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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峦幽茫风清凉,白烟渺渺笼蔓霞。
陆楚离勒紧缰绳,用手一指:“少君爷,那约摸就是蔓霞城了!”
“大家都跟上,马上就到了,得儿——驾!”
赵佗一行驭马如飞,连日来的疲惫已然烟消云散,传来的是一声接一声急促地斥马声,他们象一群迷途的羔羊,似乎找到了归圈的路途;象行在沙漠口渴难耐之徒,似乎看到了绿洲中汩汩流出的甘泉冽水,哪怕在这一丝希望中隐藏的是未知的失败和接连而来的无尽悲伤。
目光移向城门,上有苍劲的标文“蔓霞城”白底红字,城门口一切如常,骑毛驴、扛锄头进城的村夫,头带发罩、胳膊里挽着竹篮的村妇,小商贩们挑着货担进进出出,两旁十几个门卒密切地观察着进出的人流。
“报——门尉大人,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了,看着像是我们赵国的,大概不到一百人!”小个邑卒来报。
门尉匆忙朝城下瞭望,果然远处的小路边驶来了一队人马,浩浩荡荡的,由于秋雾迷茫,硬是难以辨别城下那群人马的清晰面目。
“先关闭城门,待察明来者身份再说,以防秦贼假扮我赵人潜入城中!”门尉朝城下卫兵大喊道。
见门卒欲关城门,百姓们三五成群地一股脑儿都往城门里狂奔,“噶、噶——”城门在匆忙的人流中迅速关拢,一些没来得及跑进去的百姓只得朝城外各处四散而逃,赵佗一行很快靠近了城门前沿。
“吁——!”人马在离城门二十步的地方骤然停下。
“城下来者何人,速速报上名来!”门尉朝城下掴手大喊。
“来者是武章君赵蒲大人的二少君爷赵佗,从东垣城到此投奔兄长,军情十万火急,请速速打开城门放我们进去!”陆楚离掴手回道。
门尉闻之,不敢轻信,遂向下掴手而答:“请城下之人稍等片刻!”
门尉转身命令旁边一个身材矮小的邑卒:“赶紧到城内禀报邑令赵大人,通禀城下情况!”
“诺!”矮个子邑卒接命而去。
赵佗紧皱眉头,林胡白马凄厉地嘶鸣着,摇头、喷气、用沉重的铁蹄跺击地面,他握着马缰的手不由自主地收紧,一袭紫黑色的战袍在北风中上下翻飞,一想到父亲生死未卜,心里不知卷起一阵何等的伤感。
陆楚离见赵佗焦虑之状,介绍说:“少君爷,此邑四季常常烟云弥漫,曾是故中山国王畿卫城,今曰五行山下赵地明珠,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重邑!”
赵佗松了松缰绳,一脸无奈:“自新继大王掌朝以来,优柔少谋,赵之局势每况日下,东垣城也失守了,我们一路跋山涉水,几天时间已经过去了,父亲大人的安危处境我也尚不知晓,这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少君爷,世事难料,君爷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他执意留下牵制秦军主力实属无奈之举,一切待我们见到大少君爷从长计议也不为迟!”陆楚离安慰道。
话间,城门缓缓打开,只见一个邑官,身长七尺,面紫短髯,着银甲红袍驭马而来。
“二弟!”
“大哥!”
赵佗见兄长来了,鱼跃下马,两兄弟紧紧拥抱在一起,阔别已经三载有余了,他双目一酸,泪崩于眶:“大哥,东垣城已经陷落了,家父被二十万秦军重重围困于东垣,绝意不肯与小弟一起突围,至今生死未卜,我和陆都尉带领两千人马拼死突围,日夜兼程向兄长投奔而来,现在愚弟左右只留不足百人!”
话间,又听得后面有马儿嘶鸣的声音,只见远处一人驾着马车风尘仆仆地过来了,近了才辨别出原来是赵蒲的管家韩苛,只见他头裹白凌,身着孝袍,满面灰土,神情忧郁,身后马车中却放置着一口棺材,用木杖和麻绳草草套栓着,众人都诧异不已,只见韩苛慌里慌张地跌落马车,哭拜于地,高声哽咽着:
“噩耗!君爷......他......他已经在城头自刎......为国捐躯了。”连连以手拭泪。
赵厥听闻大惊失色,忙命人打开棺盖,近观之,面色霎时苍白若雪,按棺而泣嚎:“苍天啊,日月无眼,沧海无颜,何故致吾父于绝路!”
他从腰间抽出佩剑狠狠插入土地。
赵佗绷紧神经,亦趋前视之,只见赵蒲脖子里有一道深深的紫红色剑伤,血凝于上!犹如晴天霹雳,悲痛欲绝,面棺跪地而泣道:“父亲,城破而赵未亡,何苦与之殉去!”
陆楚离也悲恸不已,眼角渗出了泪花,上前扶着赵佗,周边士卒见此情景都唏嘘不已。
韩苛又颤抖地说:“君爷临终时说,‘大少君爷为兄长,会替他照顾好老夫人与仲弟,自去之,勿悲!’老朽泣闻老夫人和大少君爷都在蔓霞城,就和家丁们将君爷的遗体隐藏起来,趁着夜色从水道偷偷运出城外装棺入殓,日夜不休地向这边赶来。”
陆楚离语重心长地对兄弟俩说:“二位少君爷,请节哀顺变,我跟随君爷多年,知其性情刚烈,城破殉国,生乃国家的贤臣良将,死亦为国家的忠魂烈鬼。你们两兄弟要继承先君的遗志,同心协力延续君爷未成的大业,九泉之下的君爷也可瞑目了。”
“请少君爷节哀顺变!”众人齐劝,声音在城墙与旷野之间久久回荡。
赵厥强忍着悲痛对赵佗说:“二弟,明日正好是娘亲的寿辰,父亲殉国的事娘亲尚且不知,先别恣意声张,我们将父亲的遗体拉到府外凤鸣阁准备丧事,等过了明日再讣告于她老人家吧!”
赵佗大脑早已一片空白,只由陆楚离扶着,与众人拉着棺材一起缓缓入城了。
在凤鸣阁落棺后,赵厥和赵佗兄弟俩互相搀扶着,郁郁沉沉地回到邑令府中。
赵母闻听小儿子到来,不甚欣喜,忙吩咐丫鬟沏茶,问道:“佗儿,你怎么来了,这些天你父亲在东垣可好?”
赵佗一时支支吾吾不知道该说什么,赵母看小儿子这样,问道:“佗儿,家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说话如此吞吞吐吐?你一直也不是这样的,该不是你父亲让你隐瞒我什么事情了?”
赵佗欲哭又止,脸憋得通红,但又实在忍不住了,从僵硬的嘴角蹦出几个字:“娘亲,请恕孩儿不孝,您听了一定要镇静,父亲他......”
赵母脸色瞬间沉氲下来,急问:“你父亲他到底怎么了?生病了?”
“父亲他......被秦兵围困,自刎......殉国了!”赵佗低声哽咽而道。
赵母闻此噩耗,悲痛难陈,一时语塞,从床塌立即晕厥于地,众人立时乱做一团。
“娘亲,娘亲......”
赵母任凭两兄弟拼命呼喊也听不到。
两兄弟急忙将赵母小心抬扶于榻上,对侍从道:“快——快——快去唤丘郎中速来府中!”
侍从们接命慌忙跑了出去。
“娘亲......醒醒啊,醒醒。”赵佗拼命摇着。
“老夫人!老夫人快醒醒!”丫鬟们亦呼喊着。
“丘郎中来了!丘郎中来了!丘郎中来了!”一府丁大呼。
“快,丘郎中,给我娘亲看看,她突然晕倒了!”
“别着急,邑令大人,待老朽诊脉!”
丘郎中轻按赵母之腕脉,面色平静,稍刻曰:
“一时忧伤过度,急火攻心,并无大碍,待给老夫人抓几付草药,几日便好,但需静心调养才是。”
言罢,开出几味方子,指派药童取来草药,嘱咐道:
“文火煎熬,一日四次,膳食要清淡忌燥。”
付了药钱,送丘郎中出了府门,两兄弟方才稍稍安心,赵厥遂命夫人李氏与丫鬟悉心照料着。两兄弟又忙着安排父亲丧事去了。
入了正堂,赵厥急命:“刘管家,你即刻去制办白旗白袍,命工匠立即赶造‘松木双星盖大棺’,不得延误。”
“张邑尉,你派戍卒不惜一切代价急凿阏丘大墓,并派人报丧于城内及周边族亲!”
“廉尉史,你速速去邯郸向大王报丧,禀明这里的情况,!”
城内亲族赵歇、赵光、赵信、赵尹之辈闻此讣告均“穿白带孝”齐来吊丧,府中及其城头旗杆高挂孝带,城中五千守卒一律着银甲白袍,头裹白条,不敢懈怠。
邑令府,灵堂中央的幡帘上垂挂着一个大大的“奠字”,白带飘飞,烛光捻烟各处,一切大丧的序幕拉开。赵厥与赵佗为其父亲自进行了殓前沐浴、再着紫色绣虎长袍,头戴银丝玉冠,脚着云纹马革胡靴。头前点一盏灯烛,重新移尸大棺内,以灵芝、金铂、玉片垫底,再以赵蒲生前衣着充实棺内,再盖以狐毛裘被,赵佗把父亲生前最心爱的青穆宝剑放入棺内玉枕旁,在他耳边轻声叨叨着:“父亲,带着它,你在天国又可以上阵杀敌了。”
亲族们都披麻戴孝于灵前,执酒祭奠,行跪拜礼,许多亲族和故交都嚎哭不已,呜呼唉哉!
四日之后,天气酷冷,一路纸钱翻飞,哀乐声声,悼锣阵阵。赵厥默默手捧灵牌走在灵队之前,赵佗领着亲戚披麻戴孝,男左女右,拖住棺缆郁郁而行。士卒、仆从浩浩荡荡数千人头裹白条送灵于后,葬武章君于阏丘高处,遣专人每日供之香火。
此后几日,身心俱疲的赵佗躺于西侧室卧塌上大睡不起,只许仆人送饭菜到门口,一直闭门不出。
一夜,他在内室卧榻翻阅《太公六韬》,忽然天气阴沉,狂风大作,榻边的灯烛瞬时“噗”的一声熄灭了,又隐约听到外面有似河水流淌的声音。他起身径直走出西室,踱步于西花园之中,只见花园井口涌出汩汩泉水,伴随着腾腾白烟,白烟笼罩的花园蘼芜不清,异味四散,渐显一高大人影,白衣束带,白发披散于胸前胸后。
赵佗吃惊地问道:“你是谁,缘何来我园中游荡?其人口中默默而语,但赵佗听不清楚,那人悠悠荡荡地飘行于花园东边祠堂内,赵佗拔剑尾随追上,本是黑洞洞的祠堂,灯烛却蹊跷地燃起了,只是忽而明亮、忽而昏暗。
赵佗又问:“是人是鬼?半夜造访定有何事说于我听吧?”
那人悲戚曰:“孤本是汝祖,世人称武灵王,我感赵之国脉将断矣,孤孙若去秦地,赵氏国脉犹可传续,孤居沙丘宫会助汝一臂之力!”
言罢,一阵雷声从外面传来,祠堂内的灯烛熄灭了,眼前一片黑漆,祠堂门口晃出一个人影,赵佗追出门去,空中划过一道极晃眼的闪电,睁开眼时,那人在井边消失不见,黄豆大的雨滴又从夜空倾泻下来。
外面雨声萦耳,里屋灯烛昏黄。
赵佗一夜未眠,赵氏国脉真的要断吗?先祖武灵王显灵要自己赴秦,国脉可续?思虑良久,心想先祖之语必有其寓意。遂继续叨读那卷卷兵书去了:
“故善战者,不待张军。善除患者,理于未生。善胜敌者,胜于无形。上战与无战。故争胜于白刃之前者,非良将也。设备于已失之后者,非上圣也。智与众同,非国师也;技与众同,非国工也。”
他用手指蘸墨在墙壁上写下:“用兵要见机而作,以谋略而取胜。”
赵佗忽然想起这次的东垣突围,在北城门陷落时,父亲曾递给他一个装着竹简和丝帛的布囊,由于连日来极度的忧伤与劳累,竟然差一点忘记了!他扯开衣服内襟,取出布囊抽出竹简,上面墨书曰:
“厥儿、佗儿,为父虽胸怀报国之心,却智愚力微,毕生之志未尝得愿,如今城破亦无心苟活,为父给你哥俩留下这半张藏宝图,本是周显王所绘,在偏远之地积藏大量金玉财宝,显王崩后,两位公子争图,将图一分为二,后来秦灭周室,那一半藏宝图被秦相吕不韦获得,而这一半流落到了你祖父手中,若能逢得机缘,找到另一半藏宝图获取宝藏,权做复兴赵国之资!”
赵佗接着打开白色丝帛,丝帛上果然绘制着一幅山川地形图,上面的道路、河流纵横,可就是缺少另一半,也没有一点文字提示,他赶忙起身踱入兄长的居室,将竹简与丝帛转递于赵厥,赵厥仔细查览着藏宝图,对那交错纵横的线条也大为不解,何况还是缺失之图,两兄弟茫然对视,丝毫不清楚图上绘制的到底是何地方,有一点是肯定的,就连父亲也不清楚这藏宝图所绘的是何地!
赵佗只得将图带回房中,自己一人琢磨起来,武灵王显灵是否也和此图有关?吕不韦几年前就死了,难道那另一半藏宝图真的还在秦地?
清晨,拂晓鸡鸣,园内传来一阵阵“簌簌簌”的舞戟之声,戟落如秋风扫落叶,赵佗蓦地一个金龙海跃,转身迅捷地抓住赤龙金戟,奋力一挥,几株榆树桩齐刷刷地裂为两截,势如蛟龙,谁也看不清他眼中隐藏的忧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