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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煌的灯火将洛阳宫城映照得明亮如昼,五彩纷呈的灯火让皇后宫苑看起来灿若云海,往来的盛装宫女颇似行走在云间的仙女,无论气质还是容貌都是天下罕有。
与之相比,殿中的气氛就显得太过沉重,沉重得有些突兀而且极不协调。
铺着狐裘的坐塌上,李从璟眉头微皱,看着跪在面前请罪的任婉如不言不语。
“妾身久在宫中,对宫外的事知之甚少,父亲出了这等事,都怪妾身早先不查,否则断不会让父亲犯下此错。”任婉如低着头,声音不可避免的颤抖着。
李从璟沉吟片刻,示意任婉如起身,瞧着站在面前不知所措的大唐皇后,一向待之极厚的李从璟,竟然没有让她坐下来,“昔年在魏州时,任家便是大族,不少人都有官身,这些年更不必多言,势力愈发庞大。若是族规严明,倒也是帝国中流砥柱,而若族规不严,一旦为祸便是大祸。这回族内子弟酒后杀人,族人求到了任公面前,任公虽然没有明着徇私枉法,但任家势大,又是后族,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看任公眼色,任公没有表明态度,便是纵容族人四处活动,最后的结果也印证了这点。任公在中枢谋事多年,英明一世,这回却一时糊涂,犯下这等错误——任公难道不知道,我大唐的刑部和大理寺,都有一双揉不得沙子的眼睛?”
任婉如面色苍白,不知该作何言。
李从璟叹了口气,“人浮于事,‘人情世故’四个字的确没人能够避得过,天下虽然早就没了世家门阀,但宗族却是不曾消失,也不会消失。以宗族为基础组成利益团体,相互帮衬相互依存,的确是世道生存法则,在此之上,更是形成了道德规则,若是宗族有难而不施以援手,不仅不容于族内,也会为天下人所不耻。但宗族之法,不应大于国家律法——寻常人就该有此觉悟,何况是曾为宰相的任公?”
说完这些,李从璟站起身来,见任婉如仍是立在原地,眼神呆滞一言不发,顿了顿,问:“你就不向朕为任公求求情?”
任婉如凄然一笑,如花容颜似是百花凋零,而后再度跪拜在地,“父亲不容于国法,妾身不敢求情。族人为陛下添忧,妾身无颜面见陛下。”
李从璟饶有深意的看了任婉如一眼,没有言语甚么,抬脚离去。
翌日,李从璟在广贤殿召见了太子李重政。
李重政虚岁已经十二,束手立在大殿中央,倒也颇具英雄之气。
李从璟将李重政招到身侧,把仪坤州夏鲁奇、李彦饶与契丹的战报给他看了,而后带着他来到侧殿,两人在坐塌上相对而坐,李从璟道:“契丹也造有火炮、手-榴弹等物,如今北方战事胶着,两军以仪坤州为核心,在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上,累日交战,每日都有将士人头落地。我大唐军队虽然屡有胜绩,却终究难以底定胜局,但战事拖延下去对我大唐不利,你且说说看,我大唐要如何赢得这场战争?”
李重政神色肃然,声音里还带着童音,但已有不骄不躁之气,“孩儿未去仪坤州亲眼见过大战情景,不敢轻言胜负,但据军报所言,孩儿倒也有一些想法。当下,契丹之所长,在于兵马数量多、马军多,且距离西楼近,粮草转运方便,所以能不计损失与我军僵持,而不速败;我军之长,在甲坚兵利,在强弓劲弩......”
“此番我军之所以不能速胜,乃是战略有所欠缺。战前,军中以为石敬瑭、药罗葛狄银、杜论禄加败亡后,契丹也势必退缩,所以战略以守为主,而没有进攻决胜之兵力......”
李重政言说了许多,李从璟也不时点拨,这场谈话便持续了整个下午。
临了,李从璟忽然道:“我欲让你去仪坤州,劳军督战,你可愿往?”
李重政先是怔了怔,随后大喜,连忙离座下拜,“能为父亲分忧,孩儿求之不得!”
“起来吧。”李从璟笑了笑,“既然你愿意去,此事就这样定下。”
李重政退下后,李从璟便在广贤殿没有离去,傍晚时分,李永宁到宫里来探望,李从璟便跟她在宫里走了走。
说起任圜的事,李永宁讶异不小,“任公乃是皇后之父,更是后族之首,若是任公因罪下狱,此番后族必然遭受重挫,且免不得要牵连皇后。便是你没有要迁怒皇后的意思,皇后的名望也会因之受损,届时不仅母仪天下的后位岌岌可危,太子也会沾上污点,连储君之位的根基都会动摇,这在朝野上下都会引发极大动荡。”
李从璟边走边说道:“这是自然。”
李永宁奇怪道:“皇后竟然没有为任公求情?”
李从璟摇摇头,“一个字也没说。”
默然思索片刻,李永宁盯着李从璟的侧脸,半是期待半是不安的问:“你打算如何处理这件事?”
李从璟徐徐回应道:“我打算让政儿去仪坤州劳军督战。”
“你要保太子?”李永宁旋即明白李从璟的用意,“让太子去仪坤州,那么大军击退契丹之进犯,太子便是立下大功。用太子之功,来堵住悠悠之口,表明你保太子、以大局为重的立场,如是,任公的罪自然也就不用治了。”
李从璟不置可否,李永宁见状,试探着说道:“任公的罪你还是要治?也是,只要太子立下功勋,便能收获威望,储君之位也就稳固了,任公被治罪虽然不免对其有所波及,但‘功过相抵’,即便还有些影响,也不会有太大麻烦。”
李从璟摇摇头,目光深邃道:“让太子去仪坤州,不是让他去捡功劳,而是借仪坤州之战,来观察他的心性才能。若是他堪当大任,朕不介意牺牲一些原则,为他处理掉一些麻烦,来维护朝野大局的稳定;若是他不堪大任......朕那么多儿子中,难道就没有贤才?”
李永宁默然,片刻后宽慰李从璟道:“太子心性才学俱佳,这回北上之行,定然不会让你失望——只是如此一来,苏禹珪怕是要唠叨你许久了。”
李从璟叹息道:“比起帝国来日有一代明君的大局,苏禹珪的些许唠叨又算什么,他要为《大唐律》索要一批尊贵头颅,朝野有那么多人头,随他去让了,也没有必要死盯着任公这颗人头不放。”
“你就不怕如此行事,会让《大唐律》施行的大势,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李永宁饶有意味的问。
李从璟看向远天,“若是这件事不涉及皇后太子,朕也不必迟疑,但事情既然发生了,便只能两害取其轻......天下事,非黑即白的能有几件?若事事都只要能分个黑白就能办好,天下事也太简单了些。”
叹了口气,李从璟不无怅然,“现在的天下不是春秋战国了,朕也不能去学秦孝公。”言罢,收敛了神色,“此事究竟如何,且看太子在仪坤州的表现吧。”
李永宁点点头,在心里想着:天下事,分黑白的少,看利弊的多。太子要不要保,追根揭底,还是要看他值不值得保。陛下只有在认为保太子利大于弊的情况下,才会去选择保太子。这个“利”,至少需要太子具有成为一代明君的潜质。
......
肃州之战落幕不久,朔方军就赶了过来,只不过李绍城所率的部曲并不多,毕竟在往先的数月鏖战中,朔方军损失不小,这回李绍城带朔方军前来参战,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军事意义大于征战意义。
凉、甘、肃三州,并及凉州之南的会、鄯等数州,都已被禁军攻克,陇右之地纳入大唐囊中,必然要重塑地方治安、军防体系,又且陇右位置特殊,联系西域与中原、毗邻吐蕃,是以驻军同时也是边防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安排好的——在此战中,陇右还担负为征战西域之大军,保障后勤、转运粮秣的职责,故而堪称重中之重。
好在朝廷早有计议,禁军攻下河西后,李彦超率领一部兵马,就地驻扎,重建陇右军镇。李彦超有担任幽州节度使的经历,与契丹、渤海与草原各部都打过交道,这回坐镇陇右,应付内外各种局面理应没甚么问题。
“重建陇右军镇,眼下重要之事有二。其一,恢复各州县稳定秩序,对州县贼寇进行整肃,同时防备吐蕃可能的入侵;其二,保障向西进发之王师的各项粮秣器械医药转运,使禁军进军西域没有后顾之忧。”幕帐中,对李彦超说这话的是桑维翰,他被李从璟留在陇右,暂且辅助李彦超重建军镇,同时保障禁军的后勤转运,“这是军务,除此之外,州县的各项民政要事,有张一楼等人处置,就不用李将军分心了。”
陇右位置特殊,根本在于是联系西域与中原的枢纽。军镇,亦或说藩镇,并非一无是处,作为边军军镇,有其存在的必要性,早年的朔方军与卢龙军,与朝廷关系或近或远,但在保境安民、抵御外寇入侵之事上,都建树颇丰,堪称中原屏障。军镇之害,在外重内轻,藩镇之害,在藩镇林立,眼下,朝廷在中央有强大禁军,作为帝国常备军主力,在边关上,也要重整军镇,再塑帝国边防体系。
十万西征禁军,除却伤员,在陇右留下了三十个指挥,作为重建陇右军镇的基础军力,日后若是西域战事顺利,归义军、朔方军、陇右军也必将迎来彻底洗牌。
与李彦超商议完眼前的事,桑维翰回到官署,又与张一楼等人会晤。
“此番设立陇右行省,以何晨光为布政使,以江文蔚为转运使,以朱元为都指挥使,刑部、御史台也有分派官员下来,构建州县下级官署......眼下主要官员都已就位,诸事虽说由你我统属,但大政上都有纲领,无需费心多少,关键还是在于分部施行,下面的事才是紧要之处。陇右不比中原,诸族杂居,民俗风情与中原不同,先前的官吏体制也与中原不同,诸事具体施行必然会出现许多问题,要解决这些问题才是最麻烦的......”
桑维翰跟张一楼谈起这些事的时候,显得有条不紊,“某的主要职责,是协助李将军重建军阵,协调行省与军镇事务,保障大军物资转运......行省民政方面的事,具体还得张兄多费心了。”
张一楼拱手笑道:“你是大忙人,行省之事,某责无旁贷。”
会议开罢,诸位官员散去,屋中就只剩下桑维翰与张一楼两人,待侍者奉上茶水糕点,前者喟然叹息道:“重建陇右军镇,皇朝又多一边关重镇,这往后边军与禁军如何相互配合、掣肘?”
“战时总是禁军强悍,一旦天下太平,便是边军之强胜过禁军——原因无他,边军总有零星戍边战事,而禁军则安享太平,成了娇生惯养的娇娘子。”张一楼饮茶道,“不过对皇朝而言,这样的事却是不必太过担心。一来,依照陛下的意思,边军与禁军会定期换防,所谓边军其实也就是戍边的禁军,并不会有太大差别;二来,皇朝开疆扩土,海外总会有战事,倒也不虞将士怠惰。”
桑维翰微微点头:“陛下还有意摒弃募兵制,施行所谓‘义务兵役制’,某虽然不知其详,但也听陛下提起过,若得如此,多管齐下,藩镇之祸当不复再现,可保天下太平。”
......
李绍城率部赶至肃州时,柴克宏、刘仁赡都随行在侧,吴生去见过后两者,费了一番功夫,总算将自己从阵亡名单中“复活”了过来,这倒不是柴克宏、刘仁赡对他记忆多么深刻,而是见到了随军的吴春。
趁着无事的时候,两人相约到城中寻了处酒肆,叫了满满一桌酒菜,坐在窗前开怀畅饮。
肃州城的街道没有铺石板或者石砖,而是清一色泥地,细尘在阳光下粒粒起伏,打在一个个行人身上。这些肤色五官服饰各有差异的行人,来自不同的民族,也有不同的神色,或者严肃或者喜悦或者木然或者淡漠,在不时行过的巡逻甲士面前,俱都安分守己得很。
“你能活着,伯父不知道有多高兴,你是不知道,伯父早已戒了酒,上回我见他的时候,他还在地里伺候庄稼,累得满头大汗......还有玉娘,她常常独自坐在河边抹泪,吹着羌笛一吹就是半日,临行的时候她让我务必找到你......谁曾想,我还没来得及去找你,你倒是自己找上门来了,这可真是天意......”
吴春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酒喝得多话也说得很多,跟平素的沉默寡言极为不相符,倒是吴生没机会插上话,都听他说个不停了。不过吴生也没有要立即说甚么的意思,吴春所说的东西,够他失神许久了。
这顿酒喝了半日,直到快要宵禁的时候,两人才意犹未尽离开了酒肆。在这期间,吴生知道了他该知道的,吴春也弄清了他该弄清的。
“真想不到,你到河西之后,竟然有这许多经历。”走在行人渐少、夕阳西下的街道,吴春感慨至深,“如此说来,你眼下不打算回军中了?”
吴生默然片刻后点点头,“布政使已经找节使把我要过去了,我就算想要回军中,怕是也没有办法......河西之地,诸族杂居,沙场之上,你死我亡,反而来得简单,战后要彼此共处,却是很大的麻烦,我虽然没甚么政事经验,但在这件事上,总能出一份力。”
吴春拍拍吴生的肩膀,勉励道:“犯不着如此怅然,你打小就有治国平天下的志向,进入军中也是为了却伯父心愿,如今伯父心结已经解开,你大可乘此机会,去走你自己的道。”
吴生点点头,忽而笑道:“往后不能再受伍长照料,与伍长并肩杀敌,却是莫大遗憾。”
“我现在可是队正!”吴春挺起胸膛,不无得意,临了叹道:“报效国家,无分彼此,你我虽不能再并肩杀敌,却还是在一同为国征战。”
无论如何,这两个小时候便是伙伴,先前又一起戍边一起杀敌的年轻人,终究还是分道扬镳了。吴生虽然颇觉不舍,却也没有太多遗憾,生活无非离别与重逢,但人生的道路追根揭底还得自己走,即便孤独,却是在不停遇见新的自己。
与吴春分别后,吴生便赶回官署,半路上,忽见街巷一角,数名巡逻甲士围在一处,正对着中间一人呼喝,他看了两眼,没看出个所以然,正要离去,耳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惶急的哭腔,让他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
那声音说的是回鹘话,巡逻甲士都是禁军将士,自然听不懂,眼下又在宵禁前夕,起冲突在所难免。吴生走过去,透过甲士,看到一个分外瘦弱的身影,抱着一个破布包裹,卷缩在墙角,看向甲士的眸子里,满是泪水,脸上尽是畏惧、慌乱、无助与惶恐之色,她不停的说着话,迫切想要表达什么,却牛头不对马嘴,只能让甲胄皱眉。
“月朵,你怎么在这里?”吴生跟甲士表明身份,然后疑惑的问面前的少女。
孰料,少女突然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猫一般扑倒在吴生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腿。
吴生怔在那里,手足无措。他不知道少女经历了什么,是如何从远处的部落,一路或寻找或流落到这里,也不知她被恶人欺负被甲士为难时,想的又是什么,但他从那声泄闸洪水般的哭声里,听到了浓到极致的悲苦与希望。
就像方才,他在不远处听见的那个,让他停住脚步的声音。
那是这个衣衫褴褛的少女在绝望中大喊,吴郎......