真的借到一双腿,于是天亮了,他们把腿还给好人,得到那双腿的影子,得以在日光下行走,健步如飞,有些人没有那么好的运气,只好一直一直吆喝着。
总要有人来当最倒霉的哪一个,不然谁来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