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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韭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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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幽发誓自己再也不管三哥的事。

过了大半年,天气从冷变回暖和,沈幽又忍不住问苏敏:三哥和那女人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苏敏淡淡地回答:还不是那样。好像是上个月,三哥又把她打的半死。

沈幽叹气,被这样周而复始的纠缠冷了心肠:然后呢?

然后?苏敏忽然讥讽地微笑道:有什么然后?打了之后?你也知道,三哥自己就是个医生。

沈幽只好苦笑,想着他们自己大概是乐此不疲,坚持要在无尽的岁月里做着这个周瑜与黄盖的游戏。

不久之后,游戏升了级。婵娟“旧病复发”,被三哥一怒之下赶出了家门。第二天,是三哥给一个心脏病人做手术的日子,不能改期。本来,他做手术的时候应该关掉手机,但是他没关;手术进行了一半,婵娟给他发了一个短信,本来,三哥也不会看,但是那天他实在忍不住,心里惦记的厉害,只偷偷看了一下,看完之后,他的心和手统统颤栗的厉害,差点连手术刀都握不住了。三哥定了定神,极力让自己保持镇静,但是,一念之差,他还是下了错误的一刀。

病人是个70多岁的老翁,当场死在了手术台上。

三哥把责任全揽了过来,说自己是丧失了作为医生的职业道德,导致了这个医疗事故,他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婕生为他到处奔走,并且运动了父亲的很多老朋友的关系,最后法庭考虑到病人已是70多将近80的老人了,再加上本来这个手术风险就很大,判三哥有期徒刑2年,缓期2年。

三哥回家的那一天,婕生和苏敏一起开车去接他。三哥神情倦怠,似乎还有点莫名的焦虑不安,苏敏想,他一定是惦记着婵娟,可是当着婕生也别这么表现出来嘛,这多让她寒心与伤心。

婕生送他们到家后就先回去了。三哥问苏敏:婵娟去哪了?

苏敏答:不知道。

自从三哥出事后,苏敏就没怎么见过她,后来有一回,苏敏倒是见过她一次,是在一家餐厅门口,她从一辆超豪华的房车里出来,和一个中年男人走在一起。

苏敏上去叫她,她昂着脸从他身边漠然而过,竟然和不认识他一样。

他正想上去说话,忽的有两个不知道是秘书还是保镖之类的人物挡在他面前,低声道:小子,不要盯着别人的女人瞎看,明白吗?

苏敏就有点恍然,知道自己遇上厉害角色了。不过奇怪的是婵娟向来只爱美少年,美男子,这个男人却已经是中年,一点也不好看,不知道婵娟看上他什么了。

有钱?霸气?婵娟真是越来越堕落。苏敏想,这个女人,不仅放荡,而且没有人心。三哥对她多好,简直是连命都可以给她,而她呢,三哥一不在,她转身就投入了别人的怀抱。

三哥摇摇头,一点都不相信苏敏说的话,他嘶哑着声音说道:无论我怎么打她,骂她,甚至威胁要杀了她,她都不会离开我的。她说宁愿让我杀了也不能离开我。

可现在她就是离开了。苏敏觉得三哥简直不可理喻,和那些弃妇一样不肯面对被抛弃的现实,其实,被婵娟那样的女人抛弃,那才是一件天开眼的事。

三哥出来后什么事都做不了了,到处去找婵娟。

而婵娟忽然就像一滴露珠消失在某个清晨太阳出来之后一样,悄无声息地滑落进了苍白的晨曦里。

谁都没再见过婵娟出现。

三哥急疯了,四处打听她的消息。

苏敏有天和一个黑白两道都混过的朋友说起来这件事来,那朋友也正好认识婵娟,他说,你知道那天你看见的和婵娟走在一起的中年男人是谁吗?是咱们这里最大的黑社会社团老大,江湖上响当当有名头的人物。我不怕再告诉你,他的父亲,就是你三哥出医疗事故的那个老翁。当时法庭宣判后,老大就说了,法律可以判他无罪,但是,我依然判他死刑。等他一出来,就立即执行。

江湖追杀令?苏敏听的遍体生寒,问:然后呢?

然后?朋友说:婵娟托人找到了他,当场下跪认错,宣称她愿意一辈子为奴为婢,伺候他,为他服务,做他的情妇,无怨无悔。那老大看她长的实在是水灵,比那些女明星可好看多了,就答应了。据说婵娟还问他,说话算数不算数,会不会出尔反尔言行不一?老大说,我吐口唾沫都是钉,说话不算话还好出来混?

就这样?苏敏听的心冷了一半,所以婵娟就再也没出来过?被那老大包养了?

你过来。那朋友忽然很神秘地在他耳边压低声音说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那老大是个独占欲很强妒忌心很强,性情暴戾的人,做他的情妇,难。他要是看见自己的女人向别的男人多看几眼,都会暴跳如雷的。前几年,他有一个情妇,和一个男星偷情,你知道最后怎么了?他把那女人骗到游艇上,开进公海,直接扔到海里喂鱼了。

你的意思是?苏敏不由打了冷颤。

朋友点点头:婵娟的脾气我们都知道,她那毛病是改不了的,或者……

不会吧,苏敏摇摇头,说:也可能只是被老大软禁起来了……

不会。朋友斩钉截铁地说:以我对这位老大的了解,他这个人暴戾是暴戾,但是绝对不下作,对于女人,要么杀,要么不喜欢了给她们一笔钱让她们走,绝不会做软禁的事,那真是有损他的江湖威名的。为什么我们现在谁都没再见过婵娟,做人家情妇是做笼中鸟,可现在连笼子带鸟,你见过吗?去哪了?你好好想想……

苏敏不寒而栗,忽然忆起最后一次在朦胧夜色里与婵娟擦肩而过,他觉得自己是到现在才蓦然读懂了那天她的眼神。她不是不理他,不是不想和他说话,而是她不能,她不敢。她的命,她的自由,她的尊严,早就和魔鬼做了交换,她用她的那些东西去换回来三哥的命。

也许,从那天起,从苏敏最后一次看到她的那时起,她早就已是一具行尸走肉。

苏敏一个人打听到了如此一个大秘密,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坠在心里,危险而黑暗,只能找沈幽一起承担,一起想辙该怎么办。

沈幽以前觉得大概只有婵娟死了三哥才有活路,但是真到现在这个地步,她忽然一摆手,严厉地对苏敏说:你给我记住,如果你还想三哥活着,你就什么都别对他说,一个字都别说,我们谁都保不齐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苏敏点点头:我再去打听下婵娟的消息,我的上帝,希望婵娟能活着!

婵娟没有任何消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三哥日益憔悴。沈幽看着他一天一天地颓败,原来那种玉树临风白马王子的风采,如今都已是过眼云烟。沈幽有时候想开解他,故意引他说到婕生,说婕生至今还在等他,他有没有想过回去破镜重圆?

三哥说:婵娟都不知道去哪了。

为什么你心里只有婵娟?沈幽着实替婕生不平和伤感:婕生为了你,也付出了很多,做了很多事。

三哥抬起眼,茫然地正视着前方,眼神悠远而涣散,过了许久,他说了一句:幽幽,没有婵娟,我没法子活着。

沈幽眼里忽的噙满了热泪。她想,这个人快完了,自己得做点事情才是。

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在和贾宝玉成亲后,知道林黛玉已死,而当旁人谁都不敢告诉贾宝玉时,她冒险告诉他了,那是因为唯有以毒攻毒一箭穿心,让他彻底地痛一次,比茫然失措地痛一辈子要强。

沈幽也是如此。她想了想,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三哥所有关于婵娟的事,并且,她很含蓄地表示出,婵娟大约是凶多吉少。

三哥听完之后全身颤栗不止。沈幽递给他一杯热茶,安慰道:三哥,有些东西,很美好,但是也很脆弱。这样的结局,保留了那份美好,所以……

什么结局?三哥涣散的眼神突然凝固:你说什么结局?你以为婵娟已经死了?不可能!

三哥神经质地站了起来,茶泼了一地,叫道:在这个世上,只有我才可以打她,骂她,只有我才可以只有我才有权利杀了她,别人凭什么……不可能!婵娟也不可能那么做,她一定会等着我的,她说过,这辈子她一定会死在被我捉奸在床这件事上,她说她早就已经准备好把生命都交给我了,她怎能如此不守信用如此出尔反尔?……

潸然的泪雨最后中断了三哥困兽式的咆哮。沈幽转过身去,不忍再看三哥那泪眼婆娑的脸。

苏敏几经周转,找到了那个社团老大的贴身司机打探消息,因为这位老大这段时间出国了,否则三哥真会去找他,然后面对面地质问,婵娟到底去哪了。

我好久没见过婵娟了。司机说:真的,就好像是在一夜之间,她人间蒸发了一样,我们谁也没再见过她。沈先生也没再提起过。

老大姓沈。他身边的人都称呼他为“沈先生”。

沈先生现在是不是又有新欢了?苏敏问。

应该没有。那司机摇摇头:你们都以为黑社会就是打打杀杀玩女人什么的,其实才不是那么回事,沈先生就像是那些大公司的CEO一样,每天有很多事情要处理,女人只是他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外人偏偏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就知道整天玩女人。

我们才不管他整天作些什么,苏敏问道:我们只想知道婵娟在哪里?

不知道。司机很诚实地回答道:你是我小舅子的朋友介绍过来的,我要知道还能不告诉你嘛?

那你们的沈先生是不是对他身边不忠实的女人很残忍,他以前把他的一个情妇扔进海里了?

司机迎着苏敏疑惑的眼神微笑道:那时候我还没给他开车,不知道,不过大家都这么传说,沈先生的脾气倒确实不怎么好,把女人扔海里这样的事,也干的出来。

婕生有一晚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潜进了碧蓝碧蓝的大海里,她在海里游啊游,游着游着,竟然遇见了婵娟。

婵娟忽然半个身子浮出海面,远远的,她在向她微笑,那笑容,那眼神,那姿态,真是美艳不可方物。

太美艳的东西,有时候因为美而显得很不真实,继而让人感觉很恐怖。婕生忽然惊醒,醒来之后,她的心还扑通扑通跳的厉害,她想,婵娟可千万别死,婵娟要是死了,那三哥怎么办呢,他还怎么活下去?

当然,无论婵娟在与不在,三哥都不可能再回到她身边了,即使回来了,那也是他的壳,而不是他的魂。

魂兮归来。

三哥的魂呢,他的魂去哪了?

深夜,三哥进了深海酒吧。

吧里客人不多,那歌手还在,前面他唱的是什么歌不知道,反正三哥坐定之后,他开始换了一首新歌,是行板的调子,前奏悠扬迟缓,然后,只听他低声吟唱道:

“韭上朝露何易兮,露韭明朝更复活……”

三哥突然感觉怒不可遏,上去兜头浇花一样浇了他一头一脸的酒:给我住嘴!你唱的都是什么!

这是一首挽歌。出自诗经,是哭死人时才唱的。

那歌手若无其事用手抹了抹脸上的酒,微笑着放下了吉他。

其实他长的很俊秀。因为长发的遮挡,很少有人看清过他的脸。而他又是天生的毅然绝然的一脸骄傲,和强烈的与他人的格格不入之感。吧里常常有客人请他喝酒,每次他都是高傲地摇头拒绝,说不会;也常常有人出钱点他唱流行歌,他更是非常傲慢地,目中无人地回答说:不会,这我还真不会。

而这一次,他居然过来拍拍三哥的肩膀,主动邀请道:来来来,我陪你喝一杯。

三哥感觉很意外。

两人沉默着干完了两瓶啤酒。

我写的新歌。他递给三哥一张纸,上面是弯弯曲曲的豆芽文,配着几行潇洒的行书: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无奈今生,但做愁时又忆卿。

三哥听着他的半吟半唱,心底怅然若失。

好听吗?他问道。

你以前是学古典诗词的吧。三哥问。

从前婵娟也这么问过我,他微笑着回答道:她说,你是学古典诗词的吧,我从来没听你唱过流行歌,不过我喜欢听你唱歌。

我好久没见到婵娟了,我想,明天,或者后天,或者,大后天,门一开,她就走了进来,穿的很风骚,吸引了这里所有男人的目光。她是我们的女神,夜之女神。

三哥骤然感觉喉间一硬,差点落下泪来。

只要明天还有夜晚,她一定会回来的。

三哥听了,好久都没说话,最后点点头,说了一句:我也这么想。

“是谁拨动了你的那根弦?你可知夜夜夜夜,我在这里等待依然?忘记了是何时曾相见,相看俨然,我的你灿烂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三哥默默地听着,听的痴了,犹如月光下千年古宅前的一尊石狮,或者,是凉风细细吹过,月里的一只玉色蟾蜍。

舒缓的吉他声仿佛溪涧流水,淙淙地流着,又一个夜晚,温存而安然地倏忽而逝。

夜晚一个接一个的来临,而婵娟,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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