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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淋漓,明月辉将灯笼系在屏风旁边,在屏风后面换了身干净衣服。
那个男人又是昏迷过去了,中间惊疑不定地睁了几次眼,双目无神,暗得像一团奄奄熄灭的死火。
明月辉真怕他就这么扑街了,只好彻夜不眠地燃着火堆守着。
“啊……啊……”男人干涸的嘴唇痛苦地呢喃着一些不分明的话语。
他两道挺拔的剑眉紧紧皱着,好似回忆起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
明月辉抱了点干草凑近他,一边添火,一边竖起耳朵,想要听他到底在嘀咕些什么。
“阿月……阿月……阿月阿月……”男人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他的声音沙哑中带着浓重的哀伤,就像在这个雨夜里,珠箔飘灯独自归的悲哀。
敲,同样的名字。
明月辉一时间有点怔忪,在很小的时候,也有人这么叫她的名字。
可是过了好多年,再也没有人这样叫过她了,更没有人会在生死边缘的梦里,去思念着她。
这个被男人一声声唤着名字的人,可真是幸运。
明月辉替男人掖了掖被角,半明半暗的火光中,脸上带着自穿进游戏以来从未有过的温和,“你得好好活下去,才对得起我把两床被都让给了你。”
说着,她往干草堆里缩了缩。
……
……
“啾啾啾,啾啾……”明月辉是被一阵该死的鸟叫吵醒的。
睁开眼来,一团模模糊糊白色的影子遮挡住了视线。
她擦了擦眼睛,那团影子化为了一个伟岸笔直的背影,那人稳稳蹲着,似乎在瞧着墙洞的一处。
她爬起来,直直地走了过去,才发现男人在瞧着墙洞里的一处鸟窝。
临睡前,她给男人换上了烤干的亵衣,又往他脑袋边上放了一套叠好的干净换洗衣物。
这套男装本是给明月辉自己准备的,结果实在太大穿不得,便放在了车厢深处以防万一。
现下男人穿着那套白色常服,宽肩窄腰,长袖绑腿,倒是除了因这人长手长脚,短了一大截之外,妥帖无比,瞧起来精神奕奕。
她没有想到他的求生欲竟然这么强,短短一晚上,度过了鬼门关不说,除了脸色苍白了点以外,看起来居然和常人无异了。
明月辉蹲了下来,顺着视线看过去。
男人长发以玉钗简单固定住,英气勃勃的剑眉,细挺流畅的鼻梁,他的眼睛从侧面看起来温顺很多,像一匹栖息着的幼狼。
他非凡的英俊是大漠的狂沙,是玉门关外飘扬的柳叶,即使落魄如斯,也丝毫不损风姿。
他玻璃一般好看的眼珠注视着鸟窝里几只嗷嗷待哺的大嘴,这是一窝小麻雀,昨夜风雨如晦,倒是没注意到它们。
小麻雀的身侧,从石壁中长出了一小从青草,青麦离离,在熹微的天光中倔强而又可爱。
“既然自己命都这么硬了,何不努力再活一次?”明月辉蓦然开口,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青草。
“你看就是一花一鸟也为了尝这世间辛酸苦辣而拼尽全力存活,人未尝不可将眼界放远,不拘泥于一时的成败困苦?”
这人昨日那样,分明是不想活了,想要自尽的。
她想好歹也救了人,不妨从心底劝一劝,有什么坎不是时间能够抹平的呢?
那男人一愣,旋即嘴角轻嗤,“你懂什么?”
眼珠转过来,恢复了以往的锐利与冷漠,犹如一块冥顽不灵的硬石头。
倒是个有脾气的主,她是好心灌碗鸡汤,想拉他脱苦海悟兰因,没想到反倒被将了一军。
明月辉一口气噎在胸口,不上不下,早知道就不客气地放毒鸡汤了。
“我懂什么?你们这满月军攻陷洛阳当天,老娘正乘着花轿走在成亲路上!”明月辉双臂一抱,妙目睁圆。
男人隔了一下。
“还没看出,你已是妇人。”男人看不清表情,蝶翅一般的睫毛在天光中落下麦浪。
他可能想到了昨晚的一些情景,又可能想到了别的什么。
明月辉倒没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整个人再度沉浸到往事中。
她的脑海里浮现出自己才穿过来那一天的事情,隔着帘子那人灼热的呼吸,一些不该有的期望,还有两个不顾一切私奔的身影。
“后……后来呢,你与你丈夫失散了?”男人斟酌着问道。
“那本要娶我的混球跑路了……”她呼吸急促起来,手指不觉地抓住了下裙,“还拉着他那女扮男装的小厮!”
男人微微睁大了眼,这个故事似乎在他脑海里完完整整过了一圈,半响他嘴角意味深长地勾了勾。
……
明月辉二人要去颍川,男人没明说自己的目的地,却也跟着她们一起上了路。
因他满月军的身份,陈凉真对他忌惮非常。
很快,三人行到了水源处稍作休息。
“娘子饿了么,凉真这里有饼。”陈凉真伺候完明月辉用柳枝漱了口,献宝似地掏出一块素饼递了过去。
小姑娘很有防范意识,故意背着那拖下了盔甲的白衣男人。
明月辉咬了一口,“包里不是还有剩么,给人家几个。”
陈凉真咬唇,“咱们这点粮食一路要挨到阳城,哪里还够一个大男人吃。”
“拿出来。”明月辉瞪了她一眼,人都跟着一路了,这时候还贪一个饼干啥。
陈凉真负气,扣扣索索从包裹里拿出半张破饼,施舍一般朝坐在大石上的男人一递。
“就这?”明月辉诘问道。
陈凉真没法,又扣扣索索地掏了两张出来,不情不愿地递了上去。
男人看也没看那饼,径直跳下了大石,牵过自己的马,“这么宝贵的吃食,陈娘子还是自己收好吧。”
这下轮到陈凉真吃瘪了。
不知为何,看到了一视同仁地对待,明月辉竟然对这男人产生了一丝丝的好感。
只见他拉着自己灵性十足的白驹走到河边,脱了皮靴,挽起袖子,跟马驹一起跳入河中。
“嘿儿嘿儿!”白马快活地扬起蹄鸣叫。
男人抚了抚白马的毛发,一双异色瞳仁与之对视,无言中,白马似乎明了了男人的意思。
“哒哒哒……”白马一双铜铃样的眼睛,盯着清澈河水,四肢蹄子有规律地踩踏起来。
随着它踩踏的步伐,男人双手往河水里捞着什么。
一尾鱼,被他修长有力的两只黏住了尾巴,提了起来。
明月辉站在岸边,看到那惨兮兮的鱼翻着白眼,许是被白马的蹄子给蹋晕了,才被轻而易举地捞起来。
“想吃鱼吗?”男人突然问她。
明月辉一愣,旋即笑了,“想啊。”
男人颔首,“接住。”
伴随着那句话的,是那条太阳下鱼鳞泛着光的尾鱼。
明月辉连忙兜起裙子,不顾陈凉真“成何体统”的惊呼,跳过去接住那尾鱼。
紧接着,一尾、两尾、三尾……
明月辉就像玩小时候在小霸王学习机里玩的接球小游戏一般,兜着裙子跳来跳去接男人抛过来的鱼。
白马一头瓮进河水里,然后扬起脑袋,使劲转头洒水。
那些细小的水珠洒到明月辉身上,她躲避不及,被洒了满头的水渍,自顾自咯咯笑起来。
男人本再捉了两尾鱼,抬头时看见了眼前的这副场景。
水光与天光中,少女身姿轻盈,那笑容仿佛能尽染整片苍茫的原野。
他忽然想起了早一点的时候少女在他面前唠唠叨叨的那些话,嘴角也跟着向上牵了起来。
……
许是从军久了,男人自己随身带着必备的调味包,烤出来的鱼不知比素饼香了好几倍。
明月辉吃了满嘴油,回头瞟了一眼马车,陈凉真弓着身子正狂啃着饼。
这次轮到她不受嗟来之食了,虽是自私,倒是个有骨气的姑娘。
三个人行了一路,明月辉的嘴再也没被亏着。
男人好像熟识一切的野外技巧,他能分辨每一种野菜的习性,也能自己造捕兽夹打各种别开生面的野味。
“会剥野兔皮么?”男人问明月辉。
一路上,双方即便不愿向对方透露名字,行动上也同样默契。
“没剥过,但愿意试试。”明月辉点头。
男人提着灰兔子的耳朵,拎起来交给明月辉。
“娘子,您怎么能剥兔兔的皮,兔兔这么可爱!”陈凉真连饼都不啃了,脚一颠一颠地小跑过来阻止。
她还没走到,就见明月辉以匕首划开了死兔子的头皮,然后围笑地刷地一声。
一整张兔皮就这么剥了下来。
陈凉真:“……”
“干得漂亮!”几米外正给山鸡抹脖子的男人给了明月辉一个肯定的眼神。
陈凉真向他毫不留情地瞪过去,她更恨这个把王妃殿下带坏的男人了。
……
至颍川的路并不远,纵使一路走走停停,还是不到两天便快到了阳城。
“以后你有什么安排?”原本正在驾车的男人突然转过头来。
“下扬州。”明月辉道,“天下大乱,那里隔了长江之险许是安全一些。”
“你呢?”她反问。
“到前面的负黍亭便下了……”他垂眸,剑眉如同凌厉的风,睫毛却像温柔的灰翅,“有个人在那里等我,如果我还活着,他就一定在那里等着我。”
不知为何,明月辉敛眉,明知这是短暂地偶遇,却生出一丝不舍。
山重水复,负黍亭很快到了,那是一座飞檐式的八角亭。
明月辉先是看到了一个飞檐的角,紧接着发现后面有一片黑压压的东西。
“满月军,这是满月军!”陈凉真尖叫起来,慌忙地扒拉起车帘,想要看清外面的情景,“姑娘,这个混蛋,把我们引到了满月军的大本营!”
明月辉也惊了起来,这里怎么会囤积了漫山遍野的军队?
八角亭子显山露水,亭子中央坐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身明光铠,看不清面貌。
少年本来在饮酒,但见马车缓缓驶来,看到马车上的人的时候,怔然站了起来。
明月辉终于认出了军队飘扬的旗帜——
非是满月,而是一只腾空而起的朱雀!
她的脑海里回忆起了那个夕阳的光晕里,沥沥的风里,那个骑着白马,天神一般的男人。
清河王!
这是清河王的朱雀旗!
“阿父,阿父您终于回来啦!”少年跑了过来,他已经长得很高挑了,脸还显得有些稚气未脱。
阿父?
明月辉转头朝那白衣男人望去,至多也就二十七八的模样,怎会有这么大的一个儿子?
她随即想到,这时候人普遍早婚,说他十三岁有的头胎也不是不可能啊。
“稚儿。”男人大马金刀地坐在马车前,朝少年点了点头。
随着那声“稚儿”,漫山遍野的南羽军齐刷刷单膝跪了下来,一时间那声音震天动地——
“恭迎,清河王!”
“恭迎,清河王!”
“恭迎,清河王!”
那声音回荡于遥遥山涧,不停、不停地一遍又一遍地回响。
明月辉脑子一下子【嗡……】地放空了,根本没理陈凉真因惊恐揪紧她袖口发出的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