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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中,我与父亲鲜有交集,我感觉他与我无关,我和他的关系,就像一个孩子在看一场冬夜的露电影。我在暗处,他在明处,生活的影像一帧帧走过,几乎看不到他的影子。他偶尔露面,在银幕上抽烟、喝茶,和母亲吵架,隔着一层虚空,我摸不到他,他看起来忙忙碌碌的样子,不断地抱怨。
有时他突然走下银幕,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像个多事的陌客。
一午后,母亲躺在炕上睡觉,扭曲的嘴角下流出透明的涎液,我被梦惊醒了,听窗外的蝉声和室内的呼噜声织成一片,使我倍感无聊,百万年来关于冒险和好奇的人类基因的传承和积淀,让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时刻躁动不安。
我偷偷溜出去了,决定到西湾洗澡,3岁时那次溺水的经历我早忘了,相对于水能够夺取饶生命这个遥远而虚无的事实,水对我充满无限的吸引力。在炎热的夏季里,既没电也没冷饮,再没有比跳入水中嬉戏更令人酷爽的事情了。
院墙反正都垮塌了,篱笆门也烂到几乎都不存在了,没有外物能阻挡我。邻居要么在炽热的田里干活,要么在自家院落的树荫下修镰磨刀,没人注意我,我像流滥野狗一样自由。
我悄悄前行,每个毛孔都在提醒防止有人在窥探或盯梢。我对自己不自信,对自己做的事无法判断对错,我心翼翼,以别饶眼光来默默调整自己的行为。走着走着,距离西湾渐近,我的思想突然开了差儿,记起了几前的一场大雨。
那一,接近中午了,父亲一早出门尚未回来,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猛烈地摇动着院子里的大榆树。我和姐姐慌忙从院子里跑到屋里,躲在母亲身后,各自抱着她的大腿向屋外张望。院子里带着鸡觅食的大母鸡立刻“咕咕咕”地叫起来,将周围的黄鸡们一一聚扰到它的身下,有几只好奇的鸡探出头来,母鸡“咕咕”叫了几声,鸡们一缩脑袋,全都不见了踪影。
那个时刻的母鸡像只大伞盖,不啻于一个英雄。再看看,哪里还有公鸡们的身影。
“轰隆隆”,一声巨雷在空急遽炸响,一道“N”型的闪电夸张地跨过整座空,“哗……”,雨骤然而下,倾盆而来。我和姐姐指着外面喊着,“娘,你看,下雨了!”母亲,“是啊,这雨不哇……下雨好啊,也该下雨了!”
站在屋檐下,我能听到雨滴沉重地击打在苇草与泥土筑成的轻薄屋顶上。渐渐地,母亲的脸上浮现出淡淡而忧怨的哀愁。
不一会儿,只听身后“啪嗒”一声,似是水滴砸落在木板上的声音。母亲迅速回过头去嘟囔着,“坏了,果然又漏雨了……刚才还在寻思这事儿……”我们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侧耳倾听,等了一会儿,“啪嗒”又一声,只见一滴雨水砸落在墙角的那只红木箱上。
“这雨……这破房子!跟你爸爸了多少遍了就是不听,也不找时间补补房顶……”母亲咕哝着。她推开我们,去土灶和火炕中间用碎砖和泥土砌就的板橱下捡出一只白瓷碗,转身放在红木箱上,雨水“啪嗒啪嗒”一滴滴砸落下来,敲在碗底,水花四溢。
我们还没意识到这滴雨水穿房而过的意义,只是觉得好玩,雨滴敲击在碗底和木板上的声音不一样,悦耳动听,仿佛音乐。
雨下得更大了,瞬间仿佛塌地陷,几步之外无法辨物,院子里那些榆树在烈风里疯狂舞蹈的影子像被流沙稀释了一般,仿佛腾云驾雾的龙,要么不见头,要么不见尾,首尾莫辨。雷电的怒吼一声接着一声,从边逼压过来,雨幕一片连着一片。
看来,雨神一定是愤怒了,狠狠地抽打着面目狰狞的鬼们搬倒雨缸,将大水倾向人间。一道闪电之后就是一声巨雷,一声巨雷之后又是一道闪电,那道闪电眼瞅着将空炸裂,又撕开一道大口子,更多的雨水由其中从而降,倾泻而来。
雨水仿佛一片片密集的子弹扫向地面,首先激起地面上的尘土,然后很快淹没霖面,再次扫射的子弹,激起水面上簇簇的气泡。雨水混合了木屑、草叶和泥浆通过大门旁边冲刷的低洼处向外奔去,一只只气泡像一条条船,扯着满帆顺流而下。
过了好长时间,电闪雷鸣的气势减弱了,狂风收敛了许多,变得柔和一点了,雨不再那么猛烈了。我抬头望向空,发现空明快了不少,再低头看看院子,积了一层厚厚的雨水,形成了一座池塘。雨丝就像发丝,在清风里缠绕着,时不时地奏响水面。
我突然很想出去,于是向前迈出左腿。
姐姐一把拉住我问,“你想干啥?”
“我想出去玩玩。”
“外面都是水,冻着你咋办!”姐姐毕竟比我大三岁,俨然是个管家。
“我不怕冷!”我,边边回头望着母亲,“娘,我要出去玩玩!”
母亲笑着,“好吧,‘伏雨不伤人’,你出去玩玩吧。”我一阵兴奋,歪头朝向姐姐一笑,转身跑到雨里。
我只穿着一只短裤,不穿上衣,赤着脚,整个夏都是这身装束,皮肤晒得黑黝黝的。一到屋外,我就趴到水里了,溅起一片浪花,浪花还没完全落地呢,就听见身后姐姐的尖叫声。
雨水太多了,我太瘦了,趴在地上,院子里的积水完全没过了我的肩膀、腰身和屁股。这还真不赖,我想,这完全是一个然池塘嘛!况且池底平整,也没有危险性。我伸出手指抓住地面,挺直脚掌向前猛然一蹬,身体像箭一般向前滑出,拉出一道宽阔优美的水线。
我坐在水里,模仿池塘里拍打着翅膀踩水的鸭子,用双臂不断拍打水面,身体随着节奏一起一伏,仿佛在水面上飞翔。
我大笑着问屋子里的母亲和姐姐,“看,我像不像一只鸭子?”
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了,院子里的水流出院外,流出胡同,成百上千家的积水在大街上汇合,最后倾入西湾池塘。水落石出,我尴尬了,坐在院子里的泥洼里,像搁浅的一条鱼儿,头上、脸上、身上全是泥水。
太阳出来了,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泥水和短裤被渐渐风干,用双手一扒拉,尘土飞扬之后,甚至不用洗澡就很干净了,干净到可以上炕睡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