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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匹马在风雨中狂驰而去。
毛之仪和寒鸦共乘一骑,披着厚厚的斗笠蓑衣,暴雨天气,无论对于毛万仞和文臻来说,都乐见其成,毕竟,都能遮掩太多的声音和痕迹。
毛之仪的院子看守毕竟不会太严密,潜出他的院子,翻出后墙,外头有文臻早已准备好的马匹接应。
文臻苏训毛之仪寒鸦一路狂奔,毛之仪在风雨中大喊:“你们是要去大营吗!”
他认出这是去大营的方向,迎蓝山庄本就离大营很近。
文臻不答,眼前地势渐高,上了一座小山坡。
几人驻马在山坡上,下方便是州军军营,从上方看下去,黑压压一大片营地,隐约可见巡逻兵丁手中椅的灯火。
此时雨势略小,文臻对毛之仪道:“你会数数吗?数数底下的营帐有多少。”
毛之仪诧异地道:“这怎么数得清……三万人呢。按说还有辎重斥候方士炊家养马等等……”他一边咕哝着一边还是老老实实数了起来,好在军队营帐都有规矩,向来横平竖直,方正严整,“……横列十三,纵列十五……”他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
“怎么,数不清吗?”文臻的声音,在哗哗的雨声里听来既甜又清。
毛之仪有点茫然地看着她。他先天体弱,因此很少来军营,偶尔来一次,见到队列森严,兵强马壮,人来人往,第一感觉就是人多,但是很少见到全军操练,因此对于三万军马到底该有多少人,完全没有概念。
然而此刻山坡下望,直观地数军营,才数出来,营房数目不对。
“东堂为了奉行刻苦锤炼之意,无论是行军还是驻军,都实行营帐驻扎,一帐十人,这是定例。数数有多少营帐,就知道有多少士兵,就你刚才数出来的营帐数,该知道,营地顶多只有近两万士兵,而且每个营帐里到底有没有住满十个人,都很难说。”
“这不可能!照这么说,只要刺史您一来视察,就会立即露馅不是吗!我父亲会做这么蠢的事吗!”
“看见那边那个高高的塔楼没有,那是存放辎重粮草的库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里应该也存放着很多顶备用帐篷,但是这些帐篷不是拿来给士兵替换用的,而是备着如我这等官员来视察的时候用的,到时候把帐篷支起来,把人员打散,不就凑满三万人数的帐篷了?至于人数,一万多的人数拉出来也是黑压压的一大片,谁又能细数?真要细数,也有很多借口可以说,训练去了,执行任务去了,等等等等……冷莺。”
隐身少女无声无息在文臻身后出现,吓了毛之仪一大跳。
“不见黄河不死心,带毛少爷去逛逛那些帐篷。”
冷莺一把拽住毛之仪,身影一闪,便带他下了山。
她的瞬移,能够短时间带人来去,就是比较耗精力,片刻之后她回来,脸色发白,毛之仪脸色却比她更白,两眼放空,一片世界观崩塌模样。
他怎么也没想到,那些帐篷里,几乎没有几个是睡满的!
他不死心,求着那位姐姐带他多看了几个帐篷,险些惊醒了一个小兵,但是那一脚都踩上了那小兵的胳膊上,那人居然翻个身继续睡。
定额不满是板上钉钉了,士兵的警备应变更让人心中发冷,这还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些精神饱满令人钦佩的军人吗?
“不不不……”他嘴里现在只余了这一句。
文臻把他拎上了马,“跟我来。”
几匹马驰下了山,越过大营,往前驰了几里,毛之仪认出是大营附近的一个小镇,原本很是破落,因为依托着大营,渐渐繁荣起来,俨然有了小城的模样,营中很多军官也住在这里。
他心中燃起希望:“说不定……说不定很多人住在这里……”
虽然住在这里也是违反律令的,但总比人员不足要好。
文臻笑一下,带他走进小镇中,这个时辰了,镇中竟然还灯火通明,夜市开着,客栈灯笼亮着,青楼红灯光芒滟滟,在被雨水打湿的青石板上流淌出胭脂色的光影。
看着一行像是外地客的人们走进小镇,几乎所有店家都打起精神来。
“公子爷好久没来了,春云想您想得睡不着觉呢——”青楼门口老鸨甩着小手绢笑得亲切,她身边走过一个绸袍男子,老鸨急忙躬身低声喊东家,那男子手里盘着一对油光铮亮的核桃,瞟她一眼,昂然进去了。
毛之仪怔怔地瞪着那男子背影,掩在蓑衣和大氅下的小脸只剩下一点苍白的下颌:“夏叔叔……”
文臻拉开老鸨痴缠的手:“切!什么春云,端着个才女架子,硬得木头一样,哪有前头花娇儿身娇体软!”
跟在她身后的苏训一个踉跄。
老鸨立即松手大骂:“我呸,花娇儿那个下作胚子,尽抢我家春云的恩客!”
文臻早已迈入前头客栈:“住店,最好的上房!天字N号!”
白面无须的掌柜啪一声将毛巾甩上肩,亲自迎上来,“客官您请!”
毛之仪在后头路已经走不动了。
“季叔叔……”
文臻办好了住店手续,说一声出去吃饭,又有人给她指路镇上最好的酒楼临江仙,临江仙临窗的桌边坐下,正靠着这条小镇的夜市一条街。底下人流如织,酒楼上人声鼎沸,简直比湖州城还要热闹几分。
菜很快上齐,文臻大赞:“菜上得好快,跑堂的也极爽利,菜分量也足,就是这手艺,粗了点,食堂伙夫水准。”
毛之仪一直看着那些跑堂,看着底下的夜市,此刻忽然将脑袋深深埋在掌心,双手痉挛地抓住了头发。
文臻凝视着他,慢慢放下了筷子。
他们所在是一个雅间,在最里面,旁边雅间也无人,但其余几人还是立即站起来,警惕地四面守卫。
毛之仪的呜咽低低地响在雅间里,文臻没有动,也没有安慰,一直等到他缓缓抬起头来,胡乱用袖子擦干净了眼泪。
少年心中的偶像瞬间崩塌,三观摧毁于顷刻,那种近乎心碎的感受文臻理解,因此虽然时间紧迫,依旧愿意等待他自己平复。
也不必用宽泛的语言来虚伪地安慰。
事实就是事实。
“认出了多少人?”
毛之仪抽噎了一声,目光散漫,“几乎爹爹身边所有的将官,他们是老板,还有很多士兵,他们是跑堂的,或者夜市的摊主……刺史大人,为什么会这样,本朝律令,士兵不可执百业,为什么他们会……”
“不是他们做了士兵去执百业,而是他们本就是执百业然后去充当士兵。”文臻淡淡道,“你父亲的军营里,其实可能连一万人都没有。所以招纳了一批百姓,平时各执其业,需要的时候就去军营里当几天兵。至于那些将官,那就真的是在做生意,不过是想发财罢了。而你父亲,不用说你也知道了,他喝兵血,吃空饷。”
毛之仪的神情一片空白,太多的震撼如惊雷不断劈下,临到头来反而没了感觉,他只麻木地问:“……为什么?”
“为什么?人的贪欲本就是无解的问题。为了金钱,为了欲望,或者也是为了把柄,甚至有可能是……为了你。”
毛之仪轻轻一颤,抬起困惑的眸子。
文臻却没有说下去。
“之前我和你说,要和你定一个赌约。现在这个赌约来了。”文臻手指轻敲着桌面,“我赌你会带我去你父亲书房,拿到你父亲手里真正的士兵名册。”
毛之仪惊得原地一跳。
“这个约不是和你赌,是和我自己赌。我赌你不知内情,心存良善;我赌你外表虚弱内心刚强,敬慕英雄不齿虚伪;我赌你想要挽救父亲悬崖勒马,愿意为此付出一切。我赌你会帮我拿到吃空饷的证据,以此和你父亲谈判,交出军权,而我承诺保他不死,保他安度晚年。”文臻轻轻道,“毛之仪,你会让我失望吗?”
她深深盯着毛之仪的眼睛。
屋子里另外几个人,惯例不言不语的苏训抬起头,黑暗中一双眸子微微闪光。
寒鸦冷漠平板的脸容也似乎闪烁着异样的神采。
……
张钺冲进了室内。
黑暗的室内有人惊惶的转过身,雪白的小脸一闪,她似乎捂着鼻子,还说了句什么,但张钺已经听不见了。
他扑了过去,屋内响起一阵沉闷的震动之声,夹杂着唔唔之声,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口鼻,然后肉体撞击闷声挣扎。
长廊上两个人微微绷紧了身子。
但是并没有如两人猜测那般,发出张钺的惨叫呼喊,也没有女子的惊叫求救,夹杂在雨声中的,是沉重而令人心跳的不断碰撞之声,一声声像要撞在人心上。
毛万仞有些不安了。
出乎意料的后续总是令人心神不定的。
便是毛万仞身后那原本镇定沉稳,如云如高天一般,气质既空灵又岿然的男子,在长久的等待后,也不禁微微动了动身子。
在他想来,毛万仞这一手想要坑害到她是不可能的,倒有五成几率令张钺倒霉,只是如今这事态发展,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他一动,毛万仞便揪住了他衣袖,“公子,你要做什么?你不会想现在进去吧?你此刻进去,我就前功尽弃!再说刺史大人是什么人物?你真以为她会被张钺伤及一分?莫要不小心,反中了她的算计!”
男子顿住。
毛万仞没有说错。
文臻那人,便是用尽全部智慧去提防都不为过。
只是,她毕竟……怀孕了……
他忽然闭上眼睛。
时间在令人难熬的等待里显得分外漫长。
猛然啪地一响,张钺的身子撞破门扇,穿过长廊,飞到了庭院中,砰一声落在雨水横流的地上,他在地上弹了弹,便不动了。
毛万仞眼底露出喜色,他身后那人影却霍然抬头看向那打开的门扇。
门依旧开着,没有人去关,风雨狂涌而入,瞬间将长廊打湿。
隐约有女子一声长长的呜咽。
毛万仞身后的人忽然动了,白影一闪,已经越过长廊,掠进了大开的门。
毛万仞大惊,他看出这位贵客心神所系,一直故意拦在他面前,封住了他的去路,没想到这位真的要出手的时候,谁也拦不住。
白衣人一脚迈进屋内,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只隐约一点雪白的光芒闪耀,随即他心底一惊——那是女子裸露的肌肤的光。
女子弯着身子,紧紧抱着腹部,那一处显出些不同于寻常的饱满的轮廓,像揣了一个球。
他只掠过那一眼,心便狠狠一颤,像被细细的牙齿啃啮,疼痛细密而连绵不绝,他一抬手,身上披风已经解下,如云一般展开,覆上了那女子的躯体,下一瞬间他将她抱起,轻声道:“没事,我在,我在呢……”
他抱着她的手臂,臂上肌肉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情绪激越,有些微微颤抖,女子软软将头颅搁在他臂弯,似乎已经不省人事。
他忽然一顿,嗅见淡淡鄙香气,眼角看见那肚子的形状。
然后猛地将女子抛了出去!
女子落在榻上,一个翻滚爬起来,肚子里居然掉下个枕头。
她也不管,掀开后窗,灵活地爬出去了,落下时哎哟一声。
他却无暇理会,鼻端冲进了一股浓郁的甜香,眼角一掠,已经看见屋内桌子,床榻,那些木质器具,都已经被砍出斑斑痕迹,以至于那股原本渗透在木质中的安眠香气,在空气中挥发得更加剧烈。
剧烈到他明明闭住了气,进来这一瞬间因为那一闪神,脑中还是一昏,困倦之意袭来。
身后不知何时,门已经无声无息地关上了。
后窗还半掩着,门也只是关着而已,头顶天窗也半开着,到处都是可以离开的缝隙。
屋内还有分分钟令人睡死的安眠香。
他却没有动。
立在屋中,名动天下的唐家五公子,垂头看了看自己方才因为心急冲进来时,被风雨卷湿的袍角,无声地笑了一下。
其实早就该知道的,不是么。
她岂会那般容易堕入陷阱?岂会那般容易落入他的怀抱?
午后在长廊无意中相遇时,虽然他急躲,但是以她的眼力,早就看见了不是么。
看见了,不动声色,等人撒网的同时自己也在撒网,不一贯是她的招数么。
可为什么还是会为了那房中过久的搏斗所牵动,所担忧,在张钺被击飞之后,下意识以为房中一定是她,怕她孕期衰弱受到伤害,也怕她心中委屈,想去解释和护持呢?
哪怕下一瞬你死我活,哪怕明知可能有诈,在她低落委屈时,还是想要伸手揽她入怀。
便知天晓衿将寒,依旧一晌贪欢。
他垂着眉眼,四周无数器具依旧散发着浓烈的安眠香气,缠缠绕绕,誓要将他拖入黑甜乡。
像她一样,看似甜蜜温柔无害,实则杀人无形。
哪怕怀孕,也能作为骗人的武器。
头顶,门,窗,看似敞开,实则一定都有她的埋伏,在等着他。
屋外,毛万仞正在急促地吩咐人将张钺抬起,请大夫前来治疗,故意闹了个轰轰烈烈。
他微微一笑,想要通知毛万仞,张钺一定没事,这书呆子一定不知道今晚他家刺史大人的计划,但他运气很好,也一定在他家刺史大人的保护下,总之,一切都是戏,无论有意无意,他们都是棋子。
张钺是运气好的棋子,好歹文臻还会保护他,不会让他有什么实质性伤害。
而他,运气也不错,文臻十分在意他,想要杀他呢。
屋外接连几声雷鸣,响声剧烈,将他的语声淹没,耳听得脚步杂沓,毛万仞已经吩咐人将张钺抬走,唐羡之叹了口气,心想,天意。
毛万仞的脚步上阶来,按照事态发展,既然张钺被发现“轻薄刺史,被刺史打伤”这样的剧情,毛万仞救走张钺之后,下一步就应该问候刺史了。
但是唐羡之不能让他上这台阶,他怕毛万仞靠近这屋子,也会踏进文臻的陷阱。
他手指一弹,一点小小的烟花穿过门缝,在院中哧溜一闪被雨浇灭。
毛万仞一怔,虽然不明白唐羡之的意思,心却跳了起来,已经踏上台阶的脚,慢慢缩了回去,片刻后,他抹一把脸上雨水,默不作声转身走了。
伏在屋顶上的潘航心中暗叫可惜。
今晚刺史大人有两个计划,虽然没有详细和他说明,却曾经说过,如果在她屋内堵住了唐羡之,然后毛万仞又曾独身接近她的屋子的话,那么就不动声色拿下毛万仞。
但前提一定要是毛万仞独身到来,因为毛万仞这个庄子里埋伏了很多人,一旦在没有拿下人质的前提下被惊动,靠自己这一批人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要说拿到刺史大人想拿的东西。
毛万仞任何时候身后都跟着一大群人,只有试图接近唐羡之的时候,因为唐羡之身份隐秘,他会独自前来,刚才是一个好机会,他的人抬走了张钺,他因为担心唐羡之,独身前来。
却最终在离进入包围圈还有一步的时候,被唐羡之惊走。
潘航握紧了手中的剑,虽然可惜,却不敢大意。
他的真正任务,还是底下的唐羡之。
刺史大人说了,不指望能杀了他或者伤了他,但要想尽一切办法留住他,将他留越久越好。
所以屋子里原本是采桑,一直捂着大人给她的鄙巾清醒头脑,在张钺一进屋之后便和他说明了情况,本来她要按照大人吩咐给张钺解了药,但张钺明白情况后,为了表现真实,干脆忍着难受,真的即兴来了一段欲火焚身的实景展示,采桑从头至尾头闷在被子里表演口技就行,两人拖着时间,拖到张钺实在受不了了,才由采桑给他用了药,然后潘航帮忙,一掌将他送到了雨地里。
之后采桑在打开门里扮成受伤的孕妇,竟然真将唐羡之激了进来,进来之后瞬间就被发现,采桑也不逞强,小姐说过她不可能瞒过唐羡之,一旦被发现就赶紧走,所以她也不试图牵制唐羡之。至于当着唐羡之的面甩掉枕头,是她给自己加的戏,她觉得效果很好,因为那一瞬间,就着窗外微光,她仿佛看见唐羡之的脸白了一白。
作为甜文CP的忠诚CP大粉,采桑姑娘一向致力于打击所有殿下的情敌。
留在屋内的唐羡之,好像也不急,开了门窗,却不出去,屋内的沉眠香气立即散了许多。
他只开门窗却不出门,潘航等人就不敢贸然出手,只得眼睁睁看着他在文臻床上坐了下来。
文臻床上有个小几,小几上放着一个小巧的心形的鲁班锁,鲁班锁下面还压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唐公子,内有秘密,可愿一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