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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要考研的女生,为考研可以暂停一切的女生,安静读书是第一要务。
京城居,大不易,但好运气就是好运气,在胡同迷宫里七拐八绕就迎头遇到这么个出租平房,租费便宜得令人欣喜,房间虽不大,还算整洁,且深居胡同,颇有闹中取静的禅味。
房东是地道北京妇人,50多岁,圆乎乎的精明中略显富态,总抱着个黑猫。说话敞亮,谈条件明快简洁,有点轻视外地人的底气,但这是北京人通病,想想也没什么。总之,各方面我都满足得不得了。交钱、搬家,当天一勺烩,房租一交就是半年。
出租房在一个小四合院里,房东住正房,我住跨院,东厢房堆着杂物和古旧家具,西厢房似乎要收拾出来招租。不明白为何先租偏远的跨院,而闲置厢房?也许房东另有盘算……算了,不关俺事。
例行洒扫后,我躺在行李卷上看着房间发呆,这是间不到12平米的长条屋子,两扇向阳窗,水泥铺地,白灰抹墙,简单得实在无可研究。
只有一面镜子,大且老式,缀有很多斑驳的红旗、麦田和拖拉机图案。镜面有些暗,也许年头久都这样。
吃饭在胡同口的麻辣烫,开水房东给烧。如果说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话,就是房东的黑猫了。它很敌意,又不公开挑衅,狠狠地悄悄盯着我。
晚饭6点,房东晚10点锁大门,我12点上床继续看书,凌晨1点睡觉,早上6点半起床。这一串常态数字保持了五天。
第六天晚上,睡前洗脸照镜子,整理白天的积尘,看新添的皱纹,是一天辛苦的总结。镜子依旧暗着,不过不耽误对镜挤眉弄眼和自怨自怜。
3分钟后,我眼角带着一点晚霜的白影转过头去,想匆匆就寝。
然后,噗……似乎有气泡从镜面融脱出来,于空气中勉强炸开,留下一个神秘呻吟。
慢慢回过头去,镜子有了一圈外漾的波纹,仿佛竖悬的水,在微黄墙壁上荡漾着。那究竟是个镜面,还是一池的湖水?
瞬间,镜子又恢复正常。
是不是太累了,我喃喃自语间轻抚镜面。上面什么波纹都没有,冰冷是惟一的感觉。睡吧,被窝诱惑无可抗拒,十分钟后就不再有任何烦恼。
夜沉沉,睡眠也深,杂乱无章的梦,此方唱罢彼登场,甚至霸王未去,汉王已来。
不过,有一点丝竹之乐怎么那么陌生,如隔了好几世的路人。不知别人梦里是否有这么悠扬哀婉而又清晰的声音,肯定不是荒诞背景中的浮雕。
它在奏响。每个音节都切进骨头里,清雅中透着冷峭,绵绵不绝的曲调令人感到温柔中几缕窒息。
我醒了么?还是睡的?无法辨别音乐的方向,也无法转身,甚至无法畅快呼吸。有些东西在一丝丝离开身体,我却无力阻挡。
咚,铿铿…
江南丝竹被一种清脆敲击声打断。
这次是玩真的,我清楚地感到敲击声异样地冲击着耳鼓,那仓皇盲动使梦境的茧上被硬生生咬出一个开口。醒过来,一定要醒过来。
醒来时天黑着,我轻轻嵌亮手机键盘。午夜2点3分。这是六神无主的时刻,连内脏都睡觉了,我却凄凄惶惶醒着,在没边没沿的黑暗中独醒着。
醒着有时也是可怕的事,裹紧被子和贴身睡衣根本不能抵挡,那种直刺心窝的莫名东西,它似乎根本不走寻常途径。它就在这。它居住于此的年代比我要早得多。
眼睛有些肿,眼白上有来路不明的血丝,眼眶有不清不楚的混沌。也许是晚霜未经起岁月考验,一夜之间变成了柿饼上的糖霜?总之这面孔越看越不像自己。镜子是那镜子,我还是那个我么?
直到房东在院子里哗哗地泼水洒扫,我才想起自己在镜子前徘徊15分钟之久。
以前可从来没有超过五分钟的时候啊,罪过罪过,匆匆抓起背包,立即开始必修功课:早饭——考研补习班——午饭—图书馆……
“呦,这丫头风风火火的……”房东正在扫院子,黑猫在扫把阴影里摇尾巴,我刚跨出院门,它狠叫一声,似乎在向房东告密。
正午阳光不仅在柏油路上产生镜面反射,也成为我一天活动的镜面分割。
……
夕阳再次把胡同宅门串联起来,高高低低的椽子和门墩在黄色光晕中彼此问候,垂下几经风霜的门扇,就要分隔成无数个独立小世界了。
我的小世界门口蹲着黑猫,它是找茬撵我走。忘了,今天应该买鱼干贿赂它,忙忘了。我想悄悄绕开那头莫名愤怒的汹家伙,可无论转到哪个角度,那对绿眸子总是冷冷盯着我。
“大娘,它……”我把书包挡在身前,生怕它挠到我。现在狂犬疫苗可贵呢。
“去!”房东拿扫把赶开了黑猫:“回来啦,吃了么?”
“吃过啦,大娘吃的啥?”我自以为和她很熟,顺口回问。房东几秒钟才硬蹦出一个词:“炸酱面。”
夕阳被匆匆关合的门扇夹住了,院落里留下一片无声惊叫,空气逼仄使东西厢房正房门廊都拉紧了距离,像因饥饿而皱缩的胃囊。
看来我们还并不熟悉。
几点了?今晚第几个梦了?这是住在这的第几夜?
突然站在一片白地里,白得什么都没有。
然后,白色被撕开一道口子,有人把一面镜子推了进来。这镜子我没见过,肯定没见过,样式太古朴,像是镜子的木乃伊老祖宗。或许比木乃伊扮相好些,起码红木像框很上档次。
镜子就悬空站着,我想问它累不累,犹豫半天也没开口,但它却似乎知道我的心思,轻轻地,一点点地,缓慢而绝不停留地转过来,把整个镜面端端正正朝向我。
镜子里远远有个人。是我。
“我”穿了一身苏绣旗袍,很委婉的一种身段坐姿,身前身后似乎有些梅花、茉莉,或者我根本不认识的小碎花。
“我”在看着什么,一本书,或是画册,或者情书……太远了,看不清楚。
“我”安详地翻着纸页,把每一秒钟都充分溶解了,让每个动作的细节都无限伸展。
与此同时,镜子外的我,似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但又肯定不是血浆、骨髓,也不是筋头肌腱。是什么呢?我想不出,突然发现自己是站着的。那又是谁?纯白空间在疑问中轰然坍塌,镜子幽幽转了一半,以斜睨的角度对准我,里面的“我”向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镜子就那么转过去了。然而,背面,还是一面镜子,里面是?咚,铿铿铿……
梦又断了,我费力地睁开眼睛,手机显示午夜两点零一分。
镜子!我仗起胆子望向镜子的方向,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
算了,梦境中镜子和这面截然不同,又何必迁怒?可那种闹钟式的敲击声又是怎么回事?头疼,头疼得直抽筋。对,就是抽筋的感觉,好像脑子一下子被气泵抽空了。妈呀……这半夜可真要命。
我决定不吃早饭,据说空肚子促进精神集中。最近糟糕的睡眠让我在课堂上洋相百出,轻微打鼾,口水湿了课本。还好左右都不认识,不然糗大了。
课间,前排有女生在偷偷照镜子,那种两块钱街摊的小圆镜子。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面孔,忘涂口红了?忘擦眼屎了?怎么这么别扭呢,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对了,早上没照镜子,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忘记!我突然极端牵挂起那面水银和玻璃结婚的平面,就借助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朝自己大喊起来:“你该照镜子的!你忘了!”而且无视别人的眼神。
那天后面的课我都没上,虽然课都很昂贵,教授很专业。
我觉得真有些东西存在镜子里,完全是自己的,很亲切的东西在里面,现在我不知是该把它拿回来,还是存更多的进去。我在课堂之外一路小跑,真的,这时候跑起来就像从瀑布冲进花果山的核心,心里满是毛茸茸的兴奋与尖叫。
那一刻,我肯定跑得比地铁都快。
房东姓康,我叫她康阿姨,她就对我嘘寒问暖。
康阿姨似乎没工作,也没家人。以我的经验,单身往往仓惶灰暗而缺乏节奏感,但她做事却很有规律。如定时洒扫,又如定时锁大门,每天同一时刻抱起黑猫,同一时刻放下黑猫,她该是除了北京火车站大钟以外最准确的活体计时工具。
而我的规律需要不断调整,旷课当天的夜里我没有睡。
我盘腿坐在床上等待那镜子里的梦境,如果这个梦真的可以打破睡眠的限制直接来到面前,我觉得那就是一种无可抗拒的命运,和我要做真正的北京人,而不是似是而非的TMD“北漂”的念头一样,固执地把自由生命拥抱得浑身是血。
10点康阿姨锁门,11点熄灯。12点我困了,12点半照镜子。
镜子平整得很,我摸摸它,冰冷,平直。
困,还是困,脑袋好像拴了五个沙袋。我把手机闹铃定在凌晨两点,也许那个时候跟镜子交流会更顺畅些。
就是现在,时间开始论秒计量。我的眼皮匀速合上,而日光灯依旧惨白。也许快到1点,或者两点?梦境还没开始,一幕紫红天鹅绒压着所有角色不让出场。那是疲惫眼皮的颜色。
然后,似乎没有报幕,紫红色就裂开了,不知是什么时刻,总之是对我很重要的时刻。
幕布横着裂开,不像舞台幕布左右分。一片纯白撑开一个似曾相识的空间。我知道那里一定会有个镜子在等我,镜子里面还有个“我”。这是对上一个怪梦的复习么?
我想错了。镜子在,但里面什么都没有。
它孤零零悬空在一片纯白中,幽幽旋转,就要转到背面了……轰!!!
我没有看到穿旗袍的“自己”,没有看到梅花moli花丁xiang花,只看到,从镜子背面,井喷般飞迸出无数血水来,无数血点血滴血块血斑狂傲而兴奋地跳跃着,发出尖锐的呼啸声,瞬间整个纯白空间刷成了血泥地狱。
轰d!
无法抗拒,无法呼吸,无法抬头。
血腥味把我淹没,整个颅腔都充斥着沉重的恶心的却又吐不出来的血。
想喊,但肺好像漏了,怎么也提不上气。
喵……血世界被一只爪子撕开了,瞬间血海退去,我发现自己和衣躺在床上。手机屏幕很亮,电筒般的光圈下,手背多了三道不深但很疼的血槽。还有,床头的黑暗里站着黑猫,绿色双瞳犀利而坚定。
玛的,这死猫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去揍它,黑猫敏捷地蹦到地上,锋利爪子似乎还没有过瘾,挠在水泥地面上沙沙有声。我们对峙了5秒钟,愤怒火焰就熄灭了。
真实的镜子“噗”地又响了一声。满屋子黑暗都液化了,从顶棚到地面一截截蠕动起来,一段黑色一段黑色,伴随着一种细微嗡嗡声,像短而无情的钢锉,一下一下把我的耳朵锯掉,把瞳孔磨平。
房间不亮而亮,镜子无声而有声,一切都存在,一切解释不通。
嗷!
黑猫疯了,弓背竖起浑身黑毛,狂野嘶叫着,完全恢复了祖先的桀骜野性。但不是冲我,而是直向镜子。
听到第10秒,我想我可以昏倒了。实在受不了了……
醒过来了,或者不是醒。我根本就没睡,而是从昏迷中溜达出来。康阿姨还在洒扫,院子里树叶不断被堆积起来沙沙作响。头昏沉沉,浑身关节都脱臼般无力,伸懒腰的时候,胳膊几乎掉下来砸在脸上。
该死的猫呢?该死的镜子呢?我仓皇迷乱地四下找趁手工具,只在床边抓到一本厚厚的足可以砸死人的英汉词典:“我砸扁你,我砸烂你!”
猫没有了。镜子还是那么古老善良,斑驳红漆,昨天什么样,今天还什么样。我感到凝聚在字典上的杀气在迅速消退,举起来又放下了。
我站在镜子面前,久久端详它,里面自己也在端详着我。我们瞳孔都是褐色的,头发略卷,肤色有些见不得阳光的苍白。似乎没有什么不同,除了,镜子里的我有些灰暗,颜色不那么鲜明。
我伸出手抚摸镜子,“我”伸出手抚摸我的手。镜子似乎很厚。那层玻璃比普通镜子要深邃,我的手和“我”的手,有一段不可捉摸又无法靠近的距离。
梅花……旗袍女人……纯白色和血泥地狱……午夜的敲击声……我在混沌中试图将这些零碎而令人极不舒服的梦境与现实连接起来,写成一篇自圆其说的调查报告解释给自己。
可想而知的是,任何努力终究要失败的。要出门么,还是对着镜子冥想一整天?最后,还是……出去听课吧。我抓起书包,轻轻推开屋门。
啊Z猫,不,是猫头端端正正摆在门口,保持仰视角度,猫眼已被抠去,两个血淋淋的窟窿正对着我。我无法抑制地大喊大叫起来,猫头被一脚踢出去,骨碌碌满地乱转,但不肯离开我,怎么也不肯离开我。
“木兰,你怎么了?”康阿姨在稍远的地方说话,她以前可不这么亲切。
我躺在床上,满脑袋都是骨碌碌打转的猫头,在脑海里刷下一条又一条紫红的疤痕。
明白了,这是24小时里我第二次昏倒。
“猫,黑猫……猫……”
“你怎么了,木兰,哪有猫啊?是不是你昨天没休息好?”康阿姨的温柔气息溶化在床头一平米范围内,像稳定而致密的磁场。
“不,你养的猫,它,它死在我门口了,就剩下个脑袋……”
“我没养过猫啊……”康阿姨靠得更近,双瞳极为慈祥,无法抗拒的慈祥。
“不对,你养……猫……”
“我没养猫,真的。”
“没……养……?”
“是啊,我确实没有养猫。”康的双瞳里添加了一对幽蓝色调,看得我好舒服,舒服得有些忘乎所以,如烈火中畅饮冰镇酸梅汤。
我似乎被说服了。康阿姨去忙她的事,我去忙我的学业。院子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堆树叶的尸体。
晚上很阴沉,很多来路不明的云在京城上空堆积,一个叠一个地互相挤压。没有雷声,但我知道那里酝酿的正负电荷正以几何级数增加。
晚饭时,第一滴雨掉进了我的麻辣烫碗里,第二滴落在回四合院的路上,我数不清后面有多少滴了。因为康阿姨撑起一把伞给我。
“冷了吧?”康阿姨声音依旧磁性,她盯着我问道。我努力去找早上那两点愉悦的蓝色,如同瘾君子在搜寻上品白面儿。
我们在四合院的门斗里对望了20秒,我的眼睛觉得很饱了,像吃了三碗麻辣烫那样饱,于是眨了一眨。
“你去休息吧。”
“嗯!”
回跨院时,我路过台阶上的一点淡淡血痕。我想起了不该存在的猫,于是又回头确认了一下,那里确实有一点非常浅的血痕,但我“确实”没有看到。
脑袋很快就转了回来,一股奇大的弹性把它扭正,我觉得自己的脖子比弹簧还要坚韧。
我把小毯子蒙在镜子上,衣服没脱,门反锁。
咔嚓!闪电,又一个闪电,雨更大了些。有棱角的凶狠雨点把玻璃窗拍得山响。
我点了一根烟,烟放了很久,干燥得直呛鼻子。这盒烟我足足抽了半年,里面还剩下半盒有余。只有最紧张最难过才抽,男友分手抽了四根,做毕业论文两根,奶奶去世三根,今晚我决定把它抽光,明天再买一盒。
书是一定要看的,但今天顺序有点怪,我从最后一页看起,而且把书倒过来。每个翻转的方块字都那么清晰,一个个直挺挺的。第四根烟抽完,我想睡觉了,虽然很早,也不困。
收拾床铺时,词典乒然摔在地上,很夸张地把自己翻开,五脏六腑影像无私袒露出来,上面还有前男友写在字典底页空白上的张狂字样——“猛鬼街住着永远不会死的弗莱迪,他会突然跳出来吻你。”男友没少吻我,但他毕竟不是弗莱迪。
雨很大,隔不久就是个闪电,连着一个雷。唰!屋子里突然全白了,什么陈设都没有了,只有我,还有镜子。我对着手机使劲看,上面时间数字迟迟不跳,像被焊死在上面。
镜子!我浑身一冷,望过去,缓缓地转头望过去。镜子在动,覆在它上面的毯子突然鼓起一个包,随即又凹下去,如此反复折腾。我轻轻走过去,其实根本不想走过去。苦着脸,执拗的脚筋直往后转,双腿不像是走路,而是硬拖着上身行进。
终于到了镜子跟前,努力地揭开毯子的一角,毯子中央鼓起的包突然平复了,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异常。揭,再揭开一点,一点……忽然间,整个世界都倾斜了,我站立不稳,一下子……一点精神准备都没有,就掉进了镜子里。飘,飘飘,我踩不到东西,也抓不到把手,很多花在身边飘舞,它们都在发出尖锐的笑声,每笑一声都会把白色空间划一道血痕,整个天幕之下,就这样一道道划着,逐渐由白转红。终于落地了,但不是行走,而是离地皮半米高的地方横飘。那是一片水乡,有些妇女在河里槌衣服,有些巍峨的深宅大院,问路么?还没及决定脚下就漂过去,那些女人在卖力地噗噗槌衣服,槌衣服,但近处看看,每个女人槌的都是一个孝子尸体,她们都在认真地槌,槌得河水殷红殷红的。我走不开,飘不动,眼睁睁看着一股股血浆和碎肉随水而去。吖!其中一具尸体突然睁开半只朽烂不堪的眼睛。
冷,我浑身突然冷得不行,再也飘不动了,一头扎进冰冷的充满幼年红细胞与铁锈味的河水里。
“你醒了。”旗袍女人把美丽的丝帕从我额上拿开。上面很多忧郁香气,她身上也有。
“你好几天没刮胡子了……”旗袍女人把我的头枕在她大腿上。
我没胡子,我是女的!白痴!我骂着,挣扎着,但嘴里没一点声,四肢没一个听大脑支配的。
旗袍女人很温柔地举起一把刀,慢慢放在我的喉咙上。刀很大,很亮,很锋利,她轻轻地来回拖动,我的皮肤、肌肉、血管、筋脉就一层层被剖开。我听见很响的像自来水管爆裂般的声音,看见自己脖子里喷出一股高高的血柱来。
“你的头也好几天没洗了。”旗袍女人很美,美得让人心寒,她温柔无比地拖动刀子,每下都不快不慢,我感觉头被割下来了。我的头被轻轻放在一扇门前,居然还有视力和听力。
那门好熟悉,熟悉到我知道即将出来什么人。门果然开了,出来个人对着我尖叫,然后一脚把我的头踢开。那正是我啊!那个阴沉早上的我啊!那现在的“我”又是谁呢?那只死了的猫么?它是不存在的!接下来的几个镜头,我似乎看到了康阿姨,看到我昏倒在门口,看到整个世界突然被包起来,重重摔在什么地方。世界就黑了。
世界就这么黑着,我想我走不出去了,像过了十个世纪的黑暗与等待。然后,身上突然轻松了,我又可以动,可以睁开眼睛。居然是一切正常的,我在出租屋的床上,出租屋在充满金色秋意的蓝天下,蓝天在一切正常的宇宙里。院子里一片阳光,康阿姨在洒扫,稳定不间断的沙沙声和树叶尸体的磨擦声。我愉快地站起来,因为这一夜的噩梦终于结束了。世间没有什么比噩梦中止更令人欣慰的了。
我起床,梳洗,对镜子好好找找昨晚新生的皱纹,然后到院子里和康阿姨互致问候,再然后去吃麻辣烫。真的是个好天气!
喵!
天哪,是猫的声音!是一只没有头的猫!它脖腔中发出呼噜噜的响声,浑身血污,在水泥地上没头没脑地打转,把紫色褐色干的没干的血甩得蹭得到处都是。
我硬捂住嘴,生怕自己恐怖尖叫引起它的注意,但终于没能忍住,歇斯底里地干嚎起来。猫似乎“听”到了我的崩溃,它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没“说”,我看见猫尾巴友善地摇了一摇,左前爪子抬起来,又轻轻放下。它突然拔腿向门外奔去,屋门轰然为它敞开,在一路阳光的鲜明道路上奔去了,直奔院子大门。
“我不住了!”我也一路奔出去,奔向安静洒扫的康阿姨:“我不住了,房租我不要了,现在就搬走!”
“住下吧,这里多好……”康阿姨坚定地抬起头,我的心突然裂成两半,又想寻找她眸子里的蓝色,又想拼命避开。一个我打过来,另一个我打回去,终于我避开了康阿姨咄咄逼人的眼神,冲向四合院大门。
“留下吧,给我做个伴!”窗子一下变得灰暗起来,好像同时落下三层帘布。我一个激灵,那声音,和旗袍女人是多么相似。由恐惧而激发出来的盛怒中,我抄起厚厚的词典,向那邪门镜子掷去:“镜子,你不就是依仗这个怪镜子么,我砸了它!我砸烂它!”词典噗地消失在镜面里,波澜不兴。然后一股强大的力量黏住了我的双腕,把我向镜子里拖。
啊!救命啊!我要死了……我又看到了水乡,又看到了那些妇女正在槌的小死孩……然而,这次旁边居然多了一墩土台。土台上有两个人正在下围棋。一个白衣长须老人,还有一具长胡子的完整骷髅。
“老爷爷,救我!”我几乎给那团白色跪下,我觉得他比《魔戒》里的白袍巫师还要仁慈。
“我知道你要来,但你不该来。”老人应声了,但依旧捏着棋子,凝神想路数。满盘白棋如枯骨般惨白,黑棋如黑夜般乌沉。
“我不想来,我要出去,老爷爷救我!”
“从哪里来,从哪里出去。”
“我,我找不到……”
“出处无所不在。”老人终于抬起头,满怀慈悲地盯了我一眼。
我茫然寻找,突然发现,来时的镜子就悬在空中,悬在血气翻涌的空中,毫无依靠,毫无负担,像一只麻木不仁的方形瞳孔,扫视着人间地狱。那就是出口。
没等我回过神来,老人一挥袍袖:“走吧,别再来了,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一股夹杂着沙尘吹得脸蛋生疼的劲风,把我刮向镜子,猛地推了进去。镜子打开了一条狭窄到仅可一人通行的隧道,我兴奋地奔跑起来,前面光亮越来越强,我已经看到自己的房间,床铺,我的书本书包……还有我。
我?!
“我”在看我的书,翻我的词典,躺我的床……
让开!让出我的床!我拼命地掐着“我”的脖子。突然,我触电般缩开双手,无数幕情景扑面而来,阴恻恻地笑着的自己,和自己搏斗,死去的没有头的猫在走来走去,江南水乡被槌烂的孩子尸体,血红的河水,血红的天空,梅花moli花……无数的影像重叠在一起,一幕,一幕一幕,狠狠砸在我的视网膜上,连绵不绝,源源不断,汹涌澎湃……
我闭上双眼,一幕幕场景仍汹涌而来,砸得我脑袋发颤,浑身发抖。而且感觉很热,面孔上很热很疼。终于安静了,我慢慢睁开眼睛,发现两个眼角分别淌下细细的血线来。而我的双手中,有人连声咳嗽。我掐得居然是康阿姨,我已经把她掐得半死了!
一个巨大的闪电和能震碎人内脏的雷鸣。我发现一切又都回到了那个雨夜。不,是我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个雨夜,所有经历感受不是梦境就是幻觉,不是幻觉就是妄觉。
原来这几个章节我哪都没去,就在院子里,就在这个大雷雨之夜,我骑在康阿姨身上努力掐她。
这TMD到底是怎么回事?
康阿姨安静地躺着,丝毫没有不舒服的表示。她眨着堆积微皱的眼皮,似乎根本不想挣脱我的双手。
“当年,我就是这样杀死了我的丈夫和孩子……”康阿姨幽幽地说道。
“镜子底座是明末的铜镜,它见证了太多的杀戮。第二层是我的镜子,它见证了我杀掉全家。最上面只是玻璃,用来掩饰。”
“我疯癫的时候和你现在一样凶狠。我累了,最近总是梦到丈夫,我的孩子。”
我没有继续听下去,我紧紧扣住她的脖颈……
我知道这是医院。
大夫拿电筒晃我瞳孔和眼皮,我没记得里面藏过东西,他在找什么呢?
然后,我感觉真的离开了自己,而留在那儿的“自己”似也举手道别。几个白大褂正手忙脚乱给坐在那的我套紧身衣。因我挥手时顺便抓起一把刀子……
我的记忆又发生错位了。康婆婆没死,而镜子也没碎。
我住进了精神疗养院,医生说我患了非常严重的臆想症……
听说康婆婆又招来新房客了,这位房客也会像我一样将看到水乡,看到小死孩吗?
哦……那面镜子,那面镜子……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