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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分,太阳离高山只有几杆距离之时,一张请柬悄然送到伽罗瀚的府邸。
门房管家将请柬匆匆送往书房之际,一位身材高大、肩膀宽厚花甲老人正跪坐在一张铺着华丽波斯地毯的软榻之上,对着一张发黄的画像长吁短叹,此人便是伏罗川大豪伽罗瀚。
他即便是跪坐在那里,亦若渊渟岳峙一般,浑身透着一股雄浑霸道的气概。听到外面传来仓促的脚步声,微微一抬头,花白的眉毛轻轻一抖,见是自己的管家,淡淡的问道,“何事?”
管家小步疾走来到伽罗瀚身前,恭恭敬敬的答道:“禀家主,李太守使人送来请柬,请家主前往城外行营赴晚筵。”
“李太守请我到城外赴筵?”伽罗瀚大是愕然
“正是如此。”管家将请柬呈上。
伽罗瀚看了一遍,长眉微动,颇为诧异的思索了起来。
李客师赴任之时,他让人备下一份厚礼,可送礼之人连大门都进不了,更不要说是送礼了。
可如今,却让他到城外赴宴。
这倒是有点意思了。
沉思半晌,问道:“李太守为何不入城?而在城外设宴?”
“据送信之人称:李太守是巡视至此,索性就在城外举办篝火晚宴,地点是在东南方的苏兰戍堡,离这里不到二十里。”
伽罗瀚点了点头,他在伏罗川生活三四十年,对附近地形了如指掌,管家说的苏兰戍堡位于东去河源郡要道之上,交通和军事地位都很重要,平时戍堡有五十名士兵驻守,属宣德县管辖。
因为苏兰戍堡沟通南北,所以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个小镇,除了军户以外,还有百多户人家,他们为沿途商旅提供便利,十多家店铺的生意都还不错。
“只请我一人?”伽罗瀚又问。
“不是。”管家摇了摇头,接着说道:“城中大豪都收到了。”
伽罗瀚哈哈大笑道:“我明白了。我就说嘛,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儿?”
“家主这是……”管家有些不明白伽罗瀚的意思。
“李太守受到刑部、御部官员监督,这才闭门谢客,装出一副两袖清风、清廉如水样子给人看。可他又不想错过这份厚礼,于是就以巡视为名,改到各城城外设宴,这礼收了,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原来如此。”管家恍然大悟,但忽又说道:“隋朝皇帝和吐蕃交战于河源积石关,李太守这么收受贿赂?难道就不怕?”
“你是说有诈?”
“汉人都说宴无好宴,我认为家主还是不去的好。“
“宴无好宴?”伽罗瀚放下手中请柬,哂然一笑,“难不成还是鸿门宴?”
“正是。”
“就是因为皇帝近在咫尺,所以李太守敢收礼,这是汉人虚虚实实的兵法,俗称灯下黑。”伽罗瀚站了起来,道:“这个李太守是兵部尚书李靖的弟弟,与他交好对我们百利无一害。这次去赴宴,正好与他搭上关系。”
管家还欲再劝,伽罗瀚却不由分说道:“全城大豪都去了,我这个伏罗川第一豪族若不到,怎么也说不过去。你就不必多说了,快去备车吧。”
“喏。”见伽罗瀚决心已定,管家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当下唯唯喏喏下去准备。
不久,马车备好。
伽罗瀚在一队家丁的护卫下出了府、上了车,一路往城外而去。
路上遇到很多匆匆忙忙本地大豪,各个大豪和伽罗瀚一样,都带了数目不等护卫,彼此见到对方都带各色礼盒,大家会心大笑,有说有笑的往苏兰戍堡而去。
到了既定地点,李客师带着一群地方官员远远相迎,亲自将他们请进了苏兰戍堡之外的行营,这下,谨记管家之言伽史瀚更加放心了。
一行人,按照李客师的安排,仅带几名亲随,带上各种奇珍进到主帐,亲随都被门卫拦了下来。
伽罗瀚等大豪也不意外,举步进了大帐。到了里面,大家惊讶的发现帐中不但没有酒肉等宴会必备之物,还有一名俊美的青年高坐首位之上。
“介绍一下。”李客师笑着说道:“此乃是我大隋皇帝”
“轰!”
当李客师道明杨侗身份之时,诸多伏罗川大豪,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炸响。
他们知道隋帝很年轻,也知道隋帝就在河源,还知道李客师不敢让人假冒皇帝,但是对于皇帝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脑海一片空白,陷入了刹那间的失神。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
过了好一阵子,伽罗瀚瞳孔急剧收缩,恭恭敬敬的行礼道:“草民拜见圣上。”
“草民拜见圣上。”众人回过神来,纷纷躬身行礼。
“诸位请坐。”
“谢圣上。”三十多名地方大豪恭恭敬敬、小心翼翼的入座。
面对这个拥有无数辉煌战绩的杀神,众人大气都不敢出。
一时间,大帐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
杨侗打量了他们一眼,淡淡的问道:“谁是伽罗瀚。”
“回圣上,草民正是伽罗瀚。”伽罗瀚忐忑不安的起身行礼。
杨侗见他长得高鼻深目、一把大胡子,相貌和中原人不一样,也不像河西羌人,甚至和西域胡人也不太一样,活脱脱就是后世的中东人。这种相貌的人称之为粟特人,在洛阳经商的粟很多,所以杨侗倒也没有感到意外,随口问道:“你是粟特人?”
“回圣上,草民有康国粟特人的血统。”伽罗瀚回答道。
粟特人先民原居祁连山下“昭武城”(即张掖),后为匈奴人所破,被迫西迁至中亚、西亚一带,枝庶分王,有康、安、曹、石、米、史、何、穆等九姓,皆氏昭武,故称昭武九姓。
粟特人也建立一系列小势力,不过实力普遍不强,多依附于其他强大的民族,但他们利用地理优势行走四方,以善做生意而闻名。自汉开始便往来于着名的丝绸之路,东西方的陆路经济文化交流都是以粟特人为中介进行的。魏晋南北朝时期,他们活动范围扩大,或是经商,或是做官,很多人还凭着自己的特长讨统治者的欢心,并不时为一些国家承担外交使命,如545年北周曾派遣酒泉胡安诺盘陀出使突厥来到中原。
杨侗说道:“粟特人长期操纵丝绸之路上的转贩贸易,你有粟特血统,难怪你这么会做生意。”
“不,不敢当。”伽罗瀚感到杨侗语气不善,内心感到恐惧起来,又尖又长的大鼻子微微颤抖起来。
“你会生意,那是你的本事,朕也不会管。”杨侗练武多年,对人的反应有一种敏感的体会,知道此人已经被自己吓住了,从而表现出了粟特人特有的胆型谨慎。于是将身子微微前倾,进一步在气势上压制,注视着他的双眼,冷冷的说道:“但前提是不能违法乱矩,更不能造反……”
伽罗瀚知道一定是自己暴露了,顿时心乱如麻,喉头发干,一句话也说不出。良久,才强笑道:“草民不知圣上指是的什么?”
“作为掌管财富的人,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拓跋魏?怎么可能不知道拓跋魏要造反?其实你知道,你全都知道。只是不愿说出来而已。”杨侗冷冷的注视着伽罗瀚。
伽罗瀚头脑一阵轰鸣,望着杨侗凌厉如刀的目光,大脑一片空白,一步也挪不动。他双腿一软,竟然跪倒在地。
这一跪,等于不打自招。
不是伽罗瀚心理素质不够高,而是杨侗来太太巧。
伽罗瀚平时间的言行举止是小心小心再小心,诚惶诚恐、患得患失,总怕露出什么破绽。而李客师的索贿之举,令他心情放松,一片欢畅。
就在这个时候,凶名昭着的国家元首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这又令他心弦一紧,然而皇帝却和颜悦色的聊家常,就在他心弦紧了又松、松了又紧、脑子转不过来之际,忽然把他的阴谋拆穿,心怀鬼胎的伽罗瀚连应对的办法都来不及想,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暴露了、全家要完。
整套流程都跟断案的心里战相似,只不过这里的法官换成了皇帝,但对于这个时代的罪犯来说,能够一言定人生死的皇帝,无疑更具威慑力。
“你堂堂正正做生意,朕不怪,但你拿朕的江山社稷做生意,这就不可饶恕了!”杨侗目光扫视在一些面如土色的伏罗川大豪,冷冷的说道:“还有你们……”
“噗通”
“噗通”
“噗通”
一连串下跪的声音,打断了杨侗的话。
“……”杨侗一脸的纳闷古怪,额上隐隐约约、隐隐绰绰露出了几条黑线,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如此表现。
如此鼠胆,也敢造反?
其实这些人的心情也跟伽罗瀚一样,实际上,面对这样一个局,恐怕一百个人当中,就有九十九个招架不住。
细数一下,杨侗发现进来的三十七个人中,只有三个人,一且懵懂的坐着。
他本以为这三个人没有参与。
谁料到,当他打算开口的时候,这三人不约而同的大声嚎叫:“圣上饶命呐,我们都是被逼的。”
这下好了,全场三十七人,一个不落,整整齐齐的来,整整齐齐的跪。
杨侗嘴角抽了抽,心想你们的反射弧也太长了点吧?
不过…这也说明拓跋魏在伏罗川的渗透力极高、极强,势力极霸道。
他喝令道:“来人,将他们统统抓起来。”
“圣上且慢。”却是伽罗瀚回过了神来。
杨侗看了他片刻,淡淡的说道:“你看,你都全军覆没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伽罗瀚苦涩一笑:“我当然知道,但这里,其实也有人是无辜的。”
“你指的是你自己吧?”杨侗冷笑一声,“你明知拓跋魏打算割据自立,明知道拓跋魏准备投降吐蕃,却没有向朝廷禀报,反而狼狈为奸,不但出人出力出钱财,还和他一起压榨地方百姓,你觉得你很无辜?你们粟特人本就以善于做买卖出名,你这一次的买卖可不小呐。”
“草民也不想这样,也想做一个安分守己、遵纪守法的商人,怎奈世道如此,时势不由人…”伽罗瀚声音越来越小,语气也哆哆嗦嗦。
“什么叫‘世道如此’?这叫世道见人心。”杨侗见他打算辩解,打断道:“朕给你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伽罗瀚明白立功赎罪的机会,当即向杨侗撇清了和拓跋魏的关系:“草民是吐火罗人,逃难到了伏罗川,原本只是赚取东西双方物品的差价致富,只想安分守己的度过余生,为子孙后代留下一份家业,不想拓跋魏看中了草民的财富,还看上了草民,一家老小几十条人命,都在拓跋魏的掌控之无,迫不得已只能与贼为伍,还请圣上明鉴!”
“要不是效忠拓跋魏,你也不会有今天的家业。你的家业,具体有多少无辜生命,恐怕你自己都记不清。所以别把你说得那么委屈可怜。而且自古以来,谋反都是诛九族之大罪,什么时候廉价到装可怜博同情就能洗净的地步了?朕怎么不知道?”杨侗盯着伽罗瀚,冷哼道:“朕现在是拿你全家老小的命卖跟你做买卖,需要你拿出等值的东西来买。朕的时间很宝贵,没闲心、没耐心听你装可怜。朕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假如你东拉西扯、说假话,朕立即派人杀你全家。你信不信?”
伽罗瀚顿时面如土色、汗如雨下,他知道就算自己不说,别人也会说,可不敢拿身家性命来考验这个杀人魔王的耐心,连忙说道:“我信,我信。”
达成共识以后,杨侗问道:“实话告诉朕,拓跋魏到底有多少军队?”
“约有六千人,这是他能供养的极限,但是这些人装备精良,骁勇善战,多年来不仅杀人越货,还时不时和一些不听话的部落作战,没有战事的时候,以形同战争一般的凶残方式训练,一般的军队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伽罗瀚说道。
杨侗又问了个关键性的问题:“拓跋魏和他的军队藏在哪里?伏罗川城吗?”
“拓跋魏以前确实生活在伏罗川。他的士兵一般以地痞流氓的方式混在各个城池、各片牧场,每个月定时向店铺、牧民索要钱财,要是店家和牧民没有钱财,也可以用等值的米面、油盐、酱醋、茶叶、铁器、布料、牛羊、马匹、皮毛等物代替。”伽罗瀚小心翼翼的看了杨侗一眼,见他没有生气,心知这是对他有用的资料,接着又说道:“拓跋魏这人十分小心谨慎,听说朝廷军队来人,将家人、军队全部拉去他的秘密军营了。”
“全部都去了?”
“正是。”
杨侗心中大喜,这真是一个一网打尽的天赐良机,“他的军营在何处?”
“草民需要一张比较精准的地图!”
“拿西海地图。”杨侗一挥手,立刻有亲兵在桌上铺了一幅地图。
伽罗瀚看了一下,指着地图上的格尔木河道:“这条河是盐泽里边最大的清水河,上源分东西两支,西支叫昆仑河,往南数十里,即是昆仑山口,东支是干流,名叫秀沟。秀沟上游又分东西两支,东支叫加尕日曲、西支叫霍兰曲,沿着霍兰曲上游往南,翻过山就可以到河源郡扎陵湖上游,扎陵湖上游也是黄河的发源地。我所知道的军营就在这里!”
伽罗瀚一指霍兰曲上游、扎陵湖上游分水岭,说道:“分水岭里面有一处很隐蔽牧场,南北入口都很小,沿河各走四五里才会看到一片狭长的牧场,四周都被大山、森林包围,在外面很难发现。”
杨侗仔细看了看,距离自己所在约有一天路程,王伏宝所在的多玛反而近得多,也就半天路程左右,便对伽罗瀚说道:“朕准备用骑兵去剿灭拓跋魏,你给朕当向导,只要将这股势力成功消灭,饶你全家性命,并给你百分之一的家产,等事情一结束,前去弘农卢氏县为民。”
这么怯懦一个人,也绝了杨侗扶持他去对抗吐火罗国国君之心。
但这个人在西海生活了几十年,定有许多己所不知的人脉网,必须将他远远迁离。
“多谢圣上。”伽罗瀚感激道谢,虽然失去九成九的财富,但至少全家都活了下来。西海是拓跋魏经营多年的势力范围,就算拓跋魏死了,他的心腹死士未必死绝,要是报复起来,恐怕也是全家死绝,所以远离西海的安排,他求之不得。
杨侗又对其他人说道:“你们也有立功赎罪的机会,就是将拓跋魏党羽罗列出来,交给李太守,但不能冤枉好人,否则照样杀光你们的全家。”
“多谢圣上。”众人纷纷道谢。
“李太守。”
“微臣在。”李客师连忙应道。
“拓跋魏的党羽由你带兵抓捕,务必把他们一网打尽。等事情结束以后,同样给每人一分财产,然后统一迁去洛阳,让民部分别安排他们到雍、并、青、徐各郡,绝不能让他们生活在同一个郡。”
“喏。”李客师应了一声,又说道:“圣上务必将他们一战全歼,一旦他们逃入山中,西海以后恐无宁日。”
杨侗点了点头,回头喝令道:“速让裴将军、牛将军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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