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山岳即使做一千次梦，也不会梦到自己能当飞行员。他知道，飞行员是万里挑一，身上连个伤疤都不能有。他头上、手上都有伤疤。头上的伤疤是九岁那年让造反派用脚踢的，缝了三针。手上的伤疤是十岁那年自己劈木柴误伤的，缝了四针。看到这两处伤疤，山岳就知道自己与飞行员这个职业无缘了。

可这世上的事情就奇了怪了，你越是不敢想的事情，它就越往你怀里撞，想躲都躲不开。

那天上午，山岳在学校教室门口接到蔡红梅老师送来的选飞入伍通知书，盯着通知书上的两行铅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坠十里云雾，痴痴地盯了半天，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山岳怀揣着通知书，一溜烟跑回到家，梦还没醒。他站在大立柜的镜子前仔细端详自己好长时间：个子不高（一米六八），身体单薄（四十六公斤），手指细长（天生一双喜欢绘画的手），长相妩媚（扎上辫子就像个小姑娘）……他想，飞行员应该长得虎背熊腰，剑眉豹眼，剽悍威猛，所向披靡，不应该像我这付模样……我是不是还在做梦？

想到这，山岳抬起手，狠狠地拧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把嘴巴都拧变形了，他竟痛苦地惨叫起来：哎呀！哎呀！疼！

看来不是做梦。他松开手，又冲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天真地笑了，想，飞行员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小巧玲珑，体轻如燕，闭月羞花，我真的选上了飞行员，没错！当今世，舍我其谁也！这辈子不当画家了，也不当政治家了，就当飞行员！在蓝天上飞行一定很神秘，很浪漫，很牛皮……

山岳的手脚顿时就痒痒起来，好像自己已经是叱咤风云的飞行员，恨不得马上就驾驶飞机在蓝天上自由翱翔，忽而上升，忽而俯冲，忽而又来个漂亮的翻转，朵朵白云在身边飞舞，脚下是祖国壮丽的山河，那该多美啊！他张开双臂模仿飞机的翅膀，陶醉地闭上了眼睛，忽而向左倾斜，忽而向右倾斜，憧憬在蓝天上展翅翱翔的情景……

这时，山岳的妈妈马静茹推门进来了。

今天，马静茹经历了人生中的大悲大喜。上午，丈夫山友言带她去医院取检查结果，确诊是肝癌。山友言的眉头就紧锁起来。马静茹似乎早有预感。她是个工作狂，患肝病已经多年，一直拖着病弱之躯坚持工作，不愿意去医院看病。前几天在工作岗位上突然晕倒，被单位的同志送到医院做检查。今天结果出来了，果然是不治之症。马静茹看到结果，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想到还没长大成人的四个儿子，心如刀绞。医生给她开了全休诊断书，说回家想吃啥就吃点啥吧。言外之意就是在家等死。马静茹是个要强的人，她觉得工作是一剂最好的良药，不想可怜巴巴地躺在家里等死。

走出医生办公室，马静茹理了理散落的头发，平静地对丈夫说，老山，这事你知我知，对谁也不要说，我还照常去上班。说着，就把检查单撕碎，扔在走廊的纸蒌里。

山友言一脸焦虑地说，我看你的脸色不好，你就别硬撑了，当心再晕倒，还是在家休息吧！

马静茹说，晕倒怕什么？离开工作，我会死得更快。你希望我这样吗？

山友言了解马静茹的性格，她想干的事九头牛也拉回来，就不好再说什么。

马静茹是和死神打过交道的人，对这事想得开，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和丈夫分手后，直接去单位上班。一走进办公室，马静茹就接到区武装部诸部长打来的电话，把山岳入选空军飞行员的消息告诉了她。马静茹听了激动得热泪盈眶，急忙登上自行车就往家赶，边登边想，这能是真的吗？儿子真要离开妈妈远走高飞了吗？

山岳正一脸陶醉地对着镜子憧憬未来，听到门响，睁开眼睛一看，是妈妈，妈妈难得提前下班回家，山岳竟高兴地蹦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说，妈，我选上飞行员啦！你看，这是通知书。

马静茹正想要证实什么，急忙接过通知书看起来：

招收飞行学员通知

山岳经过市招收飞行学员办公室审查，省招收飞行学员办公室批准，招收为空军飞行学员。定于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三日上午九时到市集中。

特此通知

盛京市招收飞行学员办公室

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日

马静茹看完通知书，这才相信儿子真的选上了空军飞行员，很快就要远走高飞。想到上午确诊的肝癌，一时悲喜交集，鼻子一酸，眼泪竟涌了出来。

山岳愣住了，惊愕地望着妈妈，不解地问，妈，这是高兴的事，你咋哭了？

马静茹掏出手绢，擦了一把眼泪，强做笑容说，妈这是高兴的。选上空军飞行员，那是万里挑一，你给妈争光了，妈为你有你这样的好儿子感到骄傲和自豪啊！

一句话，就把天真的山岳骗了过去。

夜里，银色的月光透过窗玻璃洒进屋里，也洒在山岳熟睡的脸庞上。山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驾驶飞机在蓝天上飞呀飞呀，比雄鹰飞得还高还远，一直飞到了月亮上，见到了月亮上的嫦娥和小白兔……一激动，醒了，兴奋得再也睡不着，瞪着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久久地望着窗外的一弯明月……往事如烟，一幕幕地在眼前飘过，飘过……

（作者简介：男，曾在云南空军某部飞行多年。电话：；">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