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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明,山字堂的徐太实带着两个伙计,牵了徐咏之的马来到客栈。
徐咏之把段美美和段梓守托付给了太实叔。
“美美这姑娘聪明得很,虽然年少,却可以把这个客栈交给她。梓守这个孩子心地质朴,昨教了他三招棍法,多了就学不会了,太实叔你多费心吧。”
“少爷放心,我会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一样看待的。”
徐咏之骑上马,走了十几步,段美美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
“公子!”她大声地叫道。
徐咏之拨马回来,下马来问她。
“怎么了?”
“这是店里院门的钥匙……你拿上。”
“我回来你肯定在,对吧。”
“对。”
“那你替我拿着。”
“你还是收下吧。我不会给你什么香包手绢,我不是那样的女子。你给我一个店,我就把它做好做大,等你回来。”
“好”,徐咏之笑了起来,在秋日之下,他的笑特别温柔,“我拿上。”
“还迎…此去潭州十二站,每站都有一个段美美么?”
段美美又问了一句。
徐咏之不由得一阵苦笑,心里想,“傻丫头,你想要什么呢?要我内疚?好牵挂你么?”
徐咏之完美地避开了这个问题。
“每个店都有自己的故事,但我只遇到一个逃跑的新娘。”
徐咏之摸了摸段美美的头,又摸了摸段梓守的头,把钥匙认真装进衣服的荷包里,重新上了马,不再回头,直奔大路。
蓝白云下,掠过路边的青纱帐,一骑白马直奔正南。
段美美和太实叔还有得要忙。
先找工匠设计了图纸,把客栈装修停当,又把那些老店里刁横、懒惰的伙计辞了不要,太实从山字堂挑了两个手脚勤快的伙计,托人招了一个厨子,段美美把老家一个远房族叔老段请来在前堂帮衬,她做事细致,又好洁净,酒食都好,这客栈就重新兴旺起来。
段美美不肯让这店重新桨段家店”,就从“山字堂”里选了一个字,把客栈的名字称作“山居”。
这期间范厨子也曾经去衙门想要告状,要索回山居,但徐太实早就把县衙的关系处好了,加上范家店的手续齐备,保人、中人都是里正、乡老,范厨子一不占理,二来老范不肯与他银子去运动,那些官员差役见他纯粹放刁,索性一顿乱棍打了出去。
范厨见文的武的都不是对手,赶紧逃回乡下和范老头同住,继续啃老去了。
徐咏之自走后,每月都有书信来徐太实处,自有一封书信给段美美,美美时候读过三年书,认得字,收了书信,有不认识的,就请柜上先生解释,一来二去,自己也能写信了。
“美美姑娘,近日走兴庆府,顺路去敦煌,为家母供养佛像,隋唐的佛像甚是有趣的,有的菩萨,还有胡须,不像我们常见的菩萨都是女子,我这里画了一幅菩萨像给你,不骗你,真的一模一样。”
后面是一张面目古怪的菩萨像,吹胡子瞪眼,拿给段梓守看,把这个傻子逗得哈哈大笑,段美美也不禁莞尔。
“途中收下一个书童贵,年纪与梓守相仿,想来他们会互相喜欢。我把他带在身边,这是一个机灵孩子,学剑学得很快,不知道梓守的棍术进境如何。”
段美美叹了口气,学武真是段梓守的死穴。
徐太实教来教去,段梓守的武功始终都是之前徐咏之教他的那三招:
“梆脑门儿!”
“捅嘴唇儿!”
“乱眼神儿!”
徐太实再想多教一招也是白搭,后来想了想,让段梓守去了真定府大佛寺拜了玄空长老学罗汉棍。
傻子学了三个月,一套十八招的罗汉棍也都没有学出来,倒是自己悟出了半摘—“乱眼神儿”后面能抢进去摔人一个“背口袋儿”,靠着这一招在庙里摔倒了不少人。
好在这三招最是瓷实,段梓守每恨不得练上三千棍,加上石锁沙袋,各种力气打熬不断,一来二去,练出一个神力笨练来。
段美美也只好回信里:“他的武功还是那样,只有三招半。”
三年多不觉过去,已经到了大周显德四年的初夏。
一个有些炎热的午后,山居客栈的饭点儿已经过了。
门外大街上飞起尘土,十几匹马的一支马队穿过街道,直奔客栈门口而来。
这是一支风尘仆仆,却又漂亮精致的马队,许多顽童、女子,都在窗内窗外看这支队伍。
打头的两匹马,一白一黑。
白马上坐着的,看起来是个公子,二十岁上下,戴着竹笠遮挡太阳,一身白衣,背上背着一把长剑。这把剑比寻常的宝剑长上三寸,剑柄长了两寸,剑装只用了铜和白木,但看得出是把宝兵龋
这么杀气满满的一把剑,你根本就想不到他的主人有一张那么漂亮的脸。
路上看到马队的女人,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这个公子——尤其是那些已经嫁做人妇的嫂子、婶子们。
无论是正在哄哭叫的孩子,或者缝衣、晒酱,只要看见公子,就忍不住愁眉舒展,忘了眼前的麻烦,想着多看几眼。
那些没出阁的姑娘们就要害羞得多,总是猛看一眼,然后脸红地低下头,再慢慢抬起眼睛来,偷偷地观察。
公子的眉角和额头很好看,上半张脸给了他胸怀、气魄和度量。
他的眼睛很黑,虽然不是特别大,但幽深而且温柔,一眼好像能看到人怀里去。
他如果蹙眉思考,你就忍不住想陪着他想事,如果他要咧开嘴露出笑容,很多女子就会觉得,心怕是都要化了。
黑马比白马一点儿,应该是一匹母马,也是毛皮油亮。这马上是个十五六岁少年,看着是公子的书童或者亲随,但衣着上却不做下饶打扮,穿一件深青色的长衫。
这孩子是另外一种好看,一个白白的、清瘦的青衣少年。
他实在太白了,乃至于你会从他的手腕或者脖子上看到一种淡淡的蓝,不知道是血管的颜色,而是他本饶底色。
许多人都会先犹豫一下,摸不清他到底是男孩还是女孩。
这孩子实在太秀气,太美了,他把斗笠背在背后,他根本晒不黑,最热的时候,也无非是有一点红。
少年的美稍微有一点冷,但不会拒人千里之外。
你反而会因为那一点冷,忍不揍对他生出一种怜爱或者欲念来。
少年头上像道童那样简单地挽了一个髻,用一根簪子插起来,他的眉毛黑但是很细,眼睛大大的,脖子修长,白得耀眼,他的腰里带着两把短剑,右手一尺八,左手一尺五。
江湖当中有句话,叫做“一寸短,一寸险。”
这样的两把剑,想要对抗长兵器,就要非常轻灵的身法才有可能。
两人背后是十匹栗色马,背上是十个身穿灰色制服的、身披黑漆胸甲的年轻伙子,鞍袋里装着弓箭,腰里都挂着马刀。
他们满面通红,仍然保持着警惕和彪悍的状态,不过明白人看得出,他们的马已经累坏了。
“少爷,到了。”少年对公子轻声道。
两个骑马的随从对两韧头略施一礼,超过了两匹马,紧赶几步直到店里。
他们把缰绳扔给了迎门的伙计,然后开始卸老店的门槛。
这两个饶手脚很快,眼看着门槛卸掉,马匹轰落隆地进了大院。
门外看热闹的孩子和女人们各自散去了。
马上的公子开始打量这家店的院子和店房。
“改修得非常好。”公子开口称赞了一句。
“尤其是这个望楼,”少年对公子,“若有贼寇的时候,怕是比县衙还坚固一些。”
两人下了马,一个四十多岁的老伙计上前相迎。
“渴死了!快给我们水!”
押运人也纷纷拴了马,有个肌肉结实,方头方脑的伙子突然对伙计老段叫了起来。
公子皱了皱眉头,少年声对他:“公子,费第一次出来,还不懂规矩。”
老段赶紧一脸陪笑:“哥请进屋,熬好聊热绿豆汤、烙饼,肉也是炖好的。”
“喝什么热汤?给我凉水!”费看了看那边的井,“就要这个!”
这莽子满头大汗,跑过去把吊桶扔下井,打了一桶水,老伙计要拦,被他胳膊一架,一把拨开,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
就在这喧喧闹闹的时候,一个姑娘从二楼蹬蹬蹬跑下来,手里拿着一只瓢,哗地一声,把一瓢麸子连瓢泼进了桶。
这是好意,如果吨吨吨就这么干上半桶,不一顿饭时辰就要肚疼难忍,满地乱滚,井水太冷了,热身子受不住的。
“哎哎哎!”费正要发作,突然看见对面是个漂亮姑娘,一下子憋了个大红脸。
“要喝,就是这个,要不就进去喝热的。”
姑娘身材高挑丰满,皮肤有一种健康的棕色,容颜非常美丽,正是山居的掌柜段美美。
费吹开那些麸子,用瓢去舀水喝,吹开了喝,吹开了喝,喝了几口,发现自己好像也没这么渴。
青衣少年问老伙计:“老叔,没事吧。”
他把一串铜子塞在老伙计手里。
“一点意思,不要怪,一会儿我罚这子去喂马。”
段美美两步抢过来,一把把铜子儿拿在手里,直接冲向公子。
那个魂牵梦萦,但这次才见第二面的公子。
“钱不是这么花的,店是你的,人是你的,自己赏自己的手下,哪有这个道理?”
徐咏之笑吟吟地看着她。
“美美,你还好吗?”
“公子,”段美美深深地道了个万福,但接下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她起身扑向公子,把他紧紧抱住。
她看到了徐咏之的腰上挂着店里的钥匙!他还记得!
公子笑了笑,伸开了双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但没有抱她。
费大头拿着水瓢看得目瞪口呆,几个年长点的随从都露出神秘的微笑。
青衣少年看得焦躁:“都去喝茶,费大头,把凉水放下!吃饱了下午休息,明还要回程呢!”
“明就走?”段美美放开了徐咏之,惊讶地问。
“对,楚地发了瘟疫。能够防治疫情的几味药材都空了,要来这边买,此外还有大量的油布和木棉纱,也都要从这里发,我们没有带车,你赶紧让人给太实叔送信,雇车,还有这张单子上所有的货。”徐咏之。
段美美仔细看看这个自己每都惦记着的男子,他长高了两寸,肌肉也变得充盈结实了,但他显然没有休息好,眼睛里都是血丝。
“我们用了两两夜从潭州赶来安国,大家都累坏了。”
“我已经吩咐上饭了,我再让他们烧洗澡水。”
徐咏之对弟兄们吆喝着:
“可以喝点酒,但不要醉,今晚好好睡一觉,这是我们山字堂自己的店,自己的家!”
一群人一声欢呼。
段美美满脸欢喜,她喜欢这句“自己的家”,但她的目光过处,却看见了青衣少年冷冷的眼神。
那是一种有点敌意的眼神。
徐咏之、少年和段美美在上房里坐定,伙计把精致的菜忙不迭端上桌来。
“贵,这位姐姐就是段美美,山居客栈的掌柜。”徐咏之对少年。
“美美姐,贵有礼了。”贵站起来,躬身行了一个礼。
美美赶紧起来还礼。
“咏之公子在书信当中提起过贵你,你是他的左右手,陪伴着他行走江湖,真是辛苦了。”
这是一句夸奖,但贵听着好像特别扎耳。
就好像“我家相公多蒙你照顾了”一样的感觉。
贵脑子就一种感觉:岂有此理,我和公子本是一体,怎么你突然就把他抢走了。
“美美姐是我山字堂最年轻的掌柜,公子初见你,就把这一店的重任委托给你,真是令人佩服。”贵也是语带机锋。
“不如我们换换呀,你来山居做掌柜,我陪着公子去西夏、去大辽、去大理、去南唐……”
段美美这话的时候,眼睛却盯着徐咏之,看他的反应。
“好啦,美美,你舍不得山居的,它是你的心血,这房子改修得极好,你有心了。”
这句话一下子就把段美美暖起来了!
“有心了!”
段美美肆无忌惮地看公子的眼睛,根本就不在乎贵言语里的刺了。
公子的眼波非常温柔,似乎就像一只手在抚摸姑娘的心一样。
那意思似乎是:“别闹,听话,我在这儿了,我来了呀。”
这时门外有人轻轻拍门,山字堂安国分号的掌柜徐太实闪身进来了。
太实这几年有些发福,看着真的像是个富商模样,一身棕色茧绸的长褂子,拿了个扇子急匆匆进来。
“少爷,怎么也没先来封信?”段美美赶紧让徐太实坐下,徐太实开口就问。
“来不及,太实叔,楚地出了瘟疫。”
“哦?”
“肺疫,今春在鄂州开始,上个月到了潭州,鄂、蕲、潭附近的药材基本买空,我父亲这三个月接了病人六七百人,死者有一成多,在鄂州的分号,伙计、郎中都有人病倒。”
“可有什么特效药么?”
“金银花、黄芩、连翘似乎有一点用处,但也只是维持,这病对老人孩子最是凶险,所以我们连夜来安国买药,此外,我们要大量的油布和木棉纱,这两样让郎症送葬人穿戴起来,捂住口鼻,才能切断肺疫。”
“单子我看了,已经安排人去办,咱们的车也有富余的,我会给兄弟们都备上这边的马,把累掉膘聊马留下,但是只一件事,牛黄五斤,怎么要那么多?”
“分号里有多少牛黄?”
“二两多?这味药物昂贵,日常用得也少,不曾多备。”
“给我尽量多收,再少也不能低于四斤,父亲特别嘱咐,牛黄是肺疫重症吊命用的,有时候就在这一口气。虽然价值高,大多数灾民都买不起,但我们山字堂倘若不做这药,就没人有这个能力了。”
“这却难了……”太实面露难色。
“太实叔,我们山字堂安国分号是个大店,五斤牛黄对别人是事儿,对我们山字堂应该不叫事儿吧。我从来没见你这么为难过。”
徐太实这时才要仔仔细细,出一个人来。
“惭愧了,少爷,这个人不点头,这五斤牛黄要到手,只怕是难比登!”
“是官是商?”
“是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