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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九章 只余风吟(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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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的雨声渐歇,而经过缘行的一番开导,陈卓纠结彷徨的情绪终是淡了些,也做了决定。

等他向缘行告辞时,天空乌云尽散,月微在天边倾洒下来,与之前黑暗不见五指相比,已一片透亮了。

陈卓牵马的动作突然停住,回头看了眼,隔着半道还算完好的篱笆,缘行也正微笑望来,目中满是鼓励与善意,他身姿挺拔,在月光中尽显高僧风范。

陈卓神色微动,再次点头示意后便上马飞奔而去。

殊不知,他这边刚一走,那头缘行第一时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然后将双手拢在袖中,毫无形象的垮着肩膀小跑回茅屋,这天真是太冷了。

他合衣倒在床上,没多久便进入了睡沉了。

原计划着既然熬了夜,就不起来早课,偷懒补眠一天,可生物钟东西实在一言难尽。

等天光大亮,他强打着精神走出屋子,首先入眼便是外面院落中的一片狼藉。

昨日雨来得突然,他根本没有收拾完,得,今天可有的忙。

“翠柏苦犹食,晨霞高可餐。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自嘲的念了两句酸诗,缘行挽好袖子便准备干活。

“师弟好雅兴。”这时,一道笑声传了过来。

缘行转头,先是疑惑地看着正缓步走来的高大僧人:“玄悟师兄,你怎么也在?”待瞥见对方身旁的理恻后,恍然大悟的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师兄可不就出身朝天寺么?我竟给忘了个干净。”说罢忙迎了上去。

来人也是多年前的旧友,玄悟和尚。

“师弟这是……”只是玄悟上下打量缘行一番后,面色不禁一变,吃惊道。他自是能看出对方身体的状况。

“苟延残喘罢了。”缘行不以为意的笑了笑。

玄悟的目光一直徘徊在他身上,见他似乎真的不在意,沉默半晌,突然长叹口气,对着缘行合十一礼,佩服道:“恭喜师弟了。”

后者面上笑容未曾有丝毫改变,又转向玄悟身后的理恻,点头招呼道:“理恻师父,好久不见。”

他原打算将人请进屋里招待一番,可院子环境这般杂乱,两人也实看不过眼去,二话不说,挽起袖子便动手帮忙。

好在人多干活,也并不无聊,还可以叙旧不是?

玄悟这些年一直在各处游历,听说北方战况不利的消息,怕师门出什么事才慌忙往回赶。可惜他之前跑得实在太远,得到的消息也明显滞后许久,等回了朝天寺,才知事情已经没有先前那般糟糕了。他也收了心思,准备在师门住下,顺便整理这些年云游生涯的收获与心得。

无意中听人闲聊说起有缘行这么个和尚,心情激动下拉着理恻便过来寻人,原本听理恻说缘行之前去城内避难了,本已没报多大希望,没曾想还真见到了故人。

可能因为没在屋子里搜刮到值钱的东西,这次缘行的家被破坏得非常严重,篱笆倒塌大半,连茅草屋也是摇摇欲坠,是已先前缘行才感觉头疼。

可来了两个帮手后,这进度自是飞快,还没到傍晚,倒塌的篱笆被扶正重新捆牢,漏风的门窗也被修补完全,垃圾与残存的积雪泥土也被清理了出去,小院立时变得整洁干净。

见天色已晚,玄悟便提出告辞,约好来日再聚,缘行便将二人送到院外,目送两人没了影子,他才抱起挑好的干木柴回了茅屋。

夜里冷寒,取暖的燃料自要准备充分。

谁知,炉子里的火还没升起来,理恻又急匆匆跑回来了。

一见他便跪拜下去。

“这是为何?”缘行忙上前拉对方。

“方才下山听玄悟师叔说起往事,才知当年救我一命的正是您。救命之恩,怎能不谢?”尽管被拽住,理恻还是坚持着磕了一个头,方才起身。

缘行此时的力气没有练武的人大,自是没办法制止,只是叹着气道:“感谢的话你父亲也已说过,你更是早磕过头,那些陈年旧事还提他作甚?你我之前,何须如此客套。”

“您为何一直瞒着我?”理恻神色复杂的看着他。

“难道要贫僧直接承认自己就是当年那个花和尚吗?”缘行失笑。

理恻闻言愣了下,接着也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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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缘行没有进行晚课,而是早早的上床睡了。

延续多年的生活习性,使得他睡眠极轻,稍有风吹草动即便再困倦也会被惊醒。

如预料中的一样,月照中天之时,陈卓的招呼声在屋外传了进来。

缘行撑着身子起来,晃了晃脑袋,觉得不再困得发胀了,才整理衣衫上前开门。

与昨日稍显阴郁相比,今晚陈卓的状态明显要好上许多。

他这次来,不但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还揣了包好茶叶过来,进屋后没用缘行动手,先去寻壶,将茶沏了。将茶杯递到缘行面前,歉意道:“陈某是否打扰大师休息了?”

“施主来之前贫僧已睡了一觉,倒是无碍的。”缘行端起茶杯,没急着饮用,而是放到鼻端轻嗅,之后抬眼笑看对方:“看来施主已经做了决定。”

“是的,经过大师昨日开解,陈某已想明白了许多事情,今后定会妥善处理各方关系。”陈卓笑答。然后开始向缘行请教佛门的种种学问,也包括规矩与戒律问题,缘行也详细做出解答。当然,有些事情需要领悟,便不能说得太明白。

如此,一夜又这般过去了。

之后,陈卓又连续来了三天。大概因为没有皈依,此时的陈卓只在功德舍利那里得到了些许好处,还并没有承担佛门行走的职责,更未曾穿越到其他世界。所以,对于一些认识,他真的所知有限。

而在这几天的讨教后,他终于对佛家理论加深了了解,再不似之前那般懵懂了。

到第三天,陈卓对缘行心悦诚服,告辞前免不了又提起了拜师的请求,

这次,缘行依旧因不可言明的原因拒了。

陈卓叹了一声,才道:“令我回京受赏的旨意后日便到,我又得到消息,家父有意向皇帝请一份赐婚的圣旨,想来这时第二队传旨的太监已然出发北上了。虽然战局已经平定,可大将不得命令无法擅离。唯有接了回京的旨意,方才能正式出家。而且要赶在第二份圣旨到来之前,否则无论接受不接受,对柔锦的名声都会有极大的打击。朝天寺这时巴不得陛下忘了他们,怎敢收我入门?这么点时间,又到哪里去找个合心意的师父?”

缘行在这里虽有几年,大部分时间却只与难民接触较多,真没识得几个同修,这时也是爱莫能助。

“算了,我找本地的兄弟们打听一番吧。”陈卓见他真的没有收徒的意思,带着沮丧走了。

可能在忙拜师的事情,此后几日陈卓都没出现。

缘行却一点不担心,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倒是朝每日来拜访的玄悟要了纸笔,一到闲暇便写写画画,不知在弄些什么。

这天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春日,有传令兵找到小院,将一封信给了缘行。

偏巧玄悟与理恻也来得早,玄悟见竟然是军中悍卒前来送信,有些担心。

缘行则心中有数,展开信件看了,笑着说:“有个故人剃度出家,邀我观礼,师兄可有兴趣?”

玄悟自是答应。

于是缘行回房取了东西,三人带着斗笠,便跟着亲兵一路向南行去。

路上,缘行向二人大概解释了陈卓的身份,理恻看向他的目光亮得吓人,大师说那贵人乃是佛子,这才过了几年,那般显赫的人物竟然真的皈依佛门,这眼光,这境界,着实令人钦佩。

玄悟也抚掌赞叹不已:“师弟又为佛门度化了一名俊杰。能得师弟看中,那位陈施主将来必是一代高僧。”

倒是前面带路的小兵,听着几个和尚的闲谈,不时回头将视线投到缘行的身上,盔下的眸光中夹带着某种近乎仇视的情绪。

缘行自是感应的到,只苦笑压低了斗笠,当作未见,更不好与无关人计较。

很快,三人到了雍江府南十里外的雍水庙。

这座小庙不大,此时里面站满了人,披散着长发的陈卓正含笑与一干军人打扮的人闲聊着,见得缘行等人忙迎了过来。

“恭喜。”缘行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大摞纸张递给对方:“知你忌讳颇多,我便写了这个,若真遇到什么事,将之拿出来也好做些解释……”

陈卓郑重收下,感激谢过。

沙弥受戒仪式开始,虽在场僧人还没有观礼的俗人多,场面却极尽庄严。

剃度时,周围传来一阵唏嘘之声,甚至有人小声哭了出来。缘行站在观礼的人群当中,却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眼前只有那丝丝缕缕不断落下的长发。

等老法师给陈卓赐名怀真后,他突然有了了悟。

依照前段时间陈卓的态度看来,若没有自己参与,只怕将来会发生什么令其抱憾终生的事。也或许,这一切并非怀真刻意安排,而是某种执念掩埋在灵魂深处,自己临死时一并爆发了出来,才莫名其妙到了这个世界。

而正是因为自己的出现,历史大势可能并未更改,但牵扯其中的某些人,也许会受到稍许影响。这,才是自己此行的意义吗?

受戒结束后,陈卓正式以僧人身份与众人相见。

一番祝福恭维后,观礼人群纷纷离开,缘行等人也已告辞。

只是,在走出不远时,缘行伸向斗笠的手突然顿住,若有所悟的回头,正与庙门处目送的怀真对上视线。

二人的目光汇聚在一起,久久不曾分开。

雨势小了些,连绵春雨丝绒一般在风中飘扬飞洒,化作薄雾笼罩了这片天地。

头顶日光在云层中漏下来,好巧不巧投射在这片空地上。于是,两个看上去年纪相仿的僧人遥遥对望,却彼此因阳光与雨雾隔阻,相互看不真切。

过了片刻,他们极有默契的同时合十一拜。

“小僧怀真。”

“贫僧缘行。”

“走好!”

“保重!”

就如同多年未见的老友,终于在异地相见,有别来无恙的欣喜,但互道珍重后,又不得不迎来离别。

缘行缓缓的转回身,对着身边正以后看着自己的玄悟和理恻二人又是一礼。

“此间事情了结,贫僧也该离开了。”

“师弟要去哪里?”玄悟吃惊问道:“今后可还能再见?”

缘行垂眸浅笑,却是缓缓的摇头。

可还不等玄悟再问,天上投下的光蓦地强得刺眼。

等场中几人再回神,眼前空空如也,哪里还有缘行的影子。

唯有风雨声,如方才一般,从不曾停歇。

七百年后的江南,一望无际的稻田在微风吹拂下,泛起一轮轮的波浪。如同金黄色的海洋,承载着远方柔美山川树林与错落有致的静谧村庄。

缘行行走在田埂小路上,对面前美到极致的景色毫无感觉。

方才还是万物尚未复苏的早春时节,转眼间就身处秋季了。

作为经验丰富的资深穿越者,这种情况经历的多了,倒也不慌,只是觉得茫然。

他的神足通已经可以无碍的穿梭三千世界,但使用颇受限制,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况下运用,明明奔着神识中的光点而去,可未曾抵达便感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坠了下来。

一睁开眼,就看到面前这样的情景。

这算是传送事故,还是这里也有因果等待了断?

如果要了结因果,是怀真的还是自己的呢?

正寻思着,前方隐在树林中的小村内突然传来一阵孩童的哭喊声,他以为出了事,急忙加快脚步奔了过去,可等到近前才发现,竟是一个白发老妇人在教训孝子。

“叫你不好好上学堂,叫你整天瞎疯,还敢欺负同窗……”老妇人坐于门框,将五六岁的孝子强按在腿上,口中喝骂着,每骂一句,那大巴掌就落到小童光溜溜的屁股蛋上,没多久,上面就泛起了一大片的红印。

而挨打的小男孩显然已经皮实了,挨一下打就干嚎一声,可一双大眼睛贼溜溜的转着。突然瞥见远处过来的缘行,他面露兴奋之色,指着和尚喊道:“奶奶,村里来了个秃驴。”

缘行:“……”

老妇人闻言看来,等看清缘行的模样,顿时大怒,又是三巴掌拍下去。

“不跟好的学,偏学你爷爷……”

这几下怕是极重,小男童真被打痛,瞬间眼泪鼻涕都流淌下来,哇哇大哭着挣脱了老妇人跑进屋了。

老妇人这才不好意思的站起来,对着缘行歉意道:“对不住啊小师父,孩子年纪小,不懂事,成天就知道胡说八道。”

缘行笑了下,连道无妨,又问道:“敢问老施主,此地是什么地界?如今是什么年份?可还是大黎朝?”

老妇人疑惑道:“这里是江南庆宜郡,大黎早几十年前就没了,现在是大顺朝,可不敢胡说。”接着上下打量和尚,又问:“小师父在哪座山上修行,你师父没教你?”

缘行语塞,支吾着糊弄过去,突然又感觉嘴巴发干,便合十求道:“阿弥陀佛,贫僧赶路口渴,施主能否施舍碗清水?”

老妇人似乎只是问问,并没有深究的意思,哦了一声回到院子里,没多久便端了一碗清水出来。

缘行双手接过水碗,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清水甘甜冷冽,很是好喝。他满足的擦了擦嘴角,又恭敬的将碗还了回去。

接着打听了郡城的方向,才独自离开了村子,沿着小路一直前行。

“老婆子,你怎的又将我孙子打哭了?”

他还没走出多远,身后传来中气十足的声音。

忍不棕头,正见一个短衣打扮的老汉出了院子。

那老汉走到老妇人身边,待看到回头的缘行,竟然哼了声,显然,他对待出家人并不友好。

缘行暗自摇头,便继续赶路了。这村子这么小,料想也没有他的有缘人,还是应该到大城市碰碰运气。

“你整天秃驴秃驴的,把孙子都教坏了。”老妇人狠狠地揪了老汉一把:“山上的师父是何等身份,这不是凭白得罪人么?”

那老汉也不躲闪,只哼道:“怎的,看到过路的小秃驴,又想起旧情人了?”

“休要胡说,人家还没走远呢。”老妇人用了力气,那老汉的鼻子都皱了起来。

“都大把年纪了,怎的还吃这种飞醋?那些陈年往事还提他作甚?”老太太嘟囔了句,看着和尚远去的背影,突然又不服气的撇嘴:“我怎会看上这种呆傻的型尚?我洪樱桃当年相中的小哥儿,可比他英棵看多啦。”

殊不知,他们这番对话,正被风带入缘行的耳朵。

和尚回头瞥了一眼,停驻片刻后才转头前行,只是,这时的他,面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出来,眸光闪动着,里面满含欣慰与欢喜。

没多久,拐过一片树从后,小村已再不可见,缘行笑叹:“原来,这才是真正的结束吗?”

而此言一出,刚巧有秋风吹落几片树叶,掠过他渐渐模糊的身体,等叶子落下,天地间只余风吟,再无其他……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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