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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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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那男人的声音说。

段夫人的话里带着笑意,说:“你认得这小子?”

“不认得。”男人始终抱着段岭。

段岭感觉到先前的药在喉咙里化开,腹中渐渐地有了暖意,力气仿佛又回来了,他靠在男人胸前,面朝段夫人,却不敢抬眼,视线里只有铺罗床那花团锦簇的一小块。

“出生纸在这儿。”段夫人又说。

管家取来出生纸,随手交给那男人。

段岭身材矮小,面黄肌瘦,依偎在那男人胸膛前,有点害怕地挣了一挣,男人便顺势放他下地,段岭靠着他站住脚了,看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武靴湿了一块,腰上系着一枚玉腰坠。

那男人又说:“夫人开个价罢。”

“本来呢,我段家是断然不会收下这孩子的。”段夫人笑吟吟道,“当年他娘怀着他回家,冰天雪地的,也找不到个去处,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一住下来,可就没完没了的。”

男人一声不吭,注视段夫人的双眼,只等她说。

“这么说罢。”段夫人悠悠叹了口气,又道,“好歹也是他娘当年交到我手里的,这封信还在,喏,大人,您瞅瞅?”

管家又递了张纸过来,那男人看也不看,收了起来。

“可如今我连您的名号都不知道。”段夫人又说,“这么稀里糊涂地交给您,来日九泉之下,可怎么朝段小婉交代呢?您说是罢?”

男人仍不吭声。

段夫人一展袍袖,风情万种地说:“本来段小婉这事儿就扯不清楚,想着人既然没了,过往也就一笔勾销了,今天您把这小子给领走了,万一来日再有人上门,说是他爹派来的,我又怎么说?您说是罢?”

男人还是不吭声。

段夫人朝他笑,又将目光转到段岭脸上,朝他招手,段岭下意识地退了半步,躲到那男人身后去,紧紧攥着他的袍角。

“嗳。”段夫人说,“大人,您总得给我个说法罢。”

“没有说法。”男人终于开口道,“只有钱,开个价。”

段夫人:“……”

男人再次陷入了沉默,段夫人看这光景,明白这人显然是只打算付笔银两,结清这笔养育债,不说自己的身份,也不管后续如何,一切全扔给段家。

好一会儿后,段夫人查探那男人脸色,见他已伸手入怀,掏出数张花花绿绿的银票。

“四百两。”段夫人终于开了一口价。

男人手指挟着一张银票,递给段夫人。

段岭的呼吸窒住了,他不知这男人想做什么,他听丫鬟们说过,冬天夜里,总有人下山来买小孩,再送到山上去,供奉给妖怪吃掉,他本能地产生了恐惧。

“我不走!”段岭说,“别!别!”

段岭转身就跑,刚跑出一步,就被丫鬟揪着耳朵,在撕裂般的疼痛中被倒拖回来。

“放开他。”那男人沉声道,紧接着一手按在段岭的肩上。

那一按力逾千钧,段岭登时就无法动弹。

管家接过银票,递给段夫人,段夫人眉头微蹙,男人说:“不必找了,走。”

段岭:“我不走!我不走——!”

段夫人笑吟吟道:“这黑灯瞎火的,走哪儿去?不如留下住一夜?”

段岭声嘶力竭地惨叫,那男人反而低头看他。

“你怎么了?”男人眉头深锁,问道。

“我不去喂妖怪,别卖了我!别——”段岭一头朝桌子底下钻,男人手却更快,一把揪住了他,紧接着扣起修长手指,在段岭腰间一弹,段岭便直挺挺地摔倒在地。

他抱起段岭,在段夫人怀疑的目光中,将他抱出了门。

“不必害怕。”男人把段岭挟在胳膊里,低沉的声音答道,“我不会将你送去喂妖怪。”

一出府,冷风如刀,卷着小雪扑面而来,段岭喉咙里似乎被一股逆行的气堵着,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叫郎俊侠。”男人的声音道,“记住了,郎俊侠。”

“卖馄饨——喽。”老者的声音悠然道。

段岭腹中打鼓,朝馄饨摊上望去,那名唤郎俊侠的男人停下脚步,沉吟片刻,而后把他放下,摸出几个铜钱,扔进馄饨摊前的竹筒里,发出“当啷啷”的声响。

段岭镇定些许,心想他是谁?为什么把自己带出来?

馄饨摊前一盏黄灯,穿透纷纷扬扬的小雪,郎俊侠在段岭背上推按几下,解了封穴,段岭又要叫,郎俊侠却“嘘”了一声,老头儿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端到他的面前。

“你吃。”郎俊侠说。

段岭什么都顾不得了,接过碗,也不怕烫着了喉咙,立时就吃了起来。一碗鲜肉馄饨个大馅足,上头撒了芝麻与花生碎,一小块油脂化开在汤里,清香扑鼻,碗下垫着烫熟的雪里红。

段岭埋头狼吞虎咽,饥饿感已战胜了他的恐惧,正吃得满嘴汤水时,一袭狐裘又披了上来,裹在自己身上。

他把汤碗喝了个底朝天,放下筷子,吁气,这才转头看见了郎俊侠。

这男人肤色是麦色,犹如画中人一般,鼻梁很高,两眼深邃,瞳孔里倒映着巷内的灯光,与那世间的漫天飞雪。

一身衣裳衬得他身材笔挺,黑色的外袍上绣着几只张牙舞爪的狰狞怪物,手指很长很漂亮。腰间还挂着一把戏台上才能见着的宝剑,明晃晃的。

有时京城来客衣锦还乡,骑着高头大马当街过,段岭缩在人群里看热闹,便看到那些绫罗绸缎,春风得意的公子哥儿们。

可是他们统统都没有这人好看,这人好看在哪儿,段岭也说不出来。

他怕得不得了,生恐这名叫郎俊侠的男人是妖怪变的,下一刻便要露出獠牙,吞了自己填肚子,郎俊侠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吃饱了?”郎俊侠问,“还想吃什么?”

段岭不敢答话,心里盘算着怎么逃离他的身边。

“吃饱了就走罢。”郎俊侠又说,伸出手要牵段岭,段岭只朝后缩,往卖馄饨的老王投去求救的目光,郎俊侠却一翻手,将段岭的手握住,段岭不敢挣,乖乖跟着他走了。

“回禀夫人。”一名家丁前来回报,说,“那人带着逃生子在巷子里吃馄饨。”

段夫人拢着袄子,不安地眨了眨眼,唤来管家,说:“你叫个人,跟着他,看他要将逃生子送哪儿去。”

汝南城中万家灯火,段岭一张脸冻得通红,被郎俊侠带着,在湿漉漉的雪地上赤着脚走,到得城中点翠楼后,郎俊侠终于注意到段岭没有鞋子,只得将他抱起来,朝内里打了个唿哨,紧接着,一匹马缓缓走出来。

“在这儿等我,我去办点事。”郎俊侠以裘袄裹着段岭,扶他上马去。

段岭低头看他,郎俊侠五官英俊,眉眼间锋芒毕露,犹如玉璧刻出的一般,头发上还沾着点芦花。郎俊侠示意他稍安,转身投入了夜色之中,犹如一只展翅的雄鹰。

段岭胡思乱想,这是什么人?现在就跑?马背太高了,他不敢跳下去,怕摔断腿,更怕被马踢上一脚。他反复盘算,不知该将命运交给这个陌生人,还是交给自己。关键是,能逃到哪去?就在他把心一横,横竖是死是活,交由天定之时,一个身影再次闪现在巷口处。接着,郎俊侠踏上马镫,翻身上马。

“驾!”

高头大马踏着青石板路,发出一连串马蹄声响,驰出小巷,在空无一人的黑夜里,离开了汝南城。

段岭坐在郎俊侠身前,抽了抽鼻子,闻到自己衣服潮湿的气味,出乎意料的,郎俊侠的衣服却十分干燥,仿佛刚在火堆前烘过,有股好闻的烧饼气味,握着马缰的手的袖口处更烧焦了一小片。

段岭注意到那一处先前未曾焦黑,方才他做什么去了?

段岭想起一个故事——传说在城外的黑山谷里,有前朝起争端被杀的江湖客,埋在山里烂了上百年,等着小孩儿进去就找替身。他们先变成人,个个俊美无双,武功高强,找到小孩儿后,便带到坟里去,露出烂脸,吸小孩儿的精气。

被当成替身的小孩,从此就躺在坟里,这尸妖却换得一身皮,大摇大摆地来人间过好日子。

段岭不住哆嗦,几次想下马逃跑,马却太高,跳下去恐怕会摔断了腿。

他是尸妖不?段岭胡思乱想,万一尸妖要吸他精气怎么办?不如带他去找别的人?不不……万万不能害人。

有人等在城门下,给郎俊侠开了城门,骏马一路向南,在大雪纷扬中沿着官道飞驰,不是去乱葬岗,也不是进黑山谷,段岭稍稍放下了心,在那颠簸中不住犯困,在郎俊侠身上干爽的气味中渐渐入睡。

睡梦中,两道绵延的山谷就像皮影戏上的画儿,在幕布上一掠而过。

鹅毛大雪如被,山峦青峰如墨,白宣上一笔洒就,马儿就在这山水墨境里绝尘而去。

第3章 入京

“来两碗腊八粥。”

郎俊侠话声落,周遭温暖灯光亮起,段岭困得眼睛也睁不开,迷迷糊糊转了个身,却被郎俊侠拍醒。

驿站客房内,小二端来两碗腊八粥,郎俊侠递给段岭,段岭又是狼吞虎咽地喝了,眼珠子转来转去,偷看郎俊侠。

“还饿吗?”郎俊侠问。

段岭不信任地看着他,郎俊侠朝床上坐,段岭却缩到床里去,一脸紧张。

郎俊侠从未照顾过小孩,表情略带不解,身上又未带有哄小孩的糖,想了一想,解下腰畔玉璜,说:“这个给你。”

玉璜晶莹剔透,犹如切下的板糖,段岭却不敢接,目光又从玉璜上移到郎俊侠的脸上。

“想要你就拿着。”郎俊答道。

他的话是温暖的,声音却不带任何感情,手指拈着玉,朝段岭一递。

段岭惴惴不安地接了,翻来覆去地看,目光又移到郎俊侠脸上。

“你是谁?”段岭忽然想起一个人,问,“你……你是我爹吗?”

郎俊侠没有答话,段岭听说过无数关于他爹的传言,有人说他爹是山里的怪物,有人说他爹是个乞丐,有人说他爹总有一天回来接他,他是大富大贵的命。

然而郎俊侠答道:“不,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段岭也觉得不是,倒不如何失望,郎俊侠似乎在思考,回过神时让他躺下,给他盖了被子,说:“睡罢。”

风雪在段岭的耳畔形成呜呜的回声,汝南城已在四十里外,段岭全身是伤,刚一入睡,梦里便突如其来地挨了一顿打,紧接着他开始做噩梦了。

他时而全身抽搐,时而出声惊叫,颤抖不休。

郎俊侠起初打了个地铺,后半夜见段岭噩梦不止,便睡到他身边,每当他伸出手时,便以温暖大手让他紧紧握着,如是反复几次,段岭方平静下来。

翌日,郎俊侠叫来热水,给段岭洗澡,擦拭全身。段岭一身瘦骨嶙峋,手臂上、腿上俱是疤,旧伤未愈,伤口上又有新伤,泡在热水里一阵刺痛。然而这刺痛算不得什么,段岭只是专注地玩着手里玉璜。

段岭:“你是我爹派来的吗?”

“嘘。”郎俊侠将食指竖在唇前,说,“不要问,什么也不要问,以后会慢慢告诉你。”

“有人问你,你便回答自己姓段,你爹叫段晟。”郎俊侠说,“你我是上梓段家人,你爹在上京、西川两地行商,将你托在叔父家,如今你岁数见长,你爹派我来接你,带你到上京求学,懂么?”

郎俊侠给段岭上了伤药,穿上单衣,再裹上一袭稍大的貂裘,让他坐好,注视他的双眼。

段岭半信半疑,与郎俊侠对视,片刻后终于还是点了头。

“自己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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