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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楼里光线很暗,楼梯上堆满了各家的杂物。小堂把碗放在谁家的纸箱上,空着手跟宋文他们往楼上走。他们走过了二楼,小堂说,不对,你们去哪里?宋文说,去我们司令部,司令部在三楼。
小堂一下就愣在楼梯上了,你们也有司令部了?我怎么不知道呢?小北京回过头瞪着他,说,你别装蒜,我们早就有司令部,你是来过的。小堂这下明白了,他知道小北京指的是一间废弃的厕所,那间厕所下水道坏了,被宿舍里的人封起来,当了储藏间,去年有一天宋文在杂货店买了六把拖把,小堂正好路过那里,是他帮宋文把其中三把拖把送到那间旧厕所去的。
小堂是被宋文推进旧厕所里面的,这一瞬间他后悔了,他知道上当了,可后悔有什么用?他看见储藏间里有五六个男孩等在那里,他们是在等着宋文和小北京,不,小堂其实已经意识到他们是在等他,他看见了墙上用墨水写的标语:叛徒沈小堂公审大会。
沈小堂这三个字就像街上布告栏里的杀人犯的名字,被谁用红墨水打了个叉叉。小堂发出了一声狂叫,他拼命想挣脱宋文的两只手,但里面的印染厂的孩子一拥而上,有个戴眼镜的孩子把一团线塞进了小堂的嘴里。小堂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他不知道这件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惊慌之中他只是一遍遍地尖叫着,你们弄错了,我不是叛徒!小堂知道他们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但他还是尖叫着,你们别胡闹,我不是叛徒!
是宋文把小堂嘴里的线团掏出来的,宋文对他的人说,我们要听他坦白,不能堵他的嘴。宋文又对小堂说,你给我放老实点,你要是再敢乱叫乱喊的,我就用樟脑丸塞你的嘴。宋文从一只塑料袋里拿出几颗樟脑,让小堂看,他说,你是知道的,吃下樟脑丸你就变成一个白痴了,你说,你还叫不叫了?
小堂大口地喘着粗气,他说,我不叫了,可你们不能冤枉人,为什么把我当叛徒?为什么开我的公审大会?你们先要向我说清楚。
宋文向其他男孩看了看,表示审问开始了。宋文清了清喉咙,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要老实交代,第一个问题,昨天一天你去哪里了?
小堂说,我去我姑妈家了。夜里就住在她家。你们管得太宽了,我不能去我姑妈家吗?
你还嘴犟?小北京几乎是扑过来,用左手点着小堂衬衣的口袋,他说,这是什么?掏出来给大家看,掏出来就真相大白了,什么姑妈不姑妈的,你是跑到葵花里去告密了!
旁边有人抢先替小堂掏出了那张硬纸板,是千勇手写的葵花里的通行证。那个男孩怪腔怪调地念着:葵花里通行证。有效期一九八五年八月。过期失效。小堂这时有点明白他的处境了,小堂又大叫起来,是他要给我的,不是我向他要的。
宋文说,那不说明什么问题,你有葵花里的通行证,就证明你当了叛徒。证据确在(凿),你还狡辩什么,你还想富于(负隅)顽抗?
小堂一急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出来,他说,什么呀?你们连什么是叛徒都弄不清楚,还在公审叛徒呢。我不是你们一伙的,你们从来不跟我一起玩,我怎么是你们的叛徒呢?你们这是乱扣帽子。
宋文无疑对小堂的抗辩是有准备的,他说,我就知道你会这样洗清自己的罪名,你说你不是我们的人,那我问你,你住在印染厂隔壁不会错吧?葵花里离你家有三百多米呢,你去投靠他们,就是对我们司令部的出卖,出卖就是叛徒!
小堂不停地摇头,他说,你说什么呀,我怎么出卖你们了?你们从来不答理我,你们整天干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怎么出卖你们?我没有你们的情报呀。
小北京站在一边怒视着小堂说,还在装蒜,你怎么没有情报?天天在厂门口东张西望的,不是刺探情报是干什么?我问你,你有没有把我们司令部的名单交给千勇?
小堂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他说,什么名单?我根本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你们印染厂的人都不爱答理我呀。
宋文说,我们不答理你,你就可以当叛徒了?嘿,你当叛徒倒当出个理由了。我看你就是对我们印染厂司令部怀恨在心,所以当了叛徒,对不对?
小堂先是点头,很快他意识到不该这么诚实地对待宋文的审问,于是他又摇头,他说,反正我不是叛徒,我从来不是你们这一帮的,我也不是千勇他们那一帮的,我怎么会是叛徒?
宋文似乎对小堂的这番辩解很感兴趣,他瞪着小堂,你说什么?你不是我们这一帮的,你又不是千勇他们的人,那你是哪一帮的?
小堂迟疑了一会儿,他的脑袋痛苦地垂下来,轻声而坚决地说,我是独立纵队的。
废弃的厕所里顿时骚动起来,所有的男孩都对小堂的供词表现出某种好奇和热情,小北京过来托着小堂的下巴说,你说你是独立纵队的?快说,你有几个人?都是谁在你的独立纵队里?
小堂沉默着,他不想回答。小堂这时不再哭了,勇气和豪情突然赶走了心中的恐惧,独立纵队——对这个番号的热爱使小堂的眼中掠过一道明亮的光芒,他抹抹额头上的汗,又撩起衬衣擦干了眼睛,看着印染厂的孩子一个个围过来,小堂猛地大叫一声,你们都是笨蛋,独立纵队只有一个人,就是我一个人!
小堂为他的突如其来的勇气付出了代价,宋文他们先是愣怔着,很快他们被小堂激怒了,他们认为小堂在耍弄他们。小北京说,揍他,这个叛徒,胆敢耍弄我们,狠狠地揍他!不知是谁的声音在小堂的身后一遍遍地重复着:严刑拷打,严刑拷打!
小堂转过脸想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可是宋文一把揪住了他的头发,宋文的表情很严峻,他说,快招,你的独立纵队到底有多少人?你不老实我就把你吊起来了!小堂的脑袋在宋文的手中沉浮,小堂说,你别抓我头发,你抓我头发也一样,我就一个人,一个人也可以成立独立纵队,你们懂不懂?宋文这时猛地松开了手,将小堂撞到墙上,他拍了拍手上的头屑,说,拿绳子来,把这个叛徒吊起来!
他们将小堂悬吊在横跨空中的水管上。小堂的脚一开始还蹬踢着,一开始他觉得身子的坠落使他疼痛难忍,渐渐地就觉得他是在向屋顶上浮升了,他看见印染厂的男孩们围着他嚷嚷着,挥舞着手臂、鞋底,还有拖把。
在半空中小堂的恐惧感奇异地消失了,他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耳边涌动的是一种类似风吹红旗的声音。他看见了那面红旗,他看见了红旗下排列整齐的队伍,是他的队伍。他看见一条巨大的横幅,横幅上写着威风凛凛的四个大字:独立纵队。
小堂在这个瞬间清晰地重温了中午午睡时的梦境,这是他的独立纵队。这就是他的队伍。这就是他的人马。小堂热泪盈眶。小堂的脸俯向他的队伍,露出了狂喜的笑容。小堂被缚的身子开始在男孩们的头顶上向上腾跃,宋文他们有点惊愕地仰望着小堂,他们注意到他的手臂,主要是他的手臂在绳索中挣扎上升,一次次地挥举。小北京叫起来,他要喊口号,快把他的嘴堵住!
他们从拖把上拽下了一些布条,他们手忙脚乱地用布条往小堂的嘴里塞,但是小堂的欢呼声已经喷薄而出,小堂的欢呼声已经尖厉而响亮地在废弃的厕所里回荡起来:独立纵队成立啦,纵队成立啦,成立啦……
……
一把花雨搔了小女孩锦红。
锦红的姨妈在伞厂工作,她从出口品仓库里捞了几把花雨伞出来,兄弟姐妹一家送一把。送给锦红家的这把伞尤其漂亮,绿色的绸布面上撒着红蘑菇,伞柄是有机玻璃的,里面还嵌着一朵玫瑰,看上去像是水晶嵌了红宝石。
雨伞归了锦红,从那天起锦红天天听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天气预报存心与这个小女孩过不去,说明天天晴,后天天也晴,再后天是多云转晴。锦红气坏了,她冲着广播骂,讨厌讨厌,为什么不下雨?去年我没有伞,你天天下雨,等我有了伞,你偏偏不下了,气死我啦!
好不容易盼来了雨。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早晨。
屋檐上的雨声一响锦红就冲出去,李文芝在厨房骂女儿,说,死丫头,是短脚雨,下不长的,你急着出去显你的宝。锦红顾不上听母亲的数落,她慌慌张张地把伞打开,听见雨点打在花伞上,啪啪地响了几下,伞面就沉寂了。
锦红抬头看了看天色,天气确实像她母亲所说,不像是要好好下雨的样子。锦红很失望,她站在门口,将伞转了一圈,还是没有听见雨的动静,但是下雨前街道上特有的慌乱气氛安慰了锦红。
她看见小玉的奶奶抢救晾在外面的被子,不知怎么把三脚杆撞翻了,那老妇人就操着绍兴口音尖叫起来,小玉,快出来收被子了。与此同时,得了肺炎的珠珠正从她父亲的自行车上跳下来,她的头上顶着一只用手帕做的小帽子。
珠珠被她父亲拉进家门的时候向锦红这里瞟了一眼。她一定看见了我手里的雨伞。锦红举着伞走到街道中央,向前后左右张望着,她想雨也许会下大的,这么多天不下雨,也该下一场雨了。
锦红打着雨伞向小玉家走了几步,夸张的步态像一只开屏的孔雀。有人注意到了锦红的伞,冯明的姐姐倚靠在门边说,锦红,在哪儿买的伞呀?这么漂亮!
锦红犹豫了一下,机灵地撒了个谎,北京,在北京买的。冯明的姐姐很惊讶,追问道,你们家谁去北京了?锦红没有来得及把她的谎言编造下去,一阵大风不知从何而来,风的大手蛮横地掰开锦红的小手,那把雨伞竟然跳了起来,它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然后开始在街道上奔逃。
锦红尖叫着,伞,我的伞,快帮帮我。她回头向冯明的姐姐求援,但冯明的姐姐只是弯着腰咯咯地笑。锦红就去追她的伞,伞毕竟是伞,它只有一条腿,跑不快,锦红看见它最终卡在春耕家的门洞里,不跑了。锦红松了一口气,叉着腰教训雨伞说,看你跑,看你还跑!
锦红后来回想起来都是教训雨伞惹来的祸,她如果当时赶快把雨伞抓在手里就好了,可她偏偏多嘴,站在那里叉着腰教训雨伞,结果雨伞在她的眼皮底下被人抢到了手中。
春耕抢了她的雨伞。春耕把雨伞高高地举起来,端详着有机玻璃的伞柄,不让锦红接触她自己的伞。锦红跳几次,都没有够到她的雨伞,她说,你把晒我,你不还我就叫你妈妈来。
春耕说,谁说是你的伞?伞在我手里就是我的。锦红急红了眼,锦红一急就把春耕他母亲的绰号叫出来了。大屁股,她跺着脚叫道,大屁股,你儿子抢我的伞!屋里没有回应,很明显只有春耕一个人在家。
锦红对包丽君的不敬把春耕惹恼了,春耕推了锦红一把,瞪着她说,好呀,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把伞了,你敢骂我妈是大屁股?你家里的人才是大屁股,你家里人不光屁股大,×也大,你家里人是大×!
锦红惊恐地看着春耕,更准确地说是看着春耕的手,她预感到一种危险,春耕可能会在狂怒中把她的雨伞撕成碎片。锦红的头脑中一片空白,锦红忽然尖叫了一声,然后就抱住春耕的腿,在春耕的腿上咬了一口。
现在已经很难鉴别是什么导致了锦红最终的灾难了。锦红记得春耕的腿上有着疙瘩般的肌肉,这本来会让锦红吃惊的,但是锦红来不及吃惊了,春耕的拳头把锦红打出去很远,撞在墙上,锦红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