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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府软禁着数十名关陇贵族家主一家老小,日常物资都由武川司供应。经过好几天的担惊受怕,大家恐惧之感渐去,各位家主每天聚在一起闲聊,竟然觉得这种大爷一般的日子,似乎也相当不错。
韩志奉李渊之命,每天都来和这些家主谈判,这些家主抱团取暖、共同进退,形成一个点滴不漏的团体,他们除了答应捐献三成田地以外,别的什么都不答应。而在李渊最看重的私人部曲方面,他们却是坚决不肯让步。
只因关陇贵族乃是一个军事起家的庞大团体,放弃了私人部曲就等于放弃了他们的传承,而且事态演变至今,大家已经和李渊反目成仇,他们唯一能够制约李渊的手段,便是散布益州的私人部曲,交给李渊就等于是自废武功,一旦‘弃戒投降’,一家老小的生死皆在李渊一念之间。关键是李渊明目张胆的把大家软禁于此,足以说明他已经有了杀心,有如此认识的各位家主哪会答应李渊条件?所以任凭韩志怎么威逼利诱,始终没人愿意妥协让步。
重要是从各个方面来看,唐朝都不是隋朝的对手,就算李渊得到大家的私人部曲之后不杀人,可李渊也终究被杨侗消灭,也就是说,交出私军就是与必胜的隋朝为敌,大家不至于蠢到与隋朝为敌的地步;而不交的话,杨侗还会觉得他们真的忠诚于隋朝,还会给大家生路,所以,大家都认为只要拖到隋唐大战,就安全了。
这天正午,就在独孤澄正和于筠、赵原在后园商议的时候,一名侍女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将手中一封信递给独孤澄,“家主,您看这个。”
“你从哪里得来的书信?”武川卫把独孤府团团围困,百步之内,不准任何人踏入,府中侍女也都出不去。所以独孤澄对这突然出现的信函感觉十分意外。
侍女连忙说道:“是厨娘从一尾大鱼肚子里得到的。”
独孤澄、于筠和赵原明白了,是有人把信件塞进鱼嘴,然后传到了府中。
独孤澄接过信函,上面果真沾满了血迹,还有刀痕,想必是厨娘破鱼时,不小心划到,不过并没有影响阅读,他打开信函匆匆看了一遍,脸色顿时一片惨白。
赵原见状,连忙问道:“兄长,发生何事?”
“这且不管。”不等两人再作询问,独孤澄便大步走向了中堂,召集各位家主议事。
众位家主平时虽然散居独孤府,可白天都在中堂附近徘徊,以便能够随时集中,所以不一会儿功夫,大家便聚在了中堂。
随着最后一名家主匆匆入座,独孤澄这才对众人说道:“刚才有人通过鱼腹,给我送来一封信。说是我们的人集结了三万多名将士,正向襄阳方向杀来,明天即可兵临城下,哪怕最迟也是明天晚上……”
独孤澄话没说完,大堂之内却已是一片哗然。
私人部曲是各家保命的不死金牌,只要不交出去,只要部曲不暴露,李渊就不敢以大唐动乱的代价对大家狠下毒手,这样就能僵持到隋军大举来犯之时。
然而独孤澄竟然说这支军队不但暴露了,还往襄阳这边杀来,这意味着关陇贵族和李渊的僵持事件,上升到关陇贵族联合造反的高度。
而造反,自古以来都是诛灭九族的大罪,关陇贵族无论在律法还是道义上,都不容于世;李渊此时此刻怎么处置他们都不过分。
虽然诸位家主一直嚷嚷着骂李渊,都巴不得李渊早一点完蛋,但是全都知道私人部曲根本不是名正言顺的朝廷的对手。
李渊之所以没有武力消灭,而是威逼利诱、好言相劝,不是说灭不了这几万私军,而是不想作鹬蚌相争,白白便宜了杨侗这个渔翁,真要是不管内部混乱,狠下心来干关陇贵族,关陇贵族那几万军队根本不够看,根本不是朝廷的对手。现在光明正大的暗中走到阳光之下,正好给了李渊一锅端走的天赐良机。
更让诸位家主郁闷的是,他们的根基在益州,这几万私军在荆州就是一支四面临敌的孤军,失去供养之后,立即就被唐军歼灭干净。而关陇贵族现在已经背负了谋反之名,一旦这支军队全军覆没,李渊就可以名正言顺、轻松潇洒的收拾他们,所有罪名、恶名都等由他们来扛。
想到李渊的屠刀即将来临,这怎能不引起哗然?
“我们现在全在襄阳,这不是授人以柄吗?”
“到底是谁在集结军队?”
“到底是谁自作主张的杀向襄阳?这不是要把我们给害死吗?”
“……”
大难临头,诸位家主个个是又怒又怕。
“统统给我闭嘴。”于筠怒吼道:“事已至此,现在说这些还有屁用,越到这时候,越需要团结和冷静,大家听独孤家主继续说下去。”
在座的毕竟都是世家门阀的家主,大都经历无数风浪,经这最初的惊恐,再经于筠怒吼提醒,知道自乱阵脚只有死路一条,刹那间,都纷纷的闭上了嘴巴。
大堂之内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独孤澄这才说道:“各家的私军家主能调动、各家长老能调动、怀有家主之令的人也能调动…就拿独孤氏和于氏来说,出事之前,我和于家氏已将令牌给了独孤彦云、独孤卿云;你们全在这里,但是你们的兵却都来了。这说明你们要么是让族中长老集结本族之兵,要么就和我一样,将令牌给了亲信之将,除此以外,再无第三种人能调兵。”
“我赵氏便是由长老调动兵力的。”
“我是把令牌给了侄子。”
“……”
“既然大家心中有数,就不必惊讶了。”听到大家的话,与自己猜测于异,独孤澄便接着说道:“军队之所以杀向襄阳,我认为是我等被囚禁的消息传了出去,各家长老、家将担心我等安全,但是又别无他法,索性就起兵,企图以武力迫使圣上放人。”
“独孤兄言之有理,出兵已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再纠结此事已毫无意义。若我料得不错的话,军队很快就到。我们应该尽快想到一个比较稳妥之策,而不是把时间白白浪费在无谓的争议之中。”说话的是赵原,在关陇贵族颇有声望,他和于筠属于独孤澄的左膀右臂。
独孤澄虽然存在经验不足的缺陷,但能够被老谋深算的独孤整选入继承人,本身就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物,经过这一番变故,似乎也成熟了不少,他深吸了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不疾不徐的说道:“我们的军队这些年一直训练,一直在益州和各种叛乱分子,以及企图图谋我等田产的益州豪强作战,皆是精锐中精锐,虽不是什么万夫莫及的猛士,却不是窝囊的唐军能够灭的了的,李渊不付出六万人的代价,根本灭不了我们这三万大军。”
“李渊的军队不但不如隋军善战,连数量也不如隋军,面对能征善战、数目庞大的隋军,他只能拆东墙补西墙,导致他处处要防御,处处防御不了。他不可能把六万大军牺牲在内战之中,因为李渊承受这个惨痛代价。所以只要我们这三万名锐士还在,李渊就不敢对我们下毒手。大家不必过度惊惶。”
众人深以为然,砰砰狂跳的心,稍微安定了下来。有人问道:“独孤兄,你认为李渊下一步会怎样对付我们呢?”
见到大家趋于冷静,独孤澄稍稍松了口气,接着分析道:“他现在面临的难题是想打,又不敢打。唯一的办法就是以我们生命安全来要挟军队,迫使各家私军妥协,迫使各家私军投降,与此同时,他有可能以高官重利蛊惑我们,以各种阴险的手段来分化、离间我们,只要我们出现内讧,然后便会各个击破。一旦某个家族上了他的当,我敢肯定的是,这个家族离覆灭不远了。”
“独孤家主言之有理。”一名年约七旬、须发俱白的老人颤微微的站了起来,他是侯莫陈氏的家主,名叫侯莫陈仁,只听他说道:“老朽是看着李渊长大的人,一直觉得他是表里不一的人。独孤老家主在世之时,也说李渊外表忠厚,内里阴险毒辣、薄情寡恩;看似胆小懦弱,实际野心勃勃。暗杀独孤老家主就是阴险毒辣和薄情寡恩最好证据,一个连功勋卓着的亲舅舅和表弟都杀的人物,怎么容得下我们这些背负谋反罪名的人呢?”
“独孤老家主固然有些过了,可多方下注乃是世家门阀千古不变的规则,若不是我们多方下注,哪有他李渊的今天啊?”
独孤澄为了团结内部,以免独孤氏被李渊孤立起来,经过于筠劝说,几天前便选择性的把独孤整通风报信之事说了出来,侯莫陈仁这才知道独孤整的一些作为。只不过正如侯莫陈仁现在说的这般,每一个家主都不觉得独孤整有错,说到底,还是李渊的窝囊让人生气、让人痛恨。
侯莫陈仁亦是一个见多识广的老狐狸,当独孤澄提到分化离间的时候,便料到有一些家主与李渊独处时,极有可能被蛊惑,中了李渊各个击破之计,是以拿独孤整、独孤怀恩父子之死来说事。
而一些左右摇摆的家主听了侯莫陈仁这番话,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冲脑门,与李渊抗争的念头都坚定了下来。
只听侯莫陈仁又说道:“我们全心全意的支持,是希望他统一天下,但他却连关中都打不出去,怎不让人不失望?他除了能在梁师都、朱粲、萧铣这种软柿子捞到一点点好处之外,连薛举都打不过,若非突厥临阵倒戈,关中早就是人家薛举的了。至于和隋军作战,几乎每次都是惨败赔偿。所以归根到底还是李渊不争气,他除了会卖弄权谋,除了会算计他的儿子、朝中大臣,他什么都不行,也难怪老家主大失所望。”
“侯莫陈家主言之不错,千万不能上了李渊的当。”众人纷纷点头,都觉得侯莫陈仁万分有理。
他们这伙人就像是一群资本家,早在晋阳起兵之前,便拿出巨额钱粮资助李渊,让他在并州秘密养兵,但随着唐军屡战屡败,使关陇贵族对李渊的信心动摇了起来。他们在李渊身下下了血本,目的是希望他能够为自己的家族带来丰厚利润,结果一点利润没到手,还害得他们到了破产边缘,他们这些投资人当然不高兴,不过因为杨侗以前始终不愿和世家门阀和解,他们只有麻木的继续投投投。要是杨侗早向世家门阀抛出善意,早就与隋朝和好了,哪会等到现在?所以独孤整没错、大家没错,一切错在无能的李渊。
独孤澄对这父辈级的人物佩服不已,觉得自己的道行还差得太多,也幸好有此老在,三言两语便将大家的心定了下来。不然的话,这个松散联盟一定被李渊破解。
“家主、诸位家主!”这时,一名侍女匆匆忙忙的跑了来,独孤府内的家仆已经被移去他处,独孤澄只能让侍女负责传讯示警之事,这名侍女满头大汗,显是跑了很长的跑,她上气不接下气的说道:“军,军军队来了。”
虽然早已料到,可是当消息到来时,众人忍不住脸色微变了起来。
独孤澄急忙交待:“大家千万千万要稳住,我们的军队只要还在,李渊就不敢对我们下毒手,所以在军队的问题上绝不能让步,更不能去城上劝说,否则大家都得死。”
“我明白的。”众人纷纷表态。
话音未落,一大群军队涌了进来,让众人诧异的是来的不是武川卫,而是正规的唐军士兵。
不一会儿,屈突盖在一队亲卫护卫下快步而来,他向众人一拱手,“诸位家主,武川卫擅自作主将大家囚禁于此。圣上对于武川卫的无法无天之举,极为震怒,令我前来负责大家的生命安全,请诸位配合。”
“哈哈哈哈……”众多家主大笑了出来,仿佛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照屈突盖这话理解,一切是武川卫搞的鬼,身在太极宫的李渊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被囚禁于此,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我们这些囚徒,人人有爵位在身,国公就有好二十多个。将军扪觉得敢武川卫擅自作主吗?二十多名国公在堂堂国都,被囚禁了数天,圣上居然才知道?圣上居然才震惊震怒?”独孤澄揶揄的说道。
要是在他们得到消息之前,屈突盖早一步到来,并说他们军队谋反一事,众家主肯定被吓得六神无主,但现在怎么可能?
“哈哈…我们这二十多名国公,生死尽在将军一念之间,又何来配合之说?”于筠笑着说道。
屈突盖冷然道:“我就实话告诉你们了吧。你们的军队造反了,即将攻到襄阳城下,圣上不愿滥杀无辜,也不希望你的军队涂炭生灵,所以要求你们出面约束军队。”
侯莫陈仁淡淡的说道:“将军莫要说笑了,自圣上起兵以来,我们关陇贵族捐献无数钱粮、无数家丁奴仆,早已沦为杨侗必杀之人,与大唐王朝是荣辱与共的关系,大唐内乱对我们有何好处?我们再傻也不可能造反。”
“侯莫陈家主言之有理。”
“诬蔑,这是赤裸裸的诬蔑。”
“……”
这些关陇贵族家主群情汹汹,一个个慷慨激昂,一个个说得是义正辞严,化身为大唐忠臣,正义的代表,恨不得现在就将‘散布流言’的‘两面三刀小人’押赴刑场砍脑袋!
“想必是隋军细作散布的谣言,目的是让我大唐不战自乱,我大唐怎能容忍这种两面三刀的小人?不严惩不足以正国法;不严惩不足以安天下!”赵原亦是说道。
“赵兄所言极是。我们关陇贵族,乃是堂堂正正的大唐臣子,哪怕是死,也不会投降。”于筠似笑非笑的看着屈突盖,重重的一拍桌子,大声道:“我们关陇贵族乃是有血性的军武世家,最痛恨的就是两面三刀的背主之人。”
屈突盖的脸色一片青红皂白,精彩之极。
他原是隋臣,在唐军入主关中之前,还被杨侑任命为大兴京兆尹,负责抓捕与李渊有关的一切亲眷,当他抓到这些人之后,一概被卫玄、阴世师、骨仪砍了个干净。可谓是深得大隋信重大人物。
然而……
被杨侑当作铜墙铁壁的屈突通降了,被杨侑视着心腹之臣的屈突盖也降了。
更过分的是屈突盖刚刚投降,便穿着杨侑赏赐的铠甲、骑着杨侑赏赐的宝马,神采飞扬去劝说尧君素,希望在新主李渊面前立下一场功劳。在城下让尧君素早早投降唐朝来求取富贵,结果被尧君素一通大骂,羞愧的卸甲弃马,落荒而逃……一度成为唐朝兵部尚书的屈突通一番意气风发之后,然后在关中大战中被尧君素砍了。
所以,于筠等人嘴里的‘两面三刀的背主之人’自然是指桑骂槐。
被那么多人冷嘲热讽,屈突盖的心情能好的了么?
跟着屈突盖来的士兵面面相觑,默不作声,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