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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儿曾杀人无数,自己杀过多少人,连自己都记不清楚,但在她心里,那仍是债,纵是下了十八层地狱也还不清的债。
她当杀手时,杀人不问缘由,也没资格问。不经意回忆起自己杀过的人时,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想,她杀的那些人,到底该不该杀?她身上的罪孽,是不是又多了一层?
可自从跟了裴云之后,她鲜少沾染人命。
小姐心软,每次嘴上说得气势汹汹,可临到头时,总会于心不忍。
时日久了,就连她的心底,也生出了一丝怜悯之心。
就如同淤泥里生出了莲花,托着她逃出了污秽不堪的黑暗之地,让她重见了光明。
跟着裴云,也并非没杀过人,需要护着她时,任何人挡在面前她都不会手软。但她却不会再觉得自己污秽不堪,不会再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她只知道,小姐就是她的佛,只要守着她,她就能逃脱苦海。
生在乱世,没有谁能纤尘不染,但是,至少,有人可以做到心如明镜。
最后,裴云还是让阿青连夜请了大夫来给影儿号了脉,看着影儿喝了药,才放下心来。
这屋子里一景一物裴云都无比熟悉,影儿亦是如此,伺候起裴云来得心应手,两人之间无一句言语交流,都默契十足。
阿青看着她们主仆二人各安其事,彼此之间却相互照应,裴云不动声色,影儿就能知她心中所想,心中竟有些羡慕。
她自小跟在公子身边,侍奉公子多年,却始终觉得公子身在云端,纵是踮起脚尖也难以触碰。
反面影儿和裴云,两人虽有主仆之名,却亲如姐妹。
影儿能为了裴云豁出命去,裴云亦会为了影儿迁就妥协。
相互关怀,彼此包容,都能为对方付出,就像是一家人。
阿青并不知道有家人是什么感觉。
她是个孤儿,从记事起就跟在公子身边,自小就被教导,她这条命就是公子的,她这一辈子,只能为公子而活。
她也可以为公子豁出命去,可公子对她呢?
这个问题,从前的她连想都不曾想过,她生来就是公子的,公子让她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而若是拖累公子半分,便是天大的罪过,万死难辞其咎。
可如今看到裴云对影儿这般关怀维护,她心中也起了别样的心思,竟然觉得落寂起来。
服侍裴云睡下之后,影儿在到里留了一盏灯,便退到了外间,外间处有一间隔室,是她的卧室。平日里她就住在这里,夜里若是裴云有什么吩咐,唤一声她就能过来。
进隔室时,看到阿青还站在外间,便问道:
“你怎么还在这儿?”
阿青道:“公子让我来伺候芸姑娘。”
“小姐睡得轻,不习惯屋里人多,夜里有我看着就够了,你先回去吧。”
阿青没应,也没动。
她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公子没给她安排住的地方,她没地方可去,只能呆在这里。
裴云已经睡下了,影儿也不想弄出什么动静来,便用下巴往外间一指。
“那儿还有张小榻,你不想走的话,就在那儿将就一晚吧,明儿再看小姐如何安排。”
说完,也不管阿青了,径自回屋里睡了。
阿青躺在影儿指的小榻上,清醒地睡不着。
半夜,她听见裴云迷迷糊糊地喊影儿,声音很轻,很浅,像是梦呓。
只喊了一声,影儿便从隔室里出来,不必近前,便知道裴云是口渴了,倒了杯温水喂给她喝,然后,裴云的呼吸便又平稳了下来。
影儿给裴云掖了掖被子,又把手伸进被子里摸了摸,似是轻叹了一声,起身回隔室。
走进外间里,看到阿青正睁着眼看着她,便用极轻的声音问:
“为何不睡?”
阿青也用极轻的声音回道:
“睡不着。”
影儿没再追问,转身就要进隔间。
阿青及时喊住她,道:
“能陪我说说话吗?”
影儿皱眉迟疑了一下,然后往房门一指,示意她到外面去说。
阿青离房门较近,先出了房门,影儿影随其后跟了出来。
屋外夜风凉,影儿拢了拢外衣,问道:
“你想说什么?”
阿青看着她道:
“你跟在芸姑娘身边多久了?”
“有四五年了,你问这做什么?”
“才四五年?”阿青很是诧异。
她以为似她们这般的情谊与默契,不是自小跟着,根本养不出来。
“那你从前是做什么?为何会给她做丫鬟?”
影儿很时反感地皱眉道:
“你问这做什么?是你家公子让你来打听的?”
“不是的,与公子无关,是我见你主仆情深,觉得好奇罢了。芸姑娘是官宦之女,大家闺秀,身边却有一个武功如此之高的丫鬟,实在是匪夷所思。”
影儿道:“是小姐收留了我,让我有了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我也是自小被公子收养,一直跟在公子身边。可是,如今公子却想把我送给别人了。”
“你说的别人,是指我家小姐?”
阿青轻叹着,落寞地点了点头。
影儿轻嗤一声,道:“就算他想送,我家小姐也是不会要的。我家小姐好歹也是个王妃,也不是什么人都会留在身边的。”
尤其是居心叵测之人送来的丫鬟,更是不可能留下。
阿青心里也明白。
裴云的身份与公子两相对立,心中又只有清王爷一人,纵是公子为她心心念念,她也不曾正眼看过公子一眼。
她对自己也抱有敌意,自己对她亦是如此,且她早已有所察觉,自是不会把她留在身边的。
只是,若是公子待她有芸姑娘待影儿一分半毫地重视,芸姑娘不要她,她也能回到公子身边。
可是,她在公子眼里,就只是一个好用的工具,若是这件工具派不上用场了,她也就没资格呆在公子的身边了。
自己在公子心中的地位,阿青心知肚明,也同样知道,以裴云对公子的敌意,断然不会将自己留在身边。
所以,阿青辗转难眠,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
“没什么事我就回去了。”
影儿担心裴云,也不想陪她在这里吹冷风,丢下这一句便回了屋里。
阿青睡意全无,也不想回去,就坐在房门前看起了月亮。
她小时候也曾时常像这样看月亮,想着自己长大了会怎么样,要做什么?
长大之后,她只知道日夜守在公子身边,为公子办事,已经许久没有像这样一个人安静地看过月亮了。
第二日一早,影儿还没起身,她就已经早早地把热水备好了。
屋里一有动静,她就抢在影儿之前进了屋里,先唤了一声:
“芸姑娘。”
裴云懒腰伸到一半,听到这一声,迷惑地睁开眼来,扭头一看。
“阿青?影儿呢?”
刚一说完,影儿就进来了。
看了眼阿青,唤了声:“小姐。”
“嗯,你来了就好。”裴云松了口气道。
一大早没看到影儿,只看到阿青,她还以为影儿出了什么事呢。
看见裴云这神色,阿青不敢再上前了。
昨夜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这会儿也提不起来,只得侧身让到一边,换影儿近前去伺候。
阿青如此恭顺谦卑的样子,让裴云极不习惯。
更衣时,她悄悄问影儿。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阿青有些怪怪的?过了一夜,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该不会是有人易容假扮的吧?”
影儿道:
“昨儿半夜,她说睡不着,想与我说话。”
“啊?她找你谈心?”裴云愈发觉得怪异了,总觉得有一种阴谋的味道。
难道是陆凌昊觉得之前的那些方法对她都不管用,所以想派贴身丫鬟打入她们内部,攻心为上了?
“她都找你谈了些什么啊?”裴云好奇地问。
“也没什么,就是说陆凌昊想把她送给小姐什么的。”
“陆凌昊要把她送给我?她真是这么说的?”裴云一脸惊诧。
“确是这么说的。”
裴云凝眉轻蹙,越发觉得事情不对劲了。
武功高强的贴身丫鬟说送人就送人,这种事,只要稍微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就能发现这根本不科学啊。
就好比说,她如果有一天把影儿拱手送人,那一定是派影儿去做卧底的。
自己最贴身的丫鬟,必定是知道自己秘密最多的人啊,也必定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啊。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送给别人?这不是等于砍了自己的左膀右臂,还把自己的小辫子往别人手里送么?
再说了,阿青的武功可是很不错的,这样的人不单单是丫鬟,还是保镖,失了她,就相当于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太不智了。
她就算身陷囹圄,被软禁在长公主府里,她也从没想过把影儿当弃子。
因为影儿是她身边最后的一道屏障,一旦失去了影儿,她就像是失去了壳的肉蚌,到哪儿都是个死啊!
所以,对于阿青,她是半点也不信任的。
这个平白送来的丫鬟,她也是半点都不想要的。
洗漱完毕之后,阿青又带着丫鬟们送来的早饭。
裴云看着满桌子丰盛的早饭,又瞥了眼垂首顺目站在一旁的阿青,浑身上下都觉得不自在。
从前,这些活都是影儿干的,她觉得哪儿都没问题。
可现地还是这些活,也同样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只是换了一个人干,她就觉得哪哪儿都不对了。
影儿也对阿青不放心,先用一只小碗盛了粥,自己喝了一口,验了没事,才给裴云添了一碗。
裴云刚接过,陆凌昊就来了。
原本要送到嘴边的手往下一放,立刻就摆起了脸色。
“你来做什么?”
“吃早饭。”陆凌昊毫不客气地往桌边一坐,完全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房间。
裴云气得瞪起了眼来。
“谁让你坐下的?这是你能坐的地方么?”
“现在清王府是是我说了算,我想坐哪儿就坐哪儿。”
“那好,你坐,我走!”裴云起身就走。
影儿赶紧跟着。
陆凌昊气得不轻,赌气没有跟上去。
“阿青!”
阿青立刻意会,给他添了碗粥。
陆凌昊端起粥送到嘴边,张了张嘴,还是把碗放回了桌上,气急败坏地生了个闷气,又回了书房。
裴云气得在后花园里一通乱走,看到眼前这些熟悉的风景,脑子里却全是陆凌昊那嚣张的模样。
“简直欺人太甚!”她愤愤不平地骂道。
明明是她的家,明明是她的房间,他凭什么反客为主?
马上当皇帝又怎么了?还没坐上皇位就先摆起了皇上的架子,他怎么不趁着还没死,先给自己打好棺材呢?
气出到一半,发现阿青跟了过来,没好气地一眼瞪过去:
“你跟来做什么?是替你们公子来看我笑话的吗?”
“阿青不敢。”阿青垂首回道。
裴云冷哼一声。
“你可是新皇面前的大红人,未来跺一跺脚京城就要抖三抖的人物,这点小事,怎会不敢?”
阿青面不改色地说道:
“芸姑娘的事,不会是小事。”
“呵!我算是什么?从前在这府里,大伙还唤我一声清王妃,现在呢?芸姑娘。都不是主子了,还有什么资格摆架子?”
“芸姑娘是主子。”
“是谁的主子?全府上下也只有影儿还当我是主子了。其他人不都听你们公子的了么?”
阿青不敢作声。
府里的人是都听公子的没错,可公子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芸姑娘?
这话她不敢说出口,因为一说出口,裴云必定会生气。
裴云见她不说话,也没兴趣再骂下去了,走到亭子里去坐下歇脚。
影儿担心她没吃饭饿着,想去厨房给她找点东西吃,可阿青就在不远处跟着,她不敢轻易离开。
想让阿青去弄些吃的来,又怕小姐生气。
裴云倒不觉得饿,她这会儿气都气饱了。
早就猜到回了清王府会不痛快,却没想到,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自己却还是连装都装不下去。
一想到这个原本属于她和棠清,充满着她二人回忆的地方,现在被人鸠占鹊巢,她心里就咽不下这口气来,气得连漠视都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