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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五,戊午日。
大同镇,长城防线小莺圪塔墩,守墩百户颈部被一箭贯穿,背上、身前插着十余支利箭,身子拄着长枪跪在烽火台旁,头半垂着,口鼻外溢黑红血液。
他旁边一名无甲少年被一箭透背,少年手中的火把探入烽火台下引火洞槽中,他双目睁得圆圆,无光彩的眼眸中倒映的烽火也是一片苍白。
一处处烽火狼烟次第燃烧,一个时辰的时间烽火狼烟传遍宣大二镇,止于紫荆关、倒马关、居庸关这三关。
“是鞑虏前哨!”
大同镇一队哨骑齐齐勒马,带队哨官一脸络腮胡,扭头看着部属展臂指着背后烟尘滚滚:“李赞,你马快,速速通报征西将军!”
李赞裹着面巾,眦目望着那越来越近的滚滚烟尘,谁也不知道那烟尘中有多少鞑虏,可能是几十骑,可能是数百骑或千余骑,甚至可能是数万铁骑!
“刘爷!这……不妥!”
“滚!这周边地形你又不熟,留着只会连累其他弟兄!”
一句话没说完,这哨官扬起马鞭狠狠抽在李赞座下马匹屁股上,同时拉扯自己缰绳,座下战马前蹄扬起空踩,长嘶一声后,哨官大吼一声:“弃干粮减负重!跟上!”
二十余骑纷纷将干粮袋或其他一些随身杂物抛下,调转马头原地踩踏损毁后,人人抽箭取弓,迎着鞑虏前哨斜刺冲锋。
大同总兵,征西将军张达正领着家丁巡视大同城近处,正好卡在出塞官道上的孤店戍堡,检查出塞商旅。
张达,号雪山,陕西白水龙山村人。少未读书,力大超群,从军凉州,以战功升任都指挥使,后又升都督同知,挂征西将军印,统兵大同。这是个勤学好问,军纪严明,常与士卒同甘共苦,每遇敌,喜欢离开大部队陷阵杀敌的猛人。
等李赞回城通告军情后再来孤店时,已不见张达所部百余骑:“什么!征西将军仅率百余骑?”
“为什么不拦着征西将军!”
说罢李赞扬起马鞭抽翻孤店戍堡管事百户,猛地勒马原地转身,忍不住抑郁长吼一声后,扬鞭抽马,猛踹马腹:“呔!”
此时,大同巡按御史胡宗宪站在大同北城墙,此时北边燃起大面积的狼烟,不同于之前的示警狼烟,现在的狼烟十分的密集,九边军屯村落、民屯、商屯各种军事化、寨堡化,烽火、狼烟都是生存必备技术。
彻底的乱了,从小莺圪塔墩突然杀入的鞑虏仿佛源源不尽一般,少则几十骑一股,多在数百骑一股,这些鞑虏骑军如水银泻地,入塞后就化整为零,一股股穿插、骚扰,严重干扰大同镇的军情传递,甚至已经切断了大同城与周围的联系!
胡宗宪双手紧紧抓在城楼护栏上,现在最重要的已不是驱除鞑虏劫掠散骑,而是清理大同城周边的鞑虏游骑。只有恢复大同镇与各处的联系后,才能动员全镇的力量进行防守。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乱糟糟一片,眼睁睁看着鞑虏集结优势兵力攻破村、堡劫掠,又因为兵力无法集结起来,只能以微薄的力量抵抗、被消灭。
大同镇副总兵林椿也是一员勇将,动员城中骑军出城执行绞杀、驱逐战术时,也冲锋在前。
胡宗宪眼中,能明显看到挂杂色披风的鞑虏散骑被衣甲赤红的大同散骑驱赶向北追逐,大同城周边游动、躲避的各种信使纷纷靠近城墙,通过吊篮吊入城中。
“真是一员虎将!”
感叹一声,胡宗宪一副大局在握的模样,双手负在背后走下城墙,前往大同总兵衙门。
城北五里处,弥陀山山坡下,林椿登高勒马,身后立着‘钦差大同镇副总兵都督佥事骠骑将军林椿’大纛,弥陀山两侧鞑虏散骑与大同散骑往来奔驰、放箭、冲杀、驱赶,拥有盔甲优势的大同散骑伤多死少,又有林椿亲督一线,士气高涨不减。
左手紧挽缰绳,李赞右手握持四尺长短枪,身子斜贴在马背上,纵马投枪而过,不时追逐受伤的落单鞑虏,追上砍死鞑虏,牵着缴获的马匹,马脖前挂着两颗血淋淋头颅登上弥陀山大呼:“我乃征西将军帐下夜不收队官李赞!”
一路连呼,李赞右手举着身份腰牌直趋林椿马前,下马单膝跪地,呼吸急促:“征西将军初见烽火,便率百余骑自孤店向北追敌!敌虏渐众,标下担忧征西将军寡不敌众9请骠骑将军速发援军!”
林椿皱眉,伸手接住亲兵递来的大砍刀,挂上掩面甲:“跟上!”
李赞抬头看着林椿领着百余骑朝北冲下山坡,隔着烟尘已看不清楚林椿所部具体,气的李赞张口半响吐不出一个字来!
一个总兵官,一个副总兵,都是满脑子耍勇斗狠!
论武技,戚继光马战时能三回合之内杀他李赞,步战能在五招内制服他李赞……可戚继光什么时候逞过匹夫之勇?
还有赵期昌,马战技术一般,步战时一口长剑在手无人能近身,可赵期昌什么时候上过一线?
张达很勇猛,他的亲兵很勇猛,杀马为垒制造障碍,鞑虏散骑无法往来驱驰只能步行作战,百余人护着张达与步行来攻的鞑虏混战在一起,左右冲突就是无法突围,百余重甲亲兵人人袍甲带血,护卫着伤员陷入坚守待援状态。
二十余里的白登山上,赵全勒马,身边侄儿赵拱明头戴明军勇字盔,一袭破旧罩甲手里拄着长枪向西眺望,看着张达一行人被围无法突围,不由嘴角翘起:“伯父,张达不过如此。”
赵全身后还有百余名持枪边军步军,人人四处张望警惕着。
摸着下巴处山羊须,赵全笑问:“拱明话中的志气不小啊?”
“瞒不过伯父,三房掌事那人恐怕也跟这张达一样,只是个名声中听,真干仗时必然讨不到好处吃。”
赵拱明年二十出头,眉目之间与赵期昌相仿,尤其是皱眉乖戾之时,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张达这回栽了,不是张达名不符实,而是周尚文死后,没人能让这头疯虎动脑子。”
赵全说着捏着下巴处山羊胡须,嘴角翘起:“这头疯虎平民投军,一杆大刀少说也砍了二三百鞑虏的脑壳,你却说他徒有虚名?”
赵拱明皱眉,眉宇不爽:“伯父的意思是张达这回是运气不好?”
“不,周尚文一死,张达离死也就不远了。”
赵全说着看向赵拱明露笑:“他活着,也不再是周尚文手中的那头疯虎了。所以,周尚文病逝之时,那头疯虎就已经死了。现在死的,只是一具死而未僵的躯体罢了。”
赵拱明点点头:“伯父的意思是张达是周尚文手中的傀儡木偶?”
“将将之术而已,谈不上傀儡。”
赵全说着轻踹马腹,牵马之人拖着缰绳转身,百余人护着赵全下山。
赵拱明留在原地看了会儿战局进展,长枪搭在肩上一摇一晃也下山去了。
仅仅一日功夫,战报就到了赵期昌手中。
现在的赵期昌一袭黑布道袍,网巾束发扎一根桃木簪子,就在皇城西苑靠近太液池的地方散步,他背后是一座竹木搭建的草庐精舍。
太液池旁赵期昌盘坐着,看着对面的钓鱼台发呆,努嘴,手边就放着司礼监誊抄后送过来的折子。
入宫半月以来,他觉得一帮来自天下各阶层的道士无不是人精,这帮人精似乎不仅仅是嘉靖的宠物那么简单,貌似还是嘉靖的储备智库。
至于赵期昌为什么入宫?很简单,他带着驻扎在校尉营的一千军士一口气冲垮了西山一带卫所军官纠集的五六千丁壮,这种一面倒的战斗还是有伤亡的,如今他被剥夺世职、官职,以道童的身份被勒令静修、反省。
南宫真人打着哈欠坐到赵期昌身边,看一眼对面钓鱼台,扭头看赵期昌:“那里有崇智宫,有很多的藏书,多有孤本。可惜万寿帝君爱惜,不许各处借阅、誊抄。据说,几次妖书案的妖书都藏在其中。”
“妖书?”
赵期昌反问一声,神态不屑:“妖在人心,人心不平自会生妖。对了真人,大同镇的事儿是怎么个看法?”
“还能有什么看法?张达、林椿勇烈报国,自当厚恤其子弟。”
张达被人割了脑袋,救他的林椿遭遇埋伏,突然箭雨打击下林椿中箭身亡,结果大同镇总兵、副总兵两员威名远播于边塞的悍将、猛将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在一场鞑虏侵扰战中战死……对大同镇,对九边军心的打击实在是太过恶劣!
南宫真人拿起赵期昌手边的折子,翻开看了看誊抄后的文字,一串串文字如针一样扎在他眼眶中,微微眯眼眼皮抖动着:“怎么,梅川有看法?”
赵期昌摇摇头,向后仰躺在麦草上,枕着自己双手:“还能有什么想法?兵权兵权没了,官职、世职什么都没了,现在想出宫吃碗家常菜都成了妄想……今有猛虎困于笼,背生双翅也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